鸽蛋圆子2009-07-21 16:16:02
初唐之际,烽烟甫定,四海平靖,大野龙蛇纷纷潜藏。玄武门之变,太子李建成被杀,他的子辈也未能幸免。不久李世民登基,开创盛唐基业。然而谁知,就在深宫之中,仍有一位前太子遗孤悄然诞生并成长于草野之中。云韶、谈容娘、肩胛……各自背负着自己的过往与使命,小却,这个犹自懵懂的少年,在与肩胛的偶逢中,见识了隋末群雄的暗流涌动,帝王宫阙的冷漠杀机,也铭记了师父肩胛那长空一刺的风华与气概。

  千年前的盛世乱世,征战烟尘,尽数悠悠流泻于书页之上,盛放在椴的文字之中,伫成一种孤独而浩渺的自由,静出一抹乐韵,时光流转,一梦千年。

  一段传说中如锦的盛世华年,一曲传承自久远的韶华舞韵。一位上不容于君亲师友、下不见谅于江湖草莽的落魄王孙,却牵动着从九重金阙至玉门关外的整部盛世涡流。生不许出玉门关一步——而玉门关外,就是整个天地的自由!

网络原名《玉门遮》大陆新武侠一代宗师金古温黄梁之后的椴,继《杯雪》《洛阳女儿行》后,再创史诗巨著,一幅远比历史华丽的初唐画卷,一场云光韶影流转的旷世绝舞。



  闻道玉门犹被遮,

  应将性命逐轻车。

  大唐贞观二十三年,太宗遗诏:“扑杀李浅墨!”

  是年,西突厥国师令:“东来贵者,杀无赦!”

  是年,窦建德旧部一百四十许人,白衣歃血,对天盟誓:“誓诛建成逆子,天鉴之,天鉴之!”

  他们要杀的是同一个人,那年五月,那个人正身着一领青衫,骑着一匹瘦马,摇摇地走在西出阳关的道上。

  自古以来,西行就是一条险道,一千三百多年前,从长安出发,西经渭城、凉州、玉门、河西走廊,直至龟兹、鄯善,最终到达中亚、西亚、波斯、大秦的丝绸之路上,更是行程艰险,自汉以来,屡遭阻断。这条路上的商旅行人,能最终到达目的地的,往往不足十之四五。所以《五行志》上说:西方,属金,烈日烁石,流沙千里,地处蛮夷之方,兼受兵戈之气,故——西行,君子所不取也。

  但一个不是世俗所谓“君子”的人呢?一个落泊的王孙,上不见容于君亲师友,下不见谅于江湖草莽,他是否会把西行当做唯一的出路?毕竟,那里地广人稀,自成天壤。进可以远慕班超,建功异域;退可以拔剑纵横,击刺大荒。以天地为穹庐,狐兔为朋友,纵一骑之所如,凌万古之茫然。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让一个幼失怙恃,长罹劫难,却犹有热情的青年血为之沸?

  但据说,太宗皇帝给这个王孙下过一道禁令,禁令的名字就叫做“玉门遮”——生不许出玉门关一步。而玉门关外,就是整个天地的自由啊!

  那是一卷杏黄色的诏书。用杏黄色绫子制就的,柔软华贵。诏书上右起一行是御笔直书的飞白墨迹,下面一行行是名臣褚遂良用蝇头小楷奉旨添注的蝇头小字。字的末尾,还有一方朱红的印。印章不大,刻的却是一字千钧的“贞观御制”。

  只见这卷诏书上,杏黄、墨青、炽红三色交映成彩,典雅华重,实际的命令只有五个字:“扑杀李浅墨!”

  这正是皇家的口气,干净利落,用最柔滑的绮罗盛裹着最凌厉的钧令。

  ——维时大唐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遗诏:扑杀李浅墨!

