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宅女2009-07-26 07:26:33
暮云深 正文 第一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
章节字数:11061 更新时间:07-11-15 18:43
出了蜡八,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云头天顶压着,一场初雪始终将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门口下了马,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当朝太子打门里一面紧斗篷一面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句:“皇兄。”

毓宁冲他笑笑,“这么冷的天六弟还过来走动。”

毓清垂了手站着,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过勉力为父皇分忧罢了。”

毓宁知道六弟素日为人冷淡,听着自己一句问寒暖的家常被几句官面文章带了过去,便也不再说些什么,起脚要走,想起方才见到的人来,又停了停。

“工部方大人回京了,刚才到户部说了些沿路所见的农垦之事。六弟见着了么?”

“ 还没。”毓清依旧低着头,声音自是淡淡的,却没压住脸上的欣喜神色。毓宁看在眼里,又笑了笑,心道为人处事再怎么老成得当,这弟弟终还是个弱冠刚过的孩子。听见毓清说“皇兄走好,弟弟这就进去办差了”,毓宁点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上了马,毓清恭送毓宁的马行远了,方回身走开。

到了工部大堂,尚书说方侍郎上午过来述过职,这会子出门办差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坐下看了些条陈,又看了方杜若上报东河防务整备的折子,眼见已是无事可做,只得从工部出来往兵部去,沉着脸色事无巨细地查验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回府,马刚到门口,总管事小糯便迎出门来喊:“主子一路安好?方大人来过了。”毓清下马,心头的郁气又重了一层,闷闷问了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甩开缰绳便往里走。

小糯笑着跟上去道:“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子还没走,在后堂里等着您那。”眼看着自家主子果然脚下慢了一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个浅浅的笑出来。

“晚膳备了么?”

“已经吩咐过了,那些方大人爱吃府里的厨子又不会做的,也差人去买了。”

“做得好,回头赏你。”毓清搁下一句话,快步向后院去了。

旁边的廊子里缓缓晃出一个人来,秀气的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为点赏赐,自家主子都能被你算计了去。”

小糯笑着凑过去道:“这你就说错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笑模样。哄着主子开开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内不是?”

小粳横他一眼:“左右都是你有理。”也不再理他,自向伙房寻吃的去了。

毓清穿过花门向后院刚走了几步,忽听见清冽的笛声破空而来,曲调古雅,婉转之处妙韵盎然。奏者想必心清如水,因而在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听来,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放轻了脚步寻声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专注,不曾察觉,一曲终了方转过头来,看见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

“微臣方杜若拜见六——”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扬手道:“免了。知道我厌烦这个。”

“君臣之礼总是废不得的。”方杜若说着,将竹笛收入袖中。

“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便没过来。”

毓清点点头,“等了两个时辰?”

“也不算等,练曲子来着。这园子里的鸟雀想必被微臣吓走了不少,殿下见谅。”

毓清心想这严冬腊月哪来的鸟雀,次次都这样,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说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听杜若语气温和又带了些戏谑,毓清心中受用,便也不回嘴,只问道:“我听方才是首新曲子,哪儿学的?”

“微臣去巡查东河防务,住在汴梁太守苏瑾谦大人府中,这是苏大人自制的曲子,微臣听着喜欢,便讨了曲谱来。”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练了这些天,终是不如苏大人自奏的意境深远,清新温厚。”

苏瑾谦?倒是好名字。毓清想着便道:“我却觉得这曲调陈腐,无甚新意。”

“殿下不爱听,微臣日后不在殿下面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练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见毓清不快,不明就里,只落了笑正色赔礼。

毓清心道你不在我这里吹,自会在他人面前吹,嘴上却不说破,只说道:“丝竹乐舞,我向来是不喜的。”

方杜若的声音放低了些,拱手揖道:“微臣知道。只是六艺之中微臣唯擅乐艺,若是废了这个,微臣便真一无是处了,万望殿下体谅。”

毓清见他有些着慌,心头好笑,脸色却还冷着,道:“罢了,你若日后在我面前再不自称微臣,我便不再说你这个。”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岂敢。”

“怎么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

毓清这话说的是他二人少小时候。方杜若的养父方平居老将军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后潜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难产而死,儿时被星官判言戾气过重,身负血光,满八岁后送去方老将军处参过半年佛,彼时与杜若互称名讳,恩如兄弟。然则年岁渐大,加上方杜若入朝为官,便依礼法以殿下称毓清,以微臣自称,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终坚持。

“微臣少小无知,至今常觉愧悔,不想殿下记到今天。”

毓清听出方杜若存心用话堵自己的嘴,如再执拗下去便是自家小气,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你还知道称我一声殿下,我是什么身份,你也自好好想想。”

方杜若听出毓清动了真气,慌忙长跪于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该抗命不遵,杜若日后知道了。”

毓清见他这样,想起寒冬腊月,石地甚凉,伸手便要拉他起来,却又想到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过区区改个称呼,竟需动用皇子身份,事与愿违,生上加生,不由心中气苦,伸手之举改为拂袖,硬着声音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来。”说罢转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缓步跟上。

饭厅之内灯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温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着脸色坐在上首,只盯着手边的酒盅,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

