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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动机(堕落天使) 作者:缪娟
英俊的年轻人包藏祸心
真相也并非真相那样简单
第一章
她翻个身就后悔了。
刚才做的有点激烈,腰酸疼。她摸着床头做起来,拿衣服,迅速的穿上,尽量小声。
这里冷。迎着月光看得见自己呼出来的白汽,抽一下鼻子,呼吸不畅。
这声音惊动了他。
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手掌是温热的,他也没有说话。
她穿上大衣,拉上靴子的拉链就走,没回头。
下了楼,出了大门,才敢恨恨的懊恼,想说几句粗话又不会,一直咬着牙齿。
她上了自己的车子,抬头看看他房间的窗户,两盆仙人掌。犹豫了一下,她拨了他的电话,才响了半声,他便接起来,却不说话。
“是我。”她说。
“嗯。”
“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咱们俩得忘了这事。”
“……”
“你听见了?”
然后是盲音,他把电话给挂掉了。
她发动车子走,想,话她是说到了,她总得吓他一吓,但愿他之后别做什么过格的事。
真是后悔啊,认识了才两个月而已。
裘佳宁是26岁的女博士后,北华大学王志里院士门下年轻的大弟子,王院士材料物理实验室的主任。
两个月前她的硕士班新进一名联合培养的学员,从云南来。
她给他们上课的时候看见生面孔,愣了一下。那人说,我叫周小山,新来的。
她“嗯”了一下没当回事,然后让学生们开始实验。
实验室里几个平时操作娴熟的女同学不知怎么这一天都出了状况,纷纷向新同学求助。技巧稚拙,动机明显。
再看那周小山,答案就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佳宁心里笑,书念了那么多,也都是些小姑娘啊。
她眼下正忙着。
出了日常的硕士生授课外,在王院士主持下,她跟几个师兄弟合作的高耐热太空材料项目成功在望,该项目的高端成果材料A如果通过检验,将直接应用于军方载人航天计划;此外她还正在筹备几个月之后她跟记者秦斌的婚礼,秦斌此时在南方采访,所有事情又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有点累。
下了课,硕士班的学生说,晚上要开个派对,请裘老师参加。
佳宁说:“什么名目?”
“欢迎新同学啊。”班长说。
“嗯。我不去了。”佳宁说,“晚上还要去高端实验室。不过,我募捐。”她说,“你们拿来发票,我报销,好不好?”
学生们说万岁。
她说叫太岁就行。
这个时候有电话打上来,看看号码,是秦斌。她出去接电话,这位大侠现在正在广西采访,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她说:“注意身体啊。”
秦斌那边说:“正蹲点呢,稍晚再给你电话。”
她回来实验室整理自己的东西,同学们都走了,只有周小山在整理器皿。
“这是干什么?”佳宁说,“你放在那里,有管理员来收拾。”
他说:“不麻烦。一下就好。”
初秋的时候,阳光很好,暖暖照进来,周小山的脸,这样的阳光下,薄薄的白色。
“你去图书馆吗?”
他看看她,没说话。
“哦,”她说,“校园太大,你要是去,我开车载你一段。顺路。”
他拿起自己的书:“好。麻烦你。”
佳宁开福特,在美国念了三年书,开快车成瘾,到现在都杀不了闸,在校园里也不肯慢行。
话没两句就到了,佳宁说:“再见。哦,对了,以后买一辆自行车,方便一点,周……”
“小山。”
她点点头,笑一笑:“明天见。”
“谢谢你。”他下了车,在外面对她说,“以后请少吸烟,云烟更不要。谁都知道的,对身体不好。”
她开车回家,一路上还诧异,怎么自己这么注意,还在车子里留了味道?
她以为这老实巴交的周小山会是个好学生的,可他第二节课就缺席了。
佳宁没动声色,谁知第三节课仍然不见此人。
佳宁上课之前说:“谁没来啊?”
没人回答。
“没人说我点名了啊。”她似模似样的拿计分册。
学生们吃吃笑起来,挺高兴的,自己又当把小学生。
班长说:“老师,是周小山没来。”
“为什么啊?”