  而这时,这卷诏书正斜斜地挂在一副鞍辔的右侧,随着马蹄声轻轻地摇晃着。

  马背上的人好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让人一眼忘不了的是他的鼻,削挺如铗。他的双眉间,似乎隐隐地锁了一弯忧郁。他穿得并不太齐整,但那两片冷象牙色的颊配上暗蓝的衫,倒别有一番男儿风致。

  他胯下的马是疲倦的,鞍是敝旧的,辔头的皮子早磨出了毛刺……那马只是踏着碎步疲沓地走着。只是随着阳光的照拢,它的额角偶尔会闪出一抹紫晕,像金的光线打在铜的骨上,铮然地要敲出声响来。

  那个年轻人一直在沉思着,良久抬起眼:玉门关又近了一步了,关外就是一个苍鹰狡兔,明驼荒沙的世界了。——无论如何,他二十三年如此寂寞的生命正无可避免、又如此兴奋地在逼近一场巨大的转折与挑战!
一、宗令白

  长安城的教坊共分为两部,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有所谓“右多善歌,左多工舞”之评,很久以来,相因成习。

  右教坊所在的去处是个榆柳门庭,门口绿阴浓密。坊前一条巷子因往来多绿衣宫使,时下又被人呼为绿衣巷。这儿门里门外的绿荫实在太浓密了,就算是艳阳天,院内也只泄下稀疏乳白的光。坊内六院就那么安静地沉睡在这片绿荫里。

  时值中午,右教坊宅院的大门却紧闭着。右教坊共辖四部,计有雅乐部、云韶部、鼓吹部与清乐部。所谓“九部乐”就这么为左右教坊分辖统领着。

  这时坊内诸院阒寂,唯云韶部所在的云韶厅中还传出些声息。

  那云韶厅占地极大,五开的格局全未隔断,粗大的楠木柱子支在厚重的石础上。石础全未雕花,柱上也只涂了清漆,陈年的木香微微发散出来,映衬着那石础青粗厚重的纹理。厅顶上也没有吊棚,直接横陈着一根根粗大的梁木。梁木涂成褐色,而梁木上头的瓦顶,是直接在瓦上开了些口子,用半磨光的云母石砌就天窗。

  日光透过云母石,隔着粗大的梁木,滤成乳白照下来,照着这有数十席大小的云韶厅。

  厅内一溜青荡荡的地砖上,这时正站了二十几个云韶子弟。她们个个敛手屏息,人人都只穿着练功用的白纻衫。那纻裳竟是半透明的,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教舞的善才要看清她们的肢体动作,所以有意让她们什么都不穿。

  满厅都是女子,只教舞的乐师是个男人。那白纻衫如云似雾地浮在一个个年轻的躯体上,就只这么站着,也像一团薄薄的雾飘浮在清朗流丽的生命之河上。

  厅内,只坐北朝南地放置着一张胡床。那胡床很矮,上面只铺了张简素的龙须席。胡床四脚上的雕花却刚健朴实。那胡床上坐着一个男子,年纪好有三十许,同样是一身白衣,不过他的衣麻麻的白,却是不透明的。那衣服粗硬硬地衬着那男子方刮净的须根,衬得衣越白,须根也越加青森干硬。

  那男子身材削瘦,双颊微陷,挑眉细眼。只见他面前放着一盆水。忽然他略松了一下领口的扣子,一件薄衫就从他领上直泄落在腰际。他自敞衣袒腹,腹上的皮黄薄得像一张纸,那纸打了皱,纹路叠加地替代了他漠无表情的脸。

  只见那男子抽出一根藤条,用那藤条沾水,就向自己背上抽去。

  厅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这时却听“啪”地一声脆响。

  那声音挟着一道红痕从那男子背上飞出,一条血红的蜈蚣似的痕迹就慢慢在涨大。

  那红甚至涨出了那男子带疤的背,直涨满了整个云韶厅中。

  那男子眉毛一抖,却不说话,用那藤条沾水,又一鞭用力向自己背上抽去。

  他本是这云韶部统领教授的善材宗令白,满厅都是他的弟子。不知他为何不责罚堂前弟子,反如此凌虐着自己。

  然后,只见他一下一下,那么认真而毫不手软地鞭笞向自己,只眉梢唇角偶尔控制不住地牵动下。血色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背。厅下众弟子动都不敢动,只是压抑不住的紧张。渐渐渐渐,才听到有细微的压制不住的抽咽之声,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大得快要盖住那鞭挞之声了。那男子却横眉怒目地扫视了满厅弟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我早都没脸哭了!”