方杜若压下胸中轻叹,取过炉上温的酒为毓清斟满,低声道:“廊下冷得紧,方才站了那么久,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毓清的生母为番邦贡妃,宫中见过杳妃娘娘的老人儿都说六皇子生得像母亲,一对水色双瞳修长精雅,肤色白皙,略浅的发滑如葛丝,又如极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华。现下坐在烛火里,他发上的光泽虽不至耀目,却掺入了些温润的暗金色,更衬得身上的宫绸萤白如雪。方杜若不敢多看,见毓清不答话,又道:“杜若等了一个下午,冷得厉害了,殿下先饮一杯,杜若也可吃些东西。”话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过居士戒,不能饮酒,因而将桌上备好的汤羹给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几口喝完暖了肚腹,见毓清仍不说话,自说道:“杜若出门三月,惦念京城的烩年糕惦念得厉害,殿下真是费心了。”说话间夹了一块年糕在口中慢慢嚼着,停了半刻,又说:“杜若在外面,惦念殿下,也很厉害,不知殿下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怎么能好。话至心头,毓清竟觉得有些委屈,开口之时却是淡淡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片刻,轻轻笑起,“如是,杜若便放心了。杜若不在时,工部诸事多劳殿下烦心,杜若以汤代酒敬殿下一杯。”话将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汤碗空了,不禁有些尴尬,起身又再去盛,听见毓清说:“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话里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听毓清消了气,也宽下心来,当真夹起一块年糕说:“恭敬不如从命。愿殿下来年万事顺意,玉体金安。”

听见远处鼓楼遥遥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掸了掸下襟的土。果然一忽儿花房的门径自被推开,三皇子毓疏挂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你这儿可真暖和。”来人解了斗篷,随手挂在临门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画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虽然心疼花却没说出口来,只回道:“整间大屋就是条火炕,能不暖和。”

礼部尚书陌楚荻嗜好花草,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花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名花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碧兰紫槿白芙红芍的,楚荻之外除了陌家的私用园丁,只有毓疏一人。

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为克贵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

“这么大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陌楚荻见毓疏在房中小几前坐了,走过去为他斟茶。

“你算不出?我却不信。”毓疏接下茶杯却不去喝,只挑了剑也似的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高兴,早已猜出八九分,“陆妙谙果然应了?”

“虽未明说,也未推辞,按陆妙谙的脾性,便是应了。”

陌楚荻点头,“陆妙谙应了,越临川便也算应了,如此一来,三法司都纳入了殿下掌握。”

毓疏拉他在膝头坐下,道:“当初听闻陆妙谙刚廉的名声,真不曾想过能这般顺利。”

“ 陆妙谙身为都御史,多年来力主整顿吏治,而监管吏部的那位主子心慈手软,处处回护,早令他心存不满。加上最近户部几桩大案又露了苗头,那位和善主子依旧打算息事宁人了事,陆妙谙那里怕更失望透顶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务实,从不一味因循,新办的几件差事皆见实效,若说刚廉,陆妙谙正是因为刚廉才投来殿下这边的。”

陌楚荻言语温润,人情利害由他口中道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轻笑道:“总归是你察人深透,我当谢你。”

“殿下说笑了,小荻替殿下说解这些,也是为了小荻自己。”

“这话又怎么说?”

“小荻素日胸无大志,花草之外,朝局怎样,天下怎样,并不真的关心,殿下喜欢听,小荻便说给殿下听罢了。皇上的儿子这么多,只有殿下是小荻血脉相连的哥哥,来日变天之后,小荻仍想安生地养花弄草,不靠殿下关照,又能靠谁。”

毓疏闻言闭了眼睛,仰头靠上椅背,“你说的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殿下乏了?我让下人抬张安乐椅来给殿下躺躺可好?”陌楚荻说完挣动着打算起身。

“不必了,这样就好,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陌楚荻静了一刻,靠回毓疏肩上,道:“元旦近了。”

“你身子不好,多余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毓疏轻轻回了一句,不再言语。

我抱你一会儿,就可以了。

除夕,天子家宴。初一礼天,晌午大宴群臣,晚间却是皇帝摆的私宴,只请了当年风波同涉,如今已然告老还乡的那些旧臣。方老将军年事已高远居山林,由方杜若代为出席,只远远坐了下首。席上司礼太监念过贺表,皇帝起身逐座劝酒,坐在上首第一的是皇帝的儿时好友、前安西将军赵漠,他见天子行来,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过身旁随侍捧着的酒壶,将自己的碧玉杯与赵老将军的酒杯各自斟满,持杯说道:“你我皆是一把老骨头了,别的不用祝,长命百岁就好。”

赵老将军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言必举杯饮尽。皇帝也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下,笑着拍了拍赵老将军的肩膀,向临座前兵部侍郎贺大人走去,寒暄之辞尚未言尽,忽听身后一阵乱响,皇帝转头去看时,只见赵漠全身跌伏于地剧烈抽搐,身前的几案已然打翻,杯盘满地。

皇帝几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时白了脸色,扬声命道:“传太医!速传太医!”

一时堂下大乱,几位侍卫见势不好,赶忙上前将皇帝团团围定。近卫统领韩紫骁环视大殿,不见异样,心道问题怕出在御酒上,当下夺了酒壶,复又俯身察看赵老将军的状况,不想他已然断气,韩紫骁慌忙向皇帝问道:“万岁,方才的酒您没入口吧?”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纵然当年久经沙场,如今毕竟年迈,欢宴之上突见惨剧,死的又是极亲近之人,身心实难支持,脚下一晃之间,已被韩紫骁扶住。

韩紫骁在皇帝耳畔轻道:“万岁受惊了,恐怕,是毒。”

皇帝转头看他,颤声问:“何人……能在御酒中下毒?又是为的……”

“怕那人并不知道万岁这几日吃的药犯酒。”韩紫骁一句出口,却想到谋刺之事牵扯甚大,断不是他一个侍卫应该置喙的,于是不再多言,只向皇子席望去,盼哪个主子能出面安抚局面。