“不知道啊。”
“您这样还当班长呢?关心关心啊,同学怎么能无故旷课呢?”佳宁说,“行了,大家先把烧瓶加热吧。”
可是,说到底也是个成年了的学生了,他再不出现,佳宁也不多过问了,谁不知道念书啊?人各有志。
那个周末她有个女同学从美国回来。召集了几个女性旧友,大家一起去喝酒。这几个人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什么都比的主儿,佳宁从来不含糊,穿了香奈儿的低胸黑色小晚装去赴约,玫瑰红的嘴唇。
众女人被这天生姣好的女博士后给比下去了,难免要揶揄几句。
女甲说:“你当老师的打扮成这样也太不地道了。”
佳宁说:“你嫉妒就嫉妒我呗,也用不着这么给我扣帽子,我现在也没讲课。”
“我但愿你别讲课。”
众人举杯喝酒。
不知道是谁挑了这云南饭庄,菜肴味道酸鲜可口,米酒香醇,旧友重聚,实在高兴,一杯接一杯的,后劲上来了,平日里的淑女现了点原型,说话走板。
佳宁的婚事让大家关心,又都惋惜她怎么这么早就把自己圈到围城里去了。
佳宁说:“你们知道些什么?我与秦斌是青梅竹马。我在美国的时候,他拒绝了很多女孩。三年啊。我们每月一封信,他都留着呢。”
众女人后来同意“秦斌他是个好人”。
又有人问:“有多相爱,最后决定结婚了?”
这个问题佳宁想了半天,发现回答不了了,叫服务生添酒,寻思赶快换下一话题,去洗手间之前抛出一大俗的题面,怎么才叫“相爱”?
她脚发软,扶着墙走了几步,看见认识的人。
吧台边上站着周小山,也看见她了,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酒精的作用,她气就更不打一处来,脚步落地有声的走过去说:“班长跟你说过没有?实验课缺席5次以上,取消考试资格。”
“……”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山闷了半天说:“……打工。”
她不冲他说话了,对大堂里穿西装打领带的领班说:“经理呢?你是经理?非假期雇用大学生超时工作,你们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懂不懂?
我是谁?
我是他老师。”
这穿着名牌的艳女在酒店的大堂里拿美国的法律跟中国人理论成了一景,食客们好整以暇的观看,啧啧称奇,如果是真的,那此女真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模范典型,智慧,美貌,责任,冲动,还有胸部的真材实料。
后来裘佳宁被周小山用衣服把上身裹得严实了推出酒店还义愤填膺呢,手直抖,不知道是怒气还是酒精的作用。
小山把车钥匙从她的包包里拿出来说:“我送你回家吧。”
除了告诉他路怎么走,他们两个一路无话。
最后停在她家小区的门口,小山说:“这房子可真漂亮。”
她转过脸来跟他说:“你是大人,可我是你老师,你听不进去我也得跟你说。打工不是不行,怎么能把功课也耽误了呢?你现在挣那么几个小钱开付生活,耽误了学习,科研,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嗯?”
她的思想政治工作做的那叫一个顺口,此刻聪明的脑袋里另一部分认为自己在教学科研之余完全可以胜任辅导员。
她说,他点头。
“我没有开玩笑,周小山你再旷课一次,就不要再来考试了。”
她从包包里拿出些钱给他:“我身上不多,你先打车回学校,生活费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他手里握着她的钱,看了看就放在口袋里,说:“谢谢。”
她说你走吧。
他听话的下了车。
她拿出支烟自己点上。
他都招手打到车了,忽然折回来,从窗户外面把她嘴巴上的烟卷摘下来,扔在地上,踩熄了。
王院士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打趣佳宁说:“你都出名了,我们华大的科学家衣着光鲜的跟人家在饭店吵架。那天还有校友基金的人在呢。都认得你。”
“可是我帮了个学生。”佳宁理直气壮的说,“那同学没来几天就旷课,只此一役,不敢再犯了。”
“那值得。”王院士说,“是好学生吗?”
“聪明的很,脑袋和手都很灵活。”
“改天我也见见,一起吃顿饭?”
“说定了。”
他们在王院士的书房里修改对A材料太空应用的说明报告,一个月后,即将呈递给军方。存贮材料配方,冶炼方法的硬盘此刻封存在王院士的保险箱里,如果通过军方的验收,正式应用为新型的太空材料,这也就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科技机密。
周小天家里的困难,裘佳宁当然没有把事情扩散。她给他在实验室里找个个短工,帮助管理员收拾器皿,薪水从王志里院士实验室里出,每月1000元。管理员说,要不换他来干我的活儿,我给你当学生得了。佳宁笑着说:“老李,你说什么呢?孩子家里困难,咱当老师的不帮一把谁帮啊?”
“裘老师你心眼好,人又大方又有学问,娶你是福气。”
“唉,您过了啊。”她拍拍那老李的肩膀。
她做的事情自己没有当回事,周小天接受的也心安理得,此后是再也没有缺过课,很守规矩。
时间不久之后,有一天下了课,佳宁正喝水,周小天过来说:“我家乡人给我带来普洱茶,你想不想尝尝?”
她那天心情不好,早上跟秦斌打了个电话,他在那边忙着赶稿子,没好气,话没说几句就挂断了。
此时找到人发泄。
佳宁把水杯放下,都没有抬眼看周小山,手里边关电脑边说:“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没礼貌啊?”
“啊?”他被她问的一愣。
“我是你什么人啊?管我叫你啊,你啊的,周小山,你一路念书都这么叫老师来着吗?”