  堂下弟子被他这一下噤了声,只个个胸脯憋得起伏不定。那善材只看了她们一眼,又向自己背后抽去。

  鞭打的痕迹遮掩不住地向他肩头蔓延过来,血红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宣泄着怒气。好几十鞭后他才一抛藤鞭,停下手来,像不知自己该往哪里看——自罚是自罚完了,可这惩罚像不过是在负气,终究又有什么用呢?好久,他才仰面向天,耷眉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声长恸起来。

  他这一恸,直如幼儿失怙,上下求索而不得其解,竭全身力量但终无所得,声震梁木,响遏行云……他那悲伤是发于心底的,他的气也真长,这一声长恸,竟近于盏茶工夫才止。然后只见他一垂头,两行泪抛了下来,低头道:“今日南熏宫立夏之宴,教坊九部,八部均已奉召,独余你我云韶一部。我这个做师傅的,真是哭都没脸去哭了,也真的……对不起你们!”

  ——当今朝廷礼乐本为太常寺所掌,共分九部,计有雅乐,云韶,鼓吹,清乐,驱摊,熊罴,鼓架,龟兹,胡部之别。各部间又别有坐部立部之分。

  云韶部排名本来靠前。只是当今天子戎马出身,素爱健舞,于云韶部那长襟广袖的软舞向来不喜。加之太常寺少卿龚定甫不知为何一向对云韶部冷眼有加,于去岁教坊九部斗声较舞之际,独黜云韶部于九部乐中的最下乘,考评了个“下下”,此后就一直见黜。

  今日南熏宫立夏之会,虽不算大宴,却也是一年中少有的应景盛会,太常寺召齐教坊两部入内侍奉,却独独排除了云韶部,不许列名。云韶部的统领教师宗令白遭此打击,也难怪痛楚如许。

  这时,一番渲泄过后,只见宗令白一时只是耷眉耷眼地坐着——那痛像不是痛在他身上,而是火辣在他心里。他祖上本是乐坊世家,先祖远在两晋时就已供奉乐部。“乐以成礼”,他相信这天下终究是要靠“礼”来节制的。这“乐”之一字在他的心里是极重极重的。岂料到了他这一代,躬逢圣朝,却会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厅下弟子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起。这个师傅,和其它乐部的都不同,众弟子一向就没见他喜怒形于神色,谁想到今天……今天的一恸一愤,竟会激烈如许!

  良久,仿佛起自无声的,只听有人轻轻地哼起一支曲子。那曲子像乘着日光而来——那不是暴烈于头顶的初夏的赤阳,而是几千年以前的太阳。

  那曲子和着那阳光渡过倥偬,渡过时光,渡过无穷战乱与流离,在枝与叶的间隙时穿透而来,安静平和,却又清心爽神。

  ——那却是相传黄帝所做的《云门》。

  据说,“云韶”二字的由来就是由黄帝所做的《云门》与虞舜所做的《大韶》拼合而成。这是宗令白从小就听惯了的曲子。那曲子这时由一个弟子哼起,马上似也就回响入众人心底。

  接着,几乎全然自发的,厅中诸弟子就有人伸臂、下腰、回风、舞雪,应着那曲子的旋律舞了起来。其实哼唱的人一直不敢大声,唱得声音低低的,不是耸耳细听简直渺不可闻。但厅中弟子个个都已谙熟于此。只见她们队列散开,抛袖折步,展袂回裙,竟依了那心里的乐韵舞了起来。

  那舞一经发动,哼者也渐渐停了声息,仿佛惊异于自己带来的这一场舞,稍一错愕,忘了哼唱,也自全心全意加入到这一场舞中了。

  满厅只见白纻飘拂,却没有乐声。这一舞竟成了一场无声之舞。阳光从云母石天窗泄入这古朴的大厅。满厅寂寂中,只见一个个人影轻挪,白纻飘摇。人人都沉浸在自己心头的那个乐韵里,竟舞得这一厅空旷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无声的安慰却像比任何慰抚的力量都来得大。只见宗令白不知不觉已抬起了头,口中依旧无声,只是喉节簌簌地动着,似乎在心里也哼唱起那曲响自他童年的《云门》。