惊变之下,太子毓宁也是一时慌了手脚,此时见父皇被侍卫护住,座中的老臣们个个面无人色,思及职责所在,起身言道:“事出突然,宫中必会深查,如今诸事纷乱,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老臣们纷纷起身离席,颤颤巍巍辞了出去,一时几案移位,杯盘乱响。毓宁走到皇帝身前躬身说:“父皇受惊了,孩儿扶父皇回宫休息,今日之事孩儿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罢伸手去扶。不想皇帝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刑部归毓疏监管,你们兄弟好生商量着如何查办,定要给寡人一个交代!”言毕由韩紫骁扶着向后宫去了。

毓宁愣在堂下,片刻之后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诸位弟弟。三皇子毓疏神色郁虑,隔着煌煌大殿,远远向他望来。

“新年刚过,你又要走?”丞相史渊看着灰衫青年在堂前坐下,缓声问道。

方杜若明白史渊所虑何事,却不知该如何开解,只道:“东河河堤年前并未整修完结,开春之后,凌汛接连春汛,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将至,黄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验,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去放心。”

史渊轻叹一声,“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样势如水火,你这一走,为师徒然少去一条臂膀。”

“学生不肖,令老师为难了。只是如今皇上年迈,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思自保无暇他顾,百姓之事,学生不做便无人去做了。老师一生忧国忧民,学生知道老师必会体谅的。”

史渊苦笑道:“你这样说,为师又能再说些什么。多事之秋,你能离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学生——”

“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为师自然知道;官场浑浊,你不愿泥足深陷,为师也明白。身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应该,做到你这般程度,若说不是大隐于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见史渊说破,也不再辩解,只郁声说道:“元旦宫中之事已过十余日,学生至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如若家父不曾隐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处,学生大幸之余仍存大骇。佛曰世事无常,生死尚无定数,进退荣辱更是身外浮云,学生只愿有生之年为百姓分忧,做些实事,至于旁的,学生实是无力去管。 ”

“并非无力,不过无心罢了。你与你爹倒真是一样的脾性。”

方杜若垂头笑了笑,又听史渊问他:“如你这般自能撇个干净,但六殿下身为龙种,血脉所致,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无心管么?”

方杜若闻言,落笑不语。

史渊心知事涉皇子,话也的确不能再说下去了,想想又问:“你既然要走,为师就现在问你,谋刺之事,依你之见是何人所为?”

“能在御酒中下毒,必是宫中人。”

“任谁都会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光禄寺卿顾弘之去,三司会审已近半月,未查出半点眉目,皇上催得急,太子殿下那里一筹莫展,为师也不知道该如何为殿下分忧。”

顾弘之与方杜若同期举仕,颇有私交。宫中筵席出事,光禄寺卿难逃干系,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谊,心中悲苦,听见史渊话有所指,沉吟片刻谨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谁的嫌疑,老师必定明白。”

史渊闻言握紧了茶盏,“皇上如有不测,自是太子登极,慢说是为师,文武百官又有哪个不明白。只是为师自小看太子殿下长大,深知殿下敦良纯孝,为人柔善,断不会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师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于死地,谋刺动机一日难解,殿下嫌疑一日难脱,怎教为师不辗转反侧……”

方杜若见老师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据实言道:“学生觉得,那谋刺之人并非想置陛下于死地。”

史渊闻言大惊,“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于死地又是什么?若不是陛下那几日吃的药与酒相冲,如今后果不堪设想啊!”

“若学生说,那谋刺之人怕是算准了陛下那日不会饮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史渊不由呆住。

“老师方才也说了,陛下如有不测,朝中只有太子受益,谋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为人做嫁。”

“你是说……”

“以谋刺之名行嫁祸之实,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于死地才是。”

个中凶险利害史渊此时已经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门生,心道他不过廿四年纪,又久离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

“依你看,是谁?”

方杜若垂头静思片刻,只道:“横竖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只能是三皇子。

皇子党争,祸起萧墙,终于还是浮出水面了么……

史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言,复又说道:“纵然你我心知,手无实据,又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贸然去向皇帝说解,无凭无据,与诽谤离间无异。方杜若见此番说破非但于事无补,反令老师倍添愁苦,想到自古为人艰难,最难不过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个人,无心皇位又刚洁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凄恻之际,又听史渊言道:“现今之计,唯望三司会审有所进展,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三皇子监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与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临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顾弘之为人最是刚烈,定不肯从人嫁祸,此番入狱只怕凶多吉少,这桩桩心事汇至一处,一时郁气难平,愁肠百结,不由清泪盈睫。

毓疏进屋时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觞池边站着,见他来,遥遥招手道:“殿下来看,溪荪开了。”

毓疏走上前去,只见曲水两岸翠叶丛生,挺秀如剑,其上朵朵紫花隽丽雍容,点上鹅黄纹理的花瓣铺垂如蝶翼,映着水畔燃起的兰膏明烛,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荻哥儿好风致。”

“东坡居士的诗咏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头去看陌楚荻,见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悦,颊上似也被花色衬出些血色来,肩膀与后背却是极瘦削,纵然裹着层层杭缎蜀锦也掩不住病弱之态。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节,夏花盛开,人花相对,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赁花时一般,不由寒上心头,揽过身边人道:“花事辛劳,你让下人多做些,自己看着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怀中,眼睛依旧看着花草,“说来也怪,这房里的许多花,不经我手便开不了。”

毓疏闻言心头更冷,只觉得锦服之内的一脉轻骨转眼便会随风化了去,不禁紧了紧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儿门上有人轻扣,陌楚荻应声过去接了药盘回来,毓疏拉他在小几前坐下,端起药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陌楚荻推开他的手轻声责了句“药岂是乱喝的”,说话间就要接过碗,毓疏将碗口送到他唇边,陌楚荻也就不再推辞,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药汁还未饮尽,毓疏早拈了颗随药送来的蜜枣备着,见他喝净了药,便喂进他嘴里,又拿起药盘上的白手巾给他沾了嘴角。陌楚荻含着蜜枣镇着苦味,听见毓疏问他:“这几方子新药,都有按顿仔细吃了吧?”