她余光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精致的纸袋,想那是他说的普洱茶:“我不喝茶。你自己收着吧。”
有人闻声从外面进来:“佳宁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啊?”
是王志里院士。
佳宁站起来:“老师。哦,没有,我有什么火气?您怎么来这了?……”
“院里开会。我顺便过来看看低年级的学生。”
她看看小山:“老师,这是那个云南来的同学,我跟您提起的。”
王院士笑了:“你老师这么厉害,你以后还敢不敢旷课了?”
小山说:“再也没有了。嗯,是够厉害的。”
佳宁恶形恶状的斜他一眼。
周小山忽略。
“咱们去吃饭吧。佳宁你有没有时间?”
“我有时间。”佳宁说,“他没有。”
“我有。”小山说。
他们倒确实是有时间,一顿中午饭也上来喝酒,吃了两个小时。想不到王院士原来对云南颇有感情。
“您在那里支过农?怎么从来没说过?”佳宁说。
“我说了,你们忘记了。我住吊脚楼住了三年。”
“哦,这样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
小山说:“我家一直都住吊脚楼。后面是茶园,我妈妈自己炒茶叶。这是她做的。”
佳宁看一看,嘴里不说,心里有点后悔刚才抢白这个学生。
王院士问:“之前来过北京吗?”
小山说:“没有。”
“那应该逛一逛啊。”王院士说,“佳宁你有时间带他参观一下。”
这老儿真是热情,佳宁心里想,可是拿拿她的时间和精力来送人情。她嘴里答应了,心里想着阳奉阴违。
那袋普洱后来王院士笑纳了。
她送小山回宿舍,在楼下向上看一看,问:“条件怎么样?”
“两人的房间,现在是我自己在住,还不错。”
“哦,”她看看他,“那好。明天见?”
小山也看看她:“你什么时候带我参观一下城市?”
他说的她都笑了,这孩子是怎么了?真的把客气话当真啊?
“我忙。”她说。
“你答应的。”他看着她说,面容安静,眼光清澈,“吃饭的时候,当着王院士的面儿。”
“你没事儿吧?”她想说的是:你白痴啊?
周小山不急不躁,就是看着她,等着要个说法。
“那好吧,就周末吧,”她想还是应付了吧,“平时还有课呢。”她说,“到时候再约。”
他说再见,然后下车。
快进去的时候,她在后面按了几声喇叭。
他回过头来看她。
“我跟你交涉没有用,对不对?周小山,”她说,“你连声裘老师都不喊啊?我是你老师不是?”
他清清楚楚的说:“不是。”
初秋天气,阳光和绿叶子揉在一起,杨树下的周小山,瘦削的脸孔似明似暗。
她是个学理工的人,对数字和公式有深厚的信任,大多数情况忽略直觉,可这个时候突然有些不吉祥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个年轻人让人不安。
缘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裘佳宁博士在这个周六故意忘记了些事情,上午去了首钢看了一直合作的项目车间,下午的时候又约了同父异母的妹妹洗韩式三温暖,晚上回到自己家,电视上在演尼克凯奇的《天使之城》,她最喜欢的老电影,这次看,看到凯奇扮演的天使穿着黑衣,一贯的波澜不惊的表情就觉得像是一个人。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
她看到是学校的座机号码,知道是谁了,过了一分多钟不接,对方没再打来。
窗外暮色无边。她发了一会儿呆。
不过半分钟,有人按门铃。她吓了一跳,手一抖,水溢出来半个缸子。
不会这么邪门吧?
她慢慢走过去,停了很久才敢看门镜,立时送了一口气:风尘仆仆的未婚夫秦斌站在外面。
她给他放洗澡水,然后煮面条给他吃。
秦斌坐在澡盆里说:“可真给我难为坏了,乔装打扮的混进赌场里去,就怕露馅。好在原来上大学的时候跟人家学过锄大D,故意输了点钱,转了几圈,拍了几张照片。”
“你胆子也忒大了。”佳宁往面条里打了两个鸡蛋,慢慢的搅动,“被逮到的话不就交代到那里去了?”
“是挺悬的。”秦斌说,“不过这组照片即是新闻素材又是呈堂证供,知道吗?公安部都弄不来的。”
她笑:“吹吧,你。”
秦斌说:“你那边呢?怎么样?快大功告成了吧。”
“快了。”佳宁说,“成功之后,我老师说要送咱们大礼当结婚礼物。”
“唉,说起来,你辛苦了啊,我基本上没干什么,结婚的事,全是你忙活的。”
“好说。”佳宁说,“不就是定酒席,买家具,写请柬,找熟人吗?我没问题。唉,你好了吗?出来吃面。”
秦斌没说话。
“秦斌?”