  这一舞如云,从画栋朝飞,至夕帘暮卷;本无心以出岫,终倦飞而知还;方景曦曦以将入,复门寂寂而常关;即有被遗诸世外的冷落,又成就息交绝游的自娱。

  渐渐渐渐,舞入三折,厅中弟子个个心头不由一时紧张起来——这《云门》之舞,本来薪火相传,可自从隋末以来,世道颠覆,从这第三折起,就有音而无舞,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已失传的了。

  就是那曲子,也往往工尺不合,与开头的雍容景象大不相符。

  一时,众弟子只见人人踟蹰。她们跳到这里,大多个个心无所依。那最开始哼曲的更是心头暗悔:早料到会这样,又何必……

  宗令白一抬头,却见到众弟子队形散乱,舞步荒疏,偏加上他今日心头之事,眼中不由含起泪来。

  眼见厅中之舞越来越散乱,心中有定见的还可以自持已见,以一己之意将舞继续下去,大多人却都犹疑却步。

  宗令白心中一声长叹:《云门》与《大韶》算是汉人子弟传自老祖宗的技艺了,如今竟敌不过那些胡乐胡舞,散碎至此,可见天数如此,夫复何言!

  他与堂上子弟个个心灰意懒之际,却听头顶忽传来一个声音道:“果不其然!云门一舞,竟残碎至此,难怪于教坊诸部中被黜落于最下乘了。”

  厅中弟子人人一惊,不由个个抬头。

  却见大厅顶上,不过数梁楠木,只闻其声,却全不见人影。

  众人正心头纳罕之际,却听头顶那人一声长叹后,复又拍手笑了起来:“也是你们太迂,祖上的即已失传,老想着缝缝补补,凑合成当年模样,岂非愈追愈远?硬要补足,那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我真看不下去了,难道《云门》一舞就只能这么跳?不能这么跳,这么跳……”

  那说话人语音未落,众弟子已见屋顶那一片片丈许宽阔的云母石透窗边,影影绰绰地现出个人影。那云母石本来只磨得半光,那人影又逆着日光,越发显得飘忽难测。他一语未完,忽然就在那五间开阔的大厅顶上跳了开来。却听他边跳边笑道:“云门云门,皮之不存……”

  他先只是随兴地起了个步子,似乎自己也在找感觉一般,然后忽听他于头顶上一拊掌,口中喟然道:“有了!”

  只见屋顶上那人于云母窗上忽然停身,然后引颈伸腰,伫身望日。他这一静,也自静出了一抹乐韵。这么顿了有一刻,却见天窗顶上那人影忽窄袖连翩地舞动起来。

  他边舞还边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厅中子弟已惊觉其身姿曼妙,举止从容。

  却听他复自长歌道:“……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厅中已有个弟子低声接道:“他依的是《云门》的调子,却已加入了楚歌与楚舞。那先两句似是《九歌》中的《云中君》。”

  宗令白虽身在乐部,却也算家世清华,于辞章亦能通晓。他微一颔首,低声道:“那不只是《云中君》,他把《东君》也揉合在一起了。”

  《云中君》与《东君》俱是楚歌,最早记录来自于屈子描述楚巫祭祀的《九歌》。其中“云中君”歌唱的是云神,“东君”则歌唱的是日神。那屋顶之人听口声分不清多大年纪,一时听来仿佛曾经历过沧桑,一时又仿佛不过是个少年。他的舞也跳在那时光的迢递难期中,说不清是新是陈。

  他这一舞风起,却是借九歌之章来补足《云门》残缺的况味,于满天翳然中别建人间烟火。只见他于云母天窗顶上伸臂回颐,折腰踏步,轻飘飘的,自有种日初东方,望云而兴的舞意。

  那云母天窗本来半透不透,他的舞姿泄落下来,在那瓦顶上也就更加飘忽难测。他长衫窄袖,就算在那虚飘飘的影子中,却也全不见软糯,自可见出一个男子的凛然风骨之所在。

  只听他唱着唱着,忽一拊掌:“来了,真正的华彩就在下面……”

  然后就听他引吭长叫道:

  “览冀州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他一语即出,立时襟袖纷飞,直似九天云卷,四野霓垂——