陌楚荻轻笑了笑,“小荻也这么大了,即便殿下不看着,再苦的药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体弱,自小汤药不断,小小的孩子哪里忍得了方剂的奇苦,每每只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于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时日,十几岁的毓疏整日介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将陌府看成了半个家。

如今却是,大了。

“顾弘之那边,还是不肯画押?”

“刑部那里是什么法子都用过了。”毓疏说话间皱了眉头。

“小荻原就没指望顾弘之成事,只要他不自作聪明横生事端,便是好的。”

“白白抓了人费了这些周折,却没拿到想要的证供,还是好的?”

“殿下这‘白白’二字,说得不确。”

毓疏笑起,“只你明白。”

陌楚荻取过茶盏冲了口中甜味,慢慢言道:“依小荻说,有两处不确。一是顾弘之身为光禄寺卿掌管宫中筵席,御酒有毒竟未察觉,失职至此,拿他下狱并不冤枉。”

毓疏明白陌楚荻此话是忧心自己因谋划冤狱而自苦,替自己开解,于是笑了笑,又听陌楚荻续道:“二是太子温良,素无失德,若此番骤然被指谋逆,非但百官不服,陛下亦不会全信,如此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最好。所谓心结难解,能令陛下从此疑他防他,便足够了。”

“话虽有理,只恐夜长梦多。”

“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殿下必定比小荻懂得。”

一席话说得毓疏愁云顿消,伸手揽了陌楚荻的背,笑道:“说的是,荻哥儿几时说错过。”

“殿下,小荻还有一句话。”陌楚荻盯着手中的茶碗,言语之间并未抬头。毓疏看出他犹豫,在他肩上轻拍了拍,“有话不说,却不像你了。”

“要成大事,殿下还需防范一个人。”

毓疏的手顿了一顿。

“……工部尚书方杜若为方老将军养子、史台甫门生,素日广结人脉,口碑甚佳,朝中影响……不可小觑。”

毓疏暗自舒了口气,面上却说:“我当是谁,荻哥儿说得极是,我日后自会注意。”

陌楚荻垂着眼睛笑了笑,慢慢啜茶。

方才口边的话,并非这些。有意也好无心也罢,下任皇帝哪个做得,不过当今天子一念之间。

事关六皇子,却是说不得。

走一步围魏救赵,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陌楚荻抬眼看向毓疏的侧脸。

只怕来日,躲不过……

临行之日毓清在皇子府摆宴为方杜若饯行。方杜若到时,毓清一身轻装短打正在后院练剑,方杜若便也不搅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天光灭尽,廊下起了灯火,毓清收了剑,衣服也顾不得换,直向他来,边走边道:“剑势既起,中途难收,又劳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爱看的。”

毓清的武艺慢说在皇子里稳数第一,便是与御前侍卫拆招也从未吃过亏,加上生母早死,倍受皇帝疼爱。方杜若虽为方老将军养子,从小却只知参经念书,对武艺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习剑练武,不过喜他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身姿气韵,并看不出门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说解什么,只说:“还要劳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练你的苏曲好了,横竖汤池离此甚远,我听不见。”

方杜若低头又笑,掏了竹笛出来。

一忽儿毓清换过衣衫自来寻他,蜜一般的头发湿着,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开一片水渍。方杜若见了,拧眉道:“天气冷成这样,也不擦干了头发再出来,受了风寒怎生是好。” 毓清伸手拨开挡在额前的头发,眼里起了丝笑影,“我与那些个文弱书生不同,慢说是洗个澡,便是现在下河游泳也不会病的。”

方杜若听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这小祖宗哪里下过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尝过滋味的,那样的冷,便是经年筑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场,别说是这皇宫里养出的宝贝了。心中这般想法,嘴上却说:“殿下不冷,杜若却冷了,堂里炉火生得暖和,进去说话可好?”

毓清与方杜若进了屋,刚刚坐下,听见方杜若说:“殿下的额发这样长了,不碍事么?早晚该铰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却莫名其妙怕那剪子,小时候不通事理,回回剪额发修鬓角都跟天塌了一样闹腾,大了之后虽不再闹了,却始终拖得一时是一时,这会子听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只得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脚:“‘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也是孝经的话吧,不修边幅一样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闻言冷了脸色,方杜若自觉失礼,呐呐落笑,却见毓清妙目一转,说道:“你替我铰,我便愿意。”

方杜若连连摆手,“可使不得,若铰坏了,赶明皇上怪罪下来,杜若如何担待得起。”

毓清一双水色眸子正正盯着方杜若,笑意又现,“堂堂工部侍郎,那般机巧的云梯石炮都用得,小小一把剪子却不会用么?又或是——”说话间眼中郁色渐起,“怕这琐碎服侍之事,折辱了侍郎身份?”