“你过来,我后背痒。”
她迈进浴室便被男人抓住纤细的脚踝,他胳膊坚强有力,另一只手轻轻一拉,佳宁被拽到浴缸里,衣服头发湿了大半,眼光也乱了。
“想我没?”秦斌说。
“基本没有。忙着呢。”
“是女人不?”
她咯咯笑起来:“我是不是,你不知道啊?”
说着就有火上来了,两个人在浴缸里做了一回。姿势并不舒服,佳宁还在调整呢,秦斌就到顶了,她看着他战栗,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26岁,一定是老了,怎么就冷感了?
他说:“对不起。”
她亲吻他的额头说:“你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啊。”然后离开浴缸换了浴衣去给他盛面条。
在这个身体和心情都因为慵懒而丧失戒备的时候,电话响了。她没看号码就接起来,觉得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周末还有一天时间。”
“周小山?”
“是我。”
她拿着电话看向窗外,黑暗像墙壁一样的坚硬,秋天的夜里,有雾蒸腾,湮没万家灯火。
她喉咙发紧,好半天,方说道:“我忘了。哦,我跟你说了,我忙。”
“是忙,还是忘了?”
“……”
“……”
秦斌从浴室里出来,她立即把电话给按了,又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跟个学生通电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可也没有再打过去。
她这一夜梦见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
年轻人白脸孔,真是英俊,仔细看,眉目间又分明有些挑衅的味道,看着她,微微含笑。
“我不欠你的,”她说,“怎么好像追着我要债一样?”
“谁说你不欠?”梦里面的周小山说,脸孔忽明忽暗。
“我是你老师。”
“不是。”
即使是在梦里,她做事说话也不愿意纠缠,几句话不投机就要抽身而退。年轻人忽然伸手过来,要抓住她的胳膊。
她当即睁开眼睛,一身的冷汗。
第二章
星期日下雨。
秦斌早上起来给领导同事兄弟同学打了一圈电话报平安,佳宁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咬指甲。他收了线,过去把她的手拔下来:“你干什么啊?烦什么呢?”
她说:“咱们别在家里呆着,吃饭去吧?”
他说:“下雨呢。”
“走吧。”
二人在离家不远的马克西姆吃西餐,裘佳宁心不在焉,味如嚼蜡,不时向外看看,这雨好像越下越粘,坏心眼儿的不肯停下来。她劝慰自己说,这可不是她诚心爽约,老天爷不给面子。
秦斌碰到了熟人,带她上去打招呼,对方也是年轻的一对儿,听说他们要结婚了,凑到一桌来探讨不如年底一起出去旅行的事儿。秦斌的提议是,就去西藏,坐新开的火车去,有趣有意义。佳宁在看手机。
“你是不是有事儿啊?”秦斌说。
她脑袋里面转的飞快,抬头张嘴就是句谎话:“我一直觉得实验室里有东西没放好。”
“那你快去看看吧。”
“你等会儿自己回家?”
“没问题。快去吧。”
她伞也没打就跑出去。雨天里开车,从城东上二环绕到城西,在学校的大门口按了下喇叭就穿过去,擦着学生的衣角一路狂飙,被减速坡颠的腰生疼,直走到上次来过的周小山的宿舍下面,“嘎”的一下狠刹住车子。
她在镜子里看看自己,面红耳赤头发乱,这一路像是撒腿跑过来的一样。
有点鄙视。
要么昨天就不应该说话不算,要么今天就应该彻底不来,眼下都是下午了,要带他去哪里参观呢?本校校园还是旁边的颐和园?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觉得自己有点乱。
吸了一支烟之后,她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佳宁向上看一看,他的窗子开着,杨树的一根大枝桠探到房间的里面去。
佳宁又等了一会儿,下了车上楼去找他。
楼里面人不多,星期日,学生们打工的,学习的,约会的,也都各有安排。走廊里成片悬挂着男生的衣服,鞋子,汗味,体息,肥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周小山的房间开着门,她过去之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一进去,佳宁便愣住了。
小山不在,一个女孩坐在房间里。
女孩年龄不大,巴掌脸孔,大眼睛,嘴巴又小又厚实,肌肤是麦色的,她穿着白色细吊带和牛仔裤,胳膊肌肉结实,线条美好,肩膀上的三角形黑色的纹身很抢眼。
这是个漂亮姑娘,脸型凸凹有致,像外国人,马来人。眼光里也像是有南亚的艳阳,看着佳宁,放肆得有点跋扈。
“周小山呢?这不是他的房间吗?”佳宁朗声问,直截了当,正气凛然。
“是他的房间。”女孩说,“他马上回来。”
她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还盯着佳宁看,穿着牛仔裤的长腿交叠着,黑色的尖头皮靴子,脚尖向前。
佳宁想,漂亮是漂亮,可是,一身衣服,从背心穿到靴子,从夏天穿到冬天,要是她妹妹,她得教教她怎么配衣服又好看又舒适才行,免得自己上冷下热的遭罪。
她走过去,伸手抻了另一张椅子坐,问那洛丽:“你是谁啊?”