  他一双著着软靴的脚这时在那云母石窗上急促地踏出鼓点来。那鼓点声仿佛天神的车轮经过,雷滚滚的急迫,雷之下是那云母石的窗;窗下是厅内子弟,是这浮世中的众生;而那雷之上,却是云卷云舒,不急不迫……然后、只见他舞出来的境界至此始大!只见他于那数片云母透窗间或隐或现,或明或灭,一时出现在这里,一时又出现在那里。大厅顶上的九块丈许长、数尺阔的云母之窗,竟成了他足下的舞茵。他一现身有如云开,一隐身又如暮合,可连接他或明或灭的身影间的,自有那连绵不断的意韵。

  只听他口中忽转入《东君》,朗声歌道:

  ……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玉浆;

  撰余辔兮高驰翔,

  渺冥冥兮以东行!

  ……

  ——那日神架着他的金乌不可遮挡的,长驱而去地走了!可这云,这云还在他身后翻滚暮合着。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成过这样的酣然恣肆。

  然后只听他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得了,今日我算得了!”

  一语未完,云母窗边,只见他飘然欲去。

  厅中诸弟子只能人人仰首,如望邈姑射之仙人。

  堂上宗令白为他如此一舞,已引发得兴致如狂,早已在胡床上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麻衫委落腰际,裸着上身无限钦羡地探首长叫道:“止步!”

  屋顶人应声笑道:“止步,止什么步?我兴已尽,再舞不能。想要兴致再来,更不知又是何时。即说是舞,就总有止步之时的。你还唠叨什么止步?”

  宗令白却于胡床上长跪而谢,高声叩问道:“只不知仙乡何处,小子渴求再得指点。”

  屋顶人却哈哈笑道:“今日不行了,不知你我是否已缘尽于此。让我算算,三天之后,就是天门街斗声的日子。听说近来关中小旱,他们要去祈雨,我却要去听歌。我极爱贺昆仑的琵琶。那日我必去。到那时,或可一见。”

  说罢,他更不理堂上诸人。

  等厅中弟子追出门外看时,屋顶早已人影俱渺。
二、东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煌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煌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拉拉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钮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将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竟挣脱了这一切,化做了一头野马,哂笑式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们。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名驰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至宋太宗时,因为有人依《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因为《推背图》多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业……

  可无论如何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阗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那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予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城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而归,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息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的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蓬,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门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来,京畿一带正经历着一场历时两个月的小旱。其实旱情并不严重,可是自从贞观以来,天子极重与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长安尹也就发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仅是祈雨,长安城中百姓大半不会将之太当回事儿的,可今日这祈雨,却还有斗声献技。记性稍好的人都会记得,今年上元节观灯,却是西市略略输给了东市。今日这“斗声”,想必两边一定都卯足了劲儿。

  人群里忽然“哄”地一声、猛地闹开了。

  ——那是长安尹在祈雨坛上已将御笔亲书的青词焚化,朗声祷告完毕,然后冲着人群一挥手,转身退下来时。

  他这一挥手是个示意。接下来开始的,该就是“斗声”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传了开来:今天东市请来的人是贺昆仑!

  人们一听,不由更鼓动起兴致,有不少人高声叫了起来“贺昆仑!贺昆仑!”

  ——贺昆仑本是龟兹人,在当时以琵琶技艺名盖一世。

  唐人爱乐,长安城中渴听贺昆仑琵琶的人多矣!只是平时难得找到这样的机会。

  就在众人欢呼未竟之时,那木楼顶上已现出一个人。那木楼楼高五丈,虽只是临时由东市商户专为贺昆仑而搭建的,却搭得骨架劲健,极为朴实。光看这楼,就足以吊动人们的兴致了。

  只见那人怀抱一把琵琶,个儿不高,才过五尺,却虬髯广鬓,一头毛发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双瞳子是绿的,双手上的十指极为粗大,整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可他抱着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让他的整个人都显得协调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衬得极为醒目。众人看着他,只觉得他与那琵琶似乎都长成了一体。

  天门街上人声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说话,几乎谁都听不清谁的了。那木楼顶上的人却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盘坐于地。调整了下气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来了一番轮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弹弄上去。

  那琵琶金声玉振,不觉就把天门街上的人声压了下去。直待人声静了,天门街上人个个仰首,一张张金黄的面孔朝上开着,这时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乐声向众人的期盼上掷了下来。