“ 毓清!”一声轻斥甫一出口,方杜若顿悔失言,张皇起身,却见毓清垂了双眼,脸上并无恼意,只是猜不出心思的淡。方杜若心头微乱,逃也似地出了房门,向婢子讨了剪子回来,见毓清仍像方才那般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茶。方杜若定过心神走上前说:“若铰坏了可别怪我。”

“我让你铰,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使指尖轻轻划过毓清的额,挑起额发细细地修了。毓清一路垂着眼睛,气息静得很。一绺断发掉在他睫毛上,他眼睛眨了眨,头发落下来又粘在脸颊上,给方杜若抬起袖口蹭了去。一忽儿毓清开口问道:“你的额发清整得很,平素是谁修的?”

方杜若低声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头?”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乱,听见这话更是停了剪子,“殿下说笑了,杜若是受过居士五戒的,戒杀生予取邪淫妄语饮酒,殿下忘了?”

毓清静了一刻,又问道:“如此说来,你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门规矩,只要告与一人知晓便可除戒,不是么?”

“杜若的戒是烫在额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时微微俯着身子,毓清抬起眼,从那低垂的额发之间看见他眉心隐隐的戒疤,放在心里许久的话终是问了出口:“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过方老将军为的什么?”

方杜若将最后一丝残发自毓清襟前拈去,“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么,真是菩萨。”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掸了掸衣襟,“我饿了。”

方杜若随毓清转过回廊向饭厅去,行了几步,忽听他道:“母妃娘娘寿辰将至,前几日传我们进宫筹划,座中陪着的,三哥自不必说,还有礼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死,幼时在克贵妃宫中养大,因他年小,克贵妃疼他犹胜亲子毓疏,毓清亦从小视克贵妃为母。方杜若平素思及此事常感庆幸,今日听毓清提起,却只觉得天寒地冻,一双脚似也不听使唤了。

“母妃娘娘的意思,许是想请父皇将如虹指给我为正妃,虽未明说,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方杜若缓缓拖着步子,强笑言道:“陌大人风姿惊世……陌小姐的才貌杜若虽然无幸得见,想必也是极好的……杜若这里先向殿下贺喜了。”

毓清并未回礼,径自在前边走边道:“昨日我去参见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惊,这几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北境吐谷浑又犯,父皇殚精竭虑,夜夜寝不安枕。我向父皇请缨宁边,又举出霍嫖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来,父皇很是欢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会下了。”

方杜若停了脚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

方杜若只觉千言万语哽入喉头,胸口翻腾如沸,心道掌兵权、离京城,皆是自己打算为他谋划的,仔细经营与克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自己准备向他提点的,辞婚……更是自己想说却注定说不出口的,却原来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他的心思,到了此时再说不懂,欺天欺己罢了。

却是,说不得,说不得。

毓清没有回身,方杜若也未跟上,五步之内,天涯咫尺。

“此去塞上,山穷水远,刀箭无眼,殿下……好生珍重。”

凤雏龙子,将翔九天。

再顾念些什么,多余罢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毓清的声音隔着夜色漠漠传来,“看这京城之外天下之大究竟有什么灵动风采,让你不愿回来。”

不是不愿,是不敢。

有些话,一生一世也说不得。




暮云深 正文 第二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巫山云雨总关情
章节字数:14896 更新时间:07-11-15 18:20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满面春色,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都察院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捏着央我们去提亲,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克贵妃接口言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么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么?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志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是正室所出,与陆大人一母同胞。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孩儿是觉得荻哥儿还小。”

“你打小看他长大,自然觉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满廿五了,你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呢。”

“荻儿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却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记得当年荻儿刚满三岁,三殿下十岁不到,荻儿一场大病刚算好些,说要出门玩,三殿下从我家一路将荻儿抱进宫里,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儿真是心疼得紧。”

“哪回荻哥儿在我宫里玩,疏儿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皇宫里那么些个亲弟弟,哪个也没见他这样。”

话到此处,克氏夫人想起伤心事,微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闻言插道:“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语。一忽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嘱他们夫妻节制些也就是了。”

这节制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顿觉心如刀割,听见克氏夫人续道:“冲这一喜,荻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儿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从几时起,想要抱他,不再为怕他着凉出事。

我娶亲时,你是否尝过同样心思……

行军小半个月,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起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时扬声嚷了句“以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么,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校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划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校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校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至于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校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么?”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校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见毓清动意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有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的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校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结,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银子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答理起来。那校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兑。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往事,缓缓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一,家在京中,祖上历代经商。十三岁那年我随家父向西域货丝绸,经过吐谷浑辖地时商队被劫,家父惨死,我被卖与吐谷浑大户为奴,牧羊五年方攒够粮食得空脱出,徒步逃回京城。无奈家业已散,亲族尽死,为求生计只得投入军中,供职至今。”

原也是个可怜人。毓清想来便问:“你在吐谷浑境内呆了五年,对他们的运兵之术可有了解?”

“喻青只是个牧羊的奴隶,镇日里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难见半个,他们的用兵之术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却听喻青续道:“但喻青知道吐谷浑人为何今年犯境。”

吐谷浑为游牧民族,行踪向来难料,毓清听他这样讲,不由心中大奇,“为何?”

“喻青牧羊五年,晓得些牧草的门道,今日白天我见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面的状况只会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若不是吐谷浑人已无冬食,断不会接连犯境盗掠猖獗。”

毓清听他说得极为在理,便又问道:“听你话意,似有解法?”

“开放边贸,互通有无,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不只今次边患可解,万代边民亦得安宁,毓清想到此言实为标本兼治之法,不由赞道:“我竟不知自己帐下埋没了这般人才,升你做中军参赞,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两升,忙叩谢道:“谢殿下提拔。”

毓清挥手让他起来,续又说道:“不过,若不能先赢几场,日后规划通商难免受他擎肘,仗还是不能不打的。你对草原地理熟悉,对我军行进路线有何想法?”