“你先说。”
“我是他老师。”
话音未落,周小山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拿着铁盆和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的样子。
他看看她们,女孩把叠着的双腿放下了,慢慢坐直身子。
他没有打算将二者介绍给对方,对那女孩说:“你先走吧。”
佳宁给她面子不去看她,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摆弄,余光看见尖头的黑皮靴子离开,走到小山前面的时候,顿一顿,心怀不甘,无可奈何。
那女孩走了。她还是在摆弄自己的手机。看见周小山穿的脚走过来,走到自己身边。
她坐着,他站着,有年轻男人温热的气息,渐渐在头上接近了,他分明是弯下身来,她不敢抬头。
她嗅到他洗发水的味道。
她在乱摁手机上的按键。
她听见他说:“你吸烟了?”
她在局促之中抬起头来,正对他嵌在白玉般脸上的眼睛:“没有。”
他说:“说谎。”
离得太近了,气息拂面,她不能反应,无法作答,只觉得陷在他墨潭似的一双眼里。
好在窗是开着的,有冷风吹来,夹着点雨星,落到她脸上,缓缓镇静住:“说什么呢?我吸烟不吸烟的关你什么事儿啊,到底。”
佳宁向后仰着身子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脸向着外面:“你看,我是守信用的,今天下雨我还是来了,不过,你说这样,咱们能去哪里呢?颐和园你也是去过的吧?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身后面的周小山说:“那就去吃饭吧,我们去吃兰州牛肉面。”
她看看手表:“现在是,四点钟。”
“我饿。”
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馆子里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面条的时候想:这个人怎么总是能把对别人过分的要求说的那样理直气壮呢?
“你不吃?”周小山说。
“我吃过了。”她手里翻《故事会》。
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因为要与在地点位置上占优势的食堂竞争,食物的味道通常都是极佳的。数年前佳宁还在北华念书的时候,是牛肉面的常客,现在余光看着周小山吃的香喷喷的,那牛肉汤的香味又一再的往她的鼻子里面钻,就有点受不了,明知故问老板:“有没有小碗的?”
答曰:“没有。一律五元。”
佳宁还做姿态:“这我也吃不了啊,行了,您先给我做一碗吧。”
他嘴角一牵,像在笑。
佳宁的那一碗上来,她吃着吃着就吃完了,自己心里核计:这还了得了?中午吃了那样大的一个牛排和提拉米苏的。
拿了钱出来要付,小山说:“我都付过了。”
“那怎么行?我请你。”
“为什么一定要你请我?”小山说。
“我是你老师。”
他没作声。
她之后知道,这是他最习惯说“不”的方式。
从小餐馆里出来,雨已经停了,有晚霞,浅浅的橘色,悬在空中。空气被洗干净了,深呼吸,润到人的心肺里。
她按了钥匙要开车门,身后的周小山说:“你要走了?”
“嗯。”她说,看看他,“谢谢你请我吃面。”
“谢谢你才对。”他说,“走了这么远的路,跟我吃一顿牛肉面。”
她微微笑:“这个你倒不必介意,我答应王院士的,这笔人情帐记在他的身上。”
她开车回家就不似来的路上那样心急火燎,慢悠悠的随着车流前进,堵车,音乐台里播送明天的天气预报,说星期一会降温,这个周日这样结束了。这巨大的城市,她一个下午跑了个来回,只是跟周小山吃了一顿牛肉面。
回了家,秦斌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照片,对她说:“你给马千里师兄回一个电话,他说有急事找你。”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老马的爱人在美国做客座研究员,剩了他一个在北京带着女儿,女儿突然病了,现在正在附属医院打点滴,原本该在第二天出发去南京开会的老马一筹莫展,只好请佳宁带替他去。
佳宁收拾箱子的时候嘱咐秦斌说:“你明天去学校帮我填换课申请啊,教育部最近要评估了,形式上的事儿抓的可严了。”
“没问题。这个我轻车熟路了。”秦斌说,“我要是不出去采访,主要不就是在家里给裘老师你当好后勤吗?”
“我个人认为你对自己的本职工作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秦斌说:“佳宁你快来。”
“别想干坏事儿,我这儿忙着呢。”
“不是,你来看看我的照片。保证开眼。”
她听他说就好奇了,过去一看,惊讶道:“这是赌场还是皇宫?”
“边境线上的‘彼得堡’,整个东南亚最红的销金窟,怎么样?爆炸性的吧?”