  那是一串流宕华丽的乐声,像筵席将开始时抖开了茵蓐,无数佳肴珍馔就等在后面;也像才开张的绸缎铺里,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绸缎,那绸上的花一朵一朵张红叱艳的开着,开向人人翘首的仰望。

  天门街上不由人声大寂,就是驴儿马儿一时也似噤了声。随着这一串华丽丽乐声的开场,那接下来的调子猛地就凸扬出来,那是一连串的生之快乐:像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像突然而来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骤雨;把众人心底都触得昂扬了。接下来一阵骤响,更把众人心中的快乐吊了起来,吊得那快乐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叠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众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倾倒。

  贺昆仑的琵琶果非寻常,弹至极处,简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响,而是调动起了无数琵琶一起在响。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么多、成千论万地随着他的轮指一齐轰响。

  天门街整个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腾的欢乐,那快乐把众人从平日寡淡朴拙的生,勤苦难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快乐得都要汹涌了。

  只见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欢声雷动。再抬首看去,木楼顶上那弹琵琶的人依旧那么小小的个子,几乎望不清的,抱着个硕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楼上危坐着。

  乐声稍停,楼下看客知道贺昆仑是要暂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饿了就去买吃食。好多人却还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饮醇醪,还在那儿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却有人惊“咦”一声,为这声音传染,不少人就向那楼底下看去。

  却见一个皂衣小孩儿,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时竟已溜到了那木楼底下。他双手一手挽着一条做装饰用的长绸——那是从木楼顶上垂下来的,正将之缠在臂上。发觉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显得有些慌乱,却把那绸子缠得更快了。然后他身子猛地腾起,接着就翻滚着,藉那双臂之力,缘着那绸,竟直向木楼顶上翻腾而去。

  悬着的绸在他臂上密匝着,越来越紧,不一时他已翻到了丈许高处。

  那楼极高,孩子又如许的小,看得人人心惊。

  只见那小孩儿一匹小马儿似的,瘦瘦的,身上只见筋骨,却偏偏腰腿便捷,细溜溜的肩膀让人看着还说不出的稚嫩,却又说不出的执拗。

  众人一时琢磨不清:这孩子到底是东市请来在贺昆仑弹奏间隙为大家杂耍助兴的?还是就是一个突然岔出来的顽皮孩子?

  那孩子转眼就已翻到两丈来高,将及木楼一半处。

  有妇女好心,杂声叫道:“快下来,危险!”

  旁边有人笑道:“你乱叫什么,这孩子这么灵巧,多半是东市找来助兴的番儿。”

  却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认得他的人回道:“我说是的。这孩子我认得,他是右教坊谈容娘的儿子。谈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从小练过的,多半是东市给了他钱让他趁空儿来杂耍做戏的。”

  那孩子翻到两丈余处歇了歇,然后一倒身,竟把两腿也缠入那绸中,然后手足并用,竟一个轱辘般的直向上翻去。

  他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辘辘,翻得虽无一般杂耍小番儿们那般的花巧,也没什么特意卖弄,却显出一个小男孩刚刚长出的劲健之趣来。

  不顾众人一边担心一边得趣地望他,那孩子只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两条绸子水一样的流过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窝里泄下。他似缀着两条彩带的天童,身上满溢了一个小男孩升腾的愿望。

  头顶上,就是那瓦蓝瓦蓝的天,金色的阳光被他忽上忽下的头足翻出一片荡漾,像一匹小马催着崭新的车轮、碾过金色的阳光麦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楼顶了,众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楼,以为他总要找贺昆仑做点什么。却见他突然歇住,顿了下,腰一弹,双臂一撑,小腿后蹬,荡得那绸子悬风飘晃,他人却如乳燕凭风的横挂起来。

  这一下腰劲儿可非寻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声彩。

  却见他把一个头尽向前探着,一张小脸上满布汗珠,那双被头巾吊着的眉梢因为吃力,却吊得更紧了,吊得他的神情又忧烦、又急切。他把一双眼急切地向楼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门街密匝的人群好有里许长,他一对眼珠儿转动着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似要在沙里淘出金子来。

  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栉次鳞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儿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儿的玩物儿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被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那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傅!