“草原广阔,寻找吐谷浑主力无异大海捞针。不过冬季无雨,王庭多驻近水之处,吐谷浑境内只有一个大湖,我军向湖而去应该无错。”

“引蛇出洞,原来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只是家父所传的商法罢了。”

毓清心中的赞赏又添了几分,见他白日留下的鞭伤红肿微溃,便叫侍从取了上等创药给他,道:“拿下去仔细搽用,这般面孔落了疤痕岂不可惜。”

毓清自家相貌出众,因此从不吝赞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药却有几分脸红,低声道:“这张脸孔给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还好了。”

毓清觉得有趣,忍了一忍,轻笑出来,见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帐的亲兵见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哪里不知道殿下对他的赏识,忙不迭地将他送出帐外,倒比对那些参将副将更为殷勤。

立春祭社稷是全年第一个大典,毓疏监管礼部,饶是如今心中郁苦不愿多见那人,该办的差事总无从推辞。这一日毓疏在礼部大堂中坐了,看陌楚荻面色和悦,浅笑着与下属调度安排,使礼部上下一派繁忙却有条不紊。毓疏半日无话,到了傍晚时分,见今日事毕,礼部官吏各自散去,于是放下茶盏起脚要走。陌楚荻在身后唤他道:“衙门里粗茶淡饭,殿下中午吃得不好,微臣与殿下向嫩云阁去用些精致菜肴可好?”

毓疏只道:“不必了。”仍向外走,却听陌楚荻并无回话,不由回头,只见他原处站着,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手撑案角白着脸色,唬得毓疏几步过去扶了他急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合适?啊?”

陌楚荻低低一句:“小荻原就活不了几日,殿下别怄我。”

“ 你这是说的什么!”毓疏痛喝一声,急得只差落下泪来,“横竖是我不好,你莫气了,气坏了怎么得了。”说话间将陌楚荻扶至椅前坐下,摸出他怀中随身带的药来,又向桌上取茶给他,却是冷的。毓疏四下望了望,礼部大小官吏忙了一天,时辰一到早就急急回了府,偌大的衙门竟连个端茶递水的小厮都不曾剩下,只得向陌楚荻问道:“你府上的下人呢,怎么不来迎你?我是骑马来的,这会子——”

陌楚荻就着凉茶咽下药,摇了摇头,“中午传话回去说晚上和殿下在外面吃,叫他们不必来迎了,我一会出门雇轿回去就好。”陌楚荻原是要强个性,今日衙门事多,他操劳了一天身上已是难捱,却不愿被底下人看出疲态,只强撑着,加上明白看出毓疏怄着气,无奈外人在前无从开解,只道晚间约个清静去处,酒宴之间把话说开,却不想毓疏半分情面不讲,甩手已是要走,陌楚荻一时心火上涌,病竟发大了。

毓疏听他逞强,心上更急,慌乱言道:“你现在这样如何坐轿,我向外面寻辆车来……或是现在进宫招翟太医来?宫中离此总是近些……”却又想到此时离开,留陌楚荻一人在此如何放心得下,一时全不知如何是好。陌楚荻喘得实在难受,只得说:“……院后有执事房…… 殿下扶我过去躺躺,药力起了就好……”毓疏闻言,哪里舍得让他自走过去,只将陌楚荻打横抱起,一路穿过院子找到执事房,踢门进去。礼部素来是清静衙门,平日事少人少,执事房几乎从不动用,此刻房门一开扬起一地烟尘。毓疏皱了眉头,想那素硬的床板灰尘满积如何躺得,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将人抱过去轻放下,又自坐下,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腿上。

陌楚荻微微喘着气强自忍病,毓疏自袖中掏出汗巾将他额上的冷汗层层沾去,这会子暮色已沉,房中一刻暗过一刻,夜风起时冰凉透骨。毓疏怕陌楚荻冷,脱下外袍给他盖上,又将他抱起来靠进自己怀里,紧紧搂着。听着他的喘声时轻时重,毓疏当真觉得又回到陌楚荻九岁大病那年太医院判说怕熬不过去了的那些时日,不由心上大痛,颤声言道:“……哥哥再不敢气你怄你了,日后你高兴怎样便怎样,哥哥再不怨你了,你只…… 你只别……”

那个“死”字,任是如何也出不了口。

透着夜色,毓疏听见怀中人用极弱的声音道:“人岂是那么容易就死的……我犯病殿下又不是只见过一二回……方才是气话,殿下莫放在心上。”

那样狠的话出自你口,叫我如何不放在心上,毓疏心中这般想着,口上却只说:“我自不会放在心上,你莫说话了,好好镇气。”

“病症发过去了,不碍事了。”

“你冷不冷?”

“殿下这般抱着,不觉得冷。”

毓疏心上一酸,低头将脸埋入陌楚荻肩上衣褶。陌楚荻却不晓得毓疏此刻的心思,只问道:“殿下究竟气些什么,说与小荻知道小荻改了就是,似这般不言不语的,小荻心里不爽快。”

我喜欢你,我不要你成亲,我不要别人抱你,我不要你抱着别人。

这些话,你让我怎么说。

毓疏静了一刻,只道:“成亲这样的大事,我竟最后知道,你看上了谁家小姐,也不说给我,全然将我当成外人,换我是你,你不生气?”

“殿下教训的极是。只因今岁秋闱,来年大比,入夏之后礼部定无闲散日子,小荻想赶在春季了事,行事仓促未及禀告殿下,小荻知错了。”

“你看上那陆家小姐许久,怎么叫行事仓促?”