秦斌用针管相机拍摄的照片不多,却可见那赌场“彼得堡”金碧辉煌,银线象牙轮盘,蓝色天鹅绒扑克台,老虎机,色子机,赌马机一应俱全,其间还有东西方的喷火女郎穿梭,美艳夺魂,客人们衣香鬓影,意兴正酣。
佳宁觉得那照片中某人的脸孔如此熟悉,指着说:“唉,这不是……”
“就是他。”
“我的天啊,他怎么有钱去赌博?”
“佳宁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没有,纳税人有啊。”
“你这几张照片可真是……”佳宁坐在秦斌边上,“你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吧?”
他摁键将画面关上了,好半天没说话。转头看看佳宁,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佳宁第二日早上飞南京,秦斌遵照指示去大学给她填换课申请,冶金学院教学办管排课的吴老师跟他挺熟的,马上就问起来他跟佳宁结婚的事儿,嘱咐说,办喜宴的时候一定都请到。
秦斌也是爱说话的人,正聊得热闹呢,一个男生敲门进来问,裘老师的实验课还上不上了?学生都等了半节课了。
吴老师说:“你看我这脑袋,光顾着跟你说话了,都忘了通知学生了。”转头对那男生说:“不上了,这个星期的课都停,裘老师去南京开会去了。周小山,你通知同学一下。”
秦斌看了那男生一眼,没忍住,就又再看了一眼,心里说:也有男的长成这样啊?小白脸在北华念硕士,这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他跟吴老师告别,到楼下取车子,佳宁的福特是火红色,跟她这个人一样的乍眼。
佳宁的那个叫什么小山的学生在门口跟别人说话呢,秦斌又看看他,小山也看看他。
他去了报社见主编,将那几张照片和稿子给他看。老头儿沉吟良久说:“不是别的问题,这个报道分量可是够重的啊。”
“您派我去不就是挖大料的吗?”
“得做处理。”
“嗯。”
“先放一放,你先休息几天,刚回来不用着急上班啊。我跟副总商量一下的。等那一天专门开个会,我们研究研究。”
佳宁不在,他每日看电视,吸烟,逛狗店,这一天正在玩一只哈士奇的耳朵,突然接到老同学杨名声的电话,约他晚上喝酒。
杨名声如今真是扬名声了,进出口的生意做的很顺,驾保时捷来酒廊,腕表亮过交通灯。
“你十年不找我了,我还当再也见不着陛下了呢。”
杨名声道:“我有好买卖,只有你能做。”
“你开什么玩笑?”秦斌说,“我要是能做买卖,还用得着现在开老婆的福特吗?”
他拍他肩膀:“保时捷会有的。”
“说来听听。”
“有人想从你这里买点东西。”
“……”
“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趟南方啊?你把我朋友一不小心照到你的相片里去了。”
“什么意思?”
“他想买回来。别的无所谓,就是他自己的照片。”杨名声的眼睛从水晶镜片后看着他,“秦斌,你开价。多少都不算离谱。”
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基本上整理出来脉络,主编说要开会研究,这个会他是跟谁开的?
世界多么小,照片里的公仆,自己的领导还有眼前的这位旧同窗,原来都是一个道上的人。
他狠狠的吸了几口烟:“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你不是来叙旧的啊?去什么南方啊?我刚从朝鲜回来。”
这老同学面不改色:“叙旧好啊,秦斌,记不记得咱们大四的时候,全寝室的哥们都逃课,就你不逃,给所有人带假条,结果怎么着?临毕业,辅导员把你的班长给撤了,你成绩那么好,优秀学生都没拿着。你说你值得吗?”
秦斌笑了说:“有这么回事。不过,你现在跟我说也没有了,人老了,做事就这么定型了,自己也改不了。”
杨名声把烟掐了,走之前把名片给秦斌:“得了,你别嘴硬了,有什么想法跟我联系吧。”
秦斌连再见都没跟杨名声说,打了个电话给远在南京的佳宁,她在那边都睡了,混混沌沌的说:“你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啊?”
“我问你件事。”
“哦……”
“你说,我一个名记者,你一个科学家,咱俩缺钱不?”
“不啊。”
“咱俩为什么努力工作,我跑新闻,你科研的?”
“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母亲的微笑。”裘佳宁在那边都笑起来了,“刚认识的时候不就讨论过的吗?”