  ——那是他的师傅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傅,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傅,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里叫他一声“师傅”,他还是不屈的。

  只见宗令白正带着那一班云韶子弟自东向西地走来。他们左顾右盼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那些云韶子弟都做了男装,可她们习舞之人,颈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极是显眼。

  旁边人不觉间就在给她们让道。可看他们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还没找到。

  只见宗令白的身形说不出的懊恼,甚至说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贺昆仑的琵琶,一双眼睛只管四处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个感觉,只觉得他师傅的那一双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该是师傅无意识的举动。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渴望升腾的力量。他在寻找着那场舞,那可以弥补他残缺人生的一场舞,那曾招摇在云韶厅顶上的一场舞,那可以让万里云停、四野霓垂的一场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们想来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云韶子弟个个疲惫,宗令白也变得身姿僵硬,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却奴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会儿,眼见他们由东至西,沿着街边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门街的人群穿了个对穿,最后立足在一个卖古铜器的门口。

  ——那是天门街与延吉坊交界处。

  延吉坊对面就是积庆坊,它们都在天门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这时他正背对着那个古铜器坊。

  铜器坊的门口阴森森的。那是建于前朝的一片老宅,阳光下只见灰尘飞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铜的锈味从里面发散出来,映得人须眉皆碧。

  可宗令白无心看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处。

  他身处的那块地方地处天门街人群的边缘,人本就少。这时更显得他们一干人白衣鹄立,与世不谐。

  却奴心中却更急切:他知道师傅在找什么,可如果连师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提他了!

  他看着师傅那一身白衣在这扰扰红尘中就这么站着,却在这一向他敬为离群超卓的身姿里读出种说不出的凄惶来。

  他隐隐听说过:宗令白为了一心清宁,很少去听杂乐。可今日他被迫出来,面对的就是这些杂乐。师傅没有望向这木楼——贺昆仑的琵琶,那该是师傅不喜欢的吧?可师傅所敬仰的……

  却奴的目光忽下意识的反师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后,他吃了一惊,在天门街那么热闹的人群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

  ——只见一地的灰尘中,有张惶的小孩儿,行乞的瘫子,没有主的狗,泥泞的乡下人的鞋子,不知为何蹲下来、也许腹痛的人们、还有他们头顶的汗滴;暗中扣着的手,暗中行窃的手,暗中挠痒的手;可怜巴巴的地摊与守摊儿的老人,地摊儿出奇的荒冷,老人无助地在人群随时要踩踏来的脚下维护着……

  ……那些快乐下各呈形态的脚:疲乏的、雀跃的、张惶的、支着拐的;麻鞋、布鞋、软靴、官靴、圆履、方履;各式各样的鞋面,专门洗净了才出门的,上面却踏着别人的脚印儿;还有干果皮,包干货的纸……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为望到那古铜器坊的廊檐底下。

  ——那儿有一口大锅。

  好黑好大的一口锅,凹得像没有光的夜一样。

  铜器坊边本伸出好宽宽的一道廊檐。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锅正支在廊檐底下。锅里面的铁黑黑的,火在锅下面烧,锅里正贴着一种还是战祸时代流传下来的饼食。

  ——那叫“姜石饼”,可这时,还有会谁吃这个?

  那个摊子生意不旺,跟那饼一样缺油少盐的,全没有一丝葱花的爆香。

  却有一人在锅边不远处卧着。地上该有尘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么颜色来,略略显得有一点脏相。今日满街的人都在兴奋紧张着,只有他、看起来那么落拓颓唐。

  因为师傅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不及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锈进了骨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式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儿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的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即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磨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
鸽蛋圆子2009-07-21 16:19:01
同时在这里求《开唐·剑器》,谢谢
sun~cake2009-07-21 22:45:56
第一次看完小椴的书,看完觉得:确实不是我的泰普
saturdayfree2009-07-22 07:16:34
路过,放狗 ~~~ 看看这个网页,是不是你要找的
鸽蛋圆子2009-07-23 17:18:45
谢谢,其实开唐吧里有,剑器已经完结,现在在连载王孙。只是我懒得一个个帖子看,希望有人贴全了来看。
出喝酒2009-07-26 14:19:33
这个人写东西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