“殿下气糊涂了,”陌楚荻的声音中隐隐起了笑意,“陆小姐是深闺淑媛,小荻至今无幸谋面,何来‘看上’二字?”

毓疏闻言一怔,前后因果霎时清明,“你为拉拢陆妙谙向陆家提亲?!陆妙谙应承我为的是这层瓜葛?!”

陌楚荻听出毓疏话中怒意鼎沸,慌忙言道:“若非陆妙谙应承殿下在先,小荻何苦费这周章。陆妙谙素性刚直少懂变通,即便今时愿助殿下大计,难保日后见殿下计谋渐深,会起抽身反悔之意,如今靠这层姻亲关系将两家荣辱相连,他来日决断也会多一分顾忌。陆家累世官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这桩姻缘对殿下全是好事。”

毓疏半晌无话,再开口时竟声如寒冰:“对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换?”

陌楚荻静了半刻,低声道:“只要对殿下是好事,小荻没什么是不能拿去换的,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毓疏闻言高声笑起,将陌楚荻紧箍入怀,颤声言道:“做得好……似这般通透仔细,自家娘子都能为我算计了去……我该如何谢你才是!”

陌楚荻与毓疏相交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这样,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耳边毓疏沉沉问道:“只要对我好,你什么都可以算,什么都可以给,是不是?”

陌楚荻犹疑之间话已出口:“是。”

“我要你,你给不给?”

陌楚荻蓦然抬头。夜幕之下毓疏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气息灼热,近在眉睫。

“……小荻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

早已备好的答案,从没想过有一天真的需要说出口。

“小荻从来只将殿下当作哥哥,来日更会将殿下当作主上,至于旁的,小荻从不曾想,也决不会想。”

毓疏放松了手臂,定定看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殿下要什么小荻都会给,现在就可以给,但是小荻不愿意,殿下要记得。”

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揽过陌楚荻的头,片刻之后落寞笑起,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我是气糊涂了,说的是胡话。你莫放在心上,忘了吧。”

陌楚荻靠在毓疏肩头,在他的发丝间闭上双眼。

“小荻知道了,小荻已经忘了。”

耗上三生,便会忘净了。

接连行军四日,所经之处尽是霜天衰草,满目肃杀。毓清遥遥望去,见行进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态,心道怨不得本朝与吐谷浑交兵胜少败多,这茫茫草原千里死寂无边无涯,真能将人的精气熬干。忽听勘地兵高声报道:“有马自西北方来,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按二阵展开!杀敌枭首论功行赏便是我的规矩,放手打!”

众兵将轰然响应,一时蹄声疾起。毓清见属下诸人皆按阵型带开骑队,也自抽刀拨马,直视西北。

来得正好,怕你不来!

天际一线骑尘骤然腾起,毓清挥刀磕马,带动身后浩浩骐骥直向前敌。那吐谷浑骑兵来如狂风,顷刻兵马相交,杀声震天黄尘蔽日。敌军攻势凶猛,仗精湛骑技左冲右突砍杀不绝,汉兵强持半日,节节后退,终在毓清令下集体回马,疾奔撤去。吐谷浑兵哪肯放过,蜂拥追来,不想毓清直属皆配大宛良驹,此时奋蹄狂奔,皆为千里之速,吐谷浑战马良莠不齐,战阵渐被拉长,那落后的骑兵们见前马难追,已起怠慢之意,却听左右两翼杀声突起,已被击溃的汉兵如从天而降般策马攻来。吐谷浑兵哪里知道,现下攻出的汉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败,为的正是将敌军分而围之各个击破。此时吐谷浑强兵已随毓清行远,余下大部落入汉兵团团埋伏,怎不如俎上鱼刀下肉,纵使吐谷浑兵个个以一当十,此刻汉兵合围已成,数倍于敌,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许下重赏之诺,哪个不奋勇向前杀敌争功,一时马践残肢,鲜血成泥,战局大定。

那厢毓清听得身后杀声已起,便扬手挥刀为号,身侧骑队顿时一分为二,左右回转疾速包抄,毓清亦随右队回转,拦腰插向追兵肋侧。那吐谷浑兵见汉兵突然转向,一时惊疑减速,刹那失却突围先机,骑阵被汉兵四下突入,人吼马嘶乱作一团。然而那吐谷浑首领毕竟久经沙场,此刻高声喊出几句命令,顷刻压服手下乱势。眼见吐谷浑兵重向阵心集结,毓清驱马直向吐谷浑首领而去,沿途砍伤十数敌军骑将,如入无人之境。吐谷浑首领鞭马迎上,两马相交不过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将其首级斩落马下,血浸战袍。汉兵诸人见主帅身先士卒独建奇功,个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横飞天光无色,直将吐谷浑军砍光杀净,半个不留。

毓清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马下狼藉遍野的修罗场,冷冷绽出一个笑来。

傍晚整队安营,毓清见营房各处登记军功与战利品的摊子一片热闹忙乱,心中得意,便向中军大帐去看总计结果。喻青就着放倒的推车正在誊抄各队送来的条子,见毓清进帐,忙起身行礼。毓清走过去拈起一张誊好的单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儿时拜过名师?”

“殿下过誉了,临过陌帖而已。”

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书豪陌阙容传给本族子弟习字用的正楷书帖,不知哪一辈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几幅陌阙容的传世行楷,合为《陌氏帖》贩卖,时至今日国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临起。毓清道:“便是人人临的帖子,临出这样的风骨也算少见,你这字迹倒有几分像那陌家嫡传的陌楚荻。”

喻青几分腼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说是有几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殿下这样说,倒叫喻青不知如何自处了。”喻青当年孤身牧羊镇日无事,以鞭代笔在地上练字,日日不辍,今日听了毓清这句话,只觉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报偿,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头发起呆来。毓清从小觉得毓疏偏心,对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时既然想到了他,也低头静下来,帐中半刻无人说话。一忽儿毓清问:“今日步卒与各营勤务可有伤折?”