“行了,我就问一问。你好好睡吧,啊,美女科学家。”
他收了线,结帐回家。
开车的时候,秦斌想起来佳宁的话,心里很是踏实,觉得自己的选择和眼光都不错,对女人,对工作。
车子在一个路口遇红灯,停下来。
车窗突然被砸碎。
第三章
四个歹徒执棒球棍在外面把车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10,还没摁完数字就中招,球棍准确的击在他握着电话的手上,“噗”的一下,电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鲜血淋漓。
一人拽着头发将秦斌拉出车外,他伸手要翻对方的腕,与此同时,腰部又遭到重击,下一秒钟头部被一掌击中,额头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钟,秦斌的头被人用膝盖顶在地上,脸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却不得吭一声。
来人用球棍一下下的点他的头,终于开腔:“哥们你也太多事儿了。有人让我们过来要东西,要什么,估计你自己知道吧?立马拿出来,大家都省事。啊,听话。”
“找,错人了吧。”秦斌挣扎着说。
“操,跟你八条街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僻静地方谈公事,你怎么还跟我浑说啊?”他头上的棍子力道一点点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钻心,秦斌头昏脑花的觉得有热乎乎的液体留下来。
“你给我开了脑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状况了。”秦斌说。
“那我灭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随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开导你吧。”
他闭上眼听见棒球棍疾速落下陡峭的风声,浑身的细胞在绝望之中似乎蜷缩成一个小团准备听天由命。可是,这个时候,秦斌却突然觉得颈上一松,原来逼他就范的强硬的膝盖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掀开,他忍痛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身体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
搏斗的声音,钝重的凶器卷起的风的声音,肉体激烈碰撞的声音,骨头碎裂清脆的声音……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流到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突然这些声音结束了,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到红色的月光里,年轻人白净的脸,问他:“你还好吧?”
他认得他,几天前见过的,佳宁在北华的学生,什么小山。
之后的事情,头部受创的秦斌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过了很久他醒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都打着绷带,手被一个人握着,看一看,是裘佳宁。
她见他醒了,轻声喊:“秦斌,听见我说话没?”
他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断续的说:“倒霉,车子开的还是不如你好。”
“别跟我撒谎了,我都知道了。谁跟你结这么大的仇?是不是,”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里说,这聪明的女的还真难缠呢,乱七八糟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啊?干哑的嗓子说不出来,眉头就皱上了。
会错意的佳宁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你妈。”
他说:“你学生救的我。”
“哦,”佳宁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电话到南京通知的我。”
“谢谢人家啊。”
“能不吗?”
佳宁惴惴不安:“我觉得,要真是这样的,他们冲着那些照片来,咱们得报警。”
“我心里有数。”他说,“给我点支烟。”
佳宁摸摸手袋:“我没有了,我去给你买吧。”
“快点啊。”
佳宁起身,端详他,半天没动。
秦斌不解:“怎么了?”
“你这个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价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她咯咯笑着出来带上门,站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那笑容骤然间就消失了,肩膀疲惫的落下来,很长时间没动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宁说,“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东西。”
二人坐电梯下楼,行至一半,有人上来,那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病号服,一个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来。
老人说:“今天阳光好。”
小山说:“但也不能晒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宁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花园,往大门走。秋日午后的暖阳洒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双手。
佳宁说:“我父母离婚的早,我从小一个人生活。最害怕孤独。我喜欢我非亲生的妹妹,喜欢朋友,学生,也喜欢他,这些人给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么意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所以,我要谢谢你,周小山,谢谢你搭救他。以后需要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小山说,“我只是说要报警。”
她看着他,小山穿着布的衬衫和裤子,身材颀长而微微消瘦,他还不如秦斌健壮些,佳宁说:“那也是救命的电话。”
佳宁在医院外给秦斌买完烟送小山去地铁站,路上特意告诉他:“这是给他买的。”
“……”
“说起来,”佳宁微微笑看着他,“怎么世界会这么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处行人稀少,车声寥寥,风和树叶也都安静着,他不说话,于是连时间在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顿。
然后小山说:“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着他,好几天。”
她讶异的看着他。
“我跟着他,是想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周小山说的坦白老实,清清楚楚。
“为什么?”她只有这样问的份儿。
他没有再回答她,却舒展开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宁那枚小小的脸孔,她下颚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间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却又形同一体。
她被他禁锢了脖子的角度,躲也躲不开,在这时候不能思考,不能活动,逆光看着那周小山的脸,眼睛昏眩。
之后的日子里她实在是忙碌,要照顾在医院的秦斌,要对A材料的应用报告做最后的审校,还有大学里的课要上。
过程中经常发呆,思考的问题是:时间真是奇特的东西,那年轻人如今做的放肆的事情,他多年后想起来会不会觉得可笑而后悔?比如她在美国的时候也曾经面对诱惑,梅尔是白种男孩子,高大英俊,笑容可爱,也约会过,可她最终选择的是让自己心里更安静的实验室和国内的秦斌,再想起梅尔,觉得不比南加州的杏子酒更让人流连。
这种思考和判断让她一点点放松下来,对自己的取舍更笃定了,再见到周小山,再给他们上课,就小心谨慎,连笑容也是准备好了的,不能尽着性子说话了,尽量慈祥。
秦斌身体稍好,立即找到了杨名声的名片,致电给他,开门见山:“你们逼我。”
杨说:“怎么这么说?”