“拜殿下奇谋所赐,仅有一名步卒因散避不及被吐谷浑战马踏死,余下诸人因战事远去,皆未受伤,粮草物资也得保全。骑兵那里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谷浑战马无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会用这计策。你的功劳不小,记得记上。”

喻青慌忙拜谢,起身之后思及心头所虑,择言道:“方才喻青带属下收拾战场,见吐谷浑士兵尸身干瘦,肠肚破处尽流黄水全无内物,想已饥饿多时……那俘获的七八十个,殿下可否开恩,赏顿粥饭?”

毓清闻言眉头猛挑,“这倒真奇了,我千里运来的粮草凭什么耗给敌兵?他们赢了自然吃得,如今输了,饿着等死也是应该,你既这样说,我给他们个痛快便是。”说话间扬声向帐外道:“传我的令,那班俘虏仔细审问之后全部杀了。”

喻青见毓清瞬间变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纵使强咬嘴唇也止不住浑身颤抖。

经此一役,汉兵折一百七十名,杀敌六百五十名,投降敌兵尽被处死,总计七百四十余名。六皇子毓清初阵临敌即大获全胜,加之旗下将士势如虎狼手段苛烈,‘御修罗’之名渐生。

次日起寨拔营,为了不拖下行军速度,毓清命将伤兵留在原处不随大部前行。喻青心知伤兵随身的粮草不够三日,加上无人照料,脱队与已死无异,但昨日他一句请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劝,只能暗从兵器车上取出一把剑来,匆匆放在一个上身尚能动作的伤兵身边,指望他实在难熬时能自行了断。回身刚走了几步,那伤兵从身后用挂着血沫般的声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虽已辨不出那声音,却知道此时此刻能这般叫他的必是那与他交恶的前校尉,一时热泪上涌湿了双眼,却万万不敢回头,大步逃开。

大军向北又行了数日,沿路荒草渐趋衰败,莫说人马,连野兔沙鼠都难见半个,日日狂风加上寒冷干渴,逼得诸将士委顿不振,马也只是缓缓拖着步子,所过之处遍地烟尘。这一日勤务兵报告存水已所剩无几,眼看到湖边还有数日路程,毓清犹豫再三,决定改变行军路线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条浅河而去。行了半日,水声稀疏入耳,那渴了数日的兵卒战马一见水源,哪个不争先恐后欢叫着奔过去,一时裸露出水面的大片河床上乱声四起。毓清先前听喻青说天气旱成这样,只怕河已干涸,此时看见河心的一脉细流,不由心中大松。他驱马向河边走了几步,沿途兵士纷纷让开道路,毓清正要下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拨马回头之际恰见远处乏人看管的粮草车上浓烟骤起,几个吐谷浑人骑在马上手持油囊四下泼洒,顿时火焰冲天。

毓清高喝:“整队救火!”一面抽马疾奔过去。离火场较近的几个将士回过神来,驱马上前杀退了吐谷浑兵,然而大火已起,风助火势更借油力,直如狂龙怒虎,如何扑得救得。战马畏火,场边诸骑皆被热浪浓烟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无计可施之际,却见几个勤务步卒裹着浸透河水的帐房毡布冲入火场,其中一个大声吆喝着些什么,混在劈啪作响的火声中听不真切,其余步卒似在他的指挥下将外层裹的湿毡布压在着火的粮食上,层层叠叠自上而下包个严实,一车的火苗便被压熄了,周围的火星溅过来落在湿毡上也不再燃着,似这般救下了两三车未烧尽的粮食,余下的兵卒照他们的样子也来扑救,无奈火势过猛,已然误了时机,只勉强救出几堆烧尽的焦炭来。

待到火苗全被扑灭,那几个最先进入火场的步卒脱力躺倒在烧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后一层毡布已被烤干燎焦,一个个满脸烟泥难辨颜色。毓清大步过去揪起那个领头的步卒,抬起袖口蹭开了他脸上的尘灰,不是喻青又是哪个。毓清只觉得满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涌上了喉咙,抓住喻青的肩膀抑声道:“如今叫我如何赏你!”

喻青却双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议来此取水,我军也不会中此埋伏,喻青万死难辞其咎,恳请殿下重重责罚。”

“此番火情并非埋伏,河道漫长,吐谷浑兵焉知我军何处取水,必是依照我们的行进痕迹一路跟来伺机下手的,若要怪罪,只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敌兵以逸待劳釜底抽薪的奸计。若非你扑救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桩大功劳先记下,来日凯旋回朝,封你千户。”

喻青再拜辞道:“喻青一不曾上阵杀敌,二不?
天涯宅女2009-07-26 07:30:45
抛开耽美,文字人物故事俱属绝佳.
neko--2009-07-26 12:36:24
谢谢。故事文笔皆佳,唯一缺点是不分章节,看着有点吃力
projectrunway2009-07-26 17:51:19
万能圣母受,真是受不了这个调调。伟大的爱情建立在这么一堆阴谋上
xmaolmao2009-07-26 19:43:01
回复:暮云深 作 者:戎葵 (耽美)
lucytest12009-07-27 12:01:34
典型的后妈文,从头虐到尾
blalala2009-07-28 07:26:01
没一对有好下场的,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