“不用否认,你心里清楚。”
“……”
“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存在网上的个人空间里,如果我四天不登录,这个空间将会对所有的门户网站开放,你知道我是记者,没这点保险,我还怎么混啊?”
杨的口气变得异常的体己:“我就不明白你,挣多少钱?有多少实惠?怎么就这么钻牛角尖呢?咱们活着干嘛啊?跟谁较劲啊,您这是?”
“状况你了解了?我不多说了。”秦斌要放电话。
“我不仅了解你的状况,你们家的状况我也了解啊。嫂子的状况我也了解。她不是在北华吗?真棒唉,这不就是咱们中国的居里夫人吗?
我说,老同学,她,你不顾着点啊?”
“……”
杨名声在那边把电话放了。
秦斌跟裘佳宁不一样,他小时候不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可是懂得专心致志,因而也考上了名校,成了成绩优异的大学生。毕业后当记者,除了天南海北的跑新闻身体辛苦之外,觉得心也是累的。看得太多颠倒了的黑白;太在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性格又遗传了祖父那西北农民的耿直,不能转圜。现在想起来,那天如果不是周小山相搭救,几乎就要死到临头了,却仍然不肯把那贪官的罪证交出来。可是,让他无奈的是,现在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佳宁,他不能不顾。
一边是为人的道德和职业的操守,另一边是爱人的安危,秦斌的又头疼起来。
傍晚从医院出来,佳宁接到王院士的电话:“佳宁你什么时候来啊?”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院士的生日,他摆家宴,她对着电话说,马上到,马上到。
佳宁买了鲜花和水果打了出租车到的时候,天刚刚黑。王院士爱热闹,请了不少亲朋和学生,门口还有国务委员送来的花篮,佳宁进去一看,一客厅的人,真够热闹的。
她过去跟老师道生日快乐,院士把这高徒介绍给自己身边的好友,边说,你们看青年人成长的多么快,佳宁才26岁,已经独当一面了。
佳宁边说老师过奖了,边肚子饿了想什么时候吃蛋糕呢。王院士说,你去厨房找师母,她正做面条呢,你先自己来一碗。
佳宁说老师,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院士小声说,你进来眼睛就没离开过生日蛋糕。
佳宁嘿嘿笑着要走,院士说,等一会儿过来啊,介绍几位朋友给你认识。
人很多,书房里,过道里,三五一群,轻声的问候,温雅的聊天,关于近期的课题,查阅的论文,发表的专著:知识分子聚集的场合,气氛单纯而活跃。可在这全国最好的理工学府,这小规模的聚会,与会者的层次和水平并不低于一个国家级别的科学研讨会。
佳宁取道阳台才能到达厨房,阳台上对着成功湖的一角隐隐站着个人。
看不清楚,只见轮廓,但她已经知道那是谁。
裘佳宁快走,要离开那里,没几步,脚却硬生生的又折回来,一步步走向他。
月光可鉴,一切分明是,受了蛊惑。
第四章
佳宁说:“你也来了?”
小山转身看见她,点点头,说你好。
仲秋了,湖面有湿润的凉风徐徐吹来,小山身上还穿着他那身布的衣服裤子,衣袖在夜风里鼓动起来,有着朴素清俊的风骨。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是雷池,佳宁小心翼翼:“你穿得少,天冷了,要加件衣服,小山。”
“你关心吗?”小山说。
她半晌方说:“当然。”
“裘佳宁,你为什么这么道貌岸然?”他说话缓慢,却一步步的走近她,“你的脸上像是戴着面具。”
随着脚步的移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这是张祸害人心的脸,偏偏一派天真安静。
“那我不该关心你吗?”
“为什么要?”
“你是学生,我是老师。”
“哦,因为这样。”他微笑。
“没错,因为这样。”
“撒谎。”
“……”
“你又撒谎。裘佳宁。”
当然她知道他说的没错,撒谎是她应激的反应,笨拙的想要保护自己。这个周小山不把她当作老师,她有把他当作学生吗?如果是,为什么从已开始就紧张他的一举一动一句话?如果是,为什么总是矛盾重重,犹豫不定?如果是,为什么此刻这么迷恋的看他眼睛中那一抹光?不能移动,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此时过来解围的是师弟:“怎么佳宁你在这里?老师找你呢,跟我过去。”
她被那人拽着离开,惴惴不安的进入客厅,看着王院士,看着周围的人,看着他们微笑,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周小山的声音在耳畔:“撒谎。”
裘佳宁冷汗涔涔。
“佳宁,佳宁。”王老师唤她,轻轻拍她的手臂。
她这才想起来应酬,脸上又换上漂亮的笑,对新朋友说:“嗨,你好,你好……”
穿便装的两人一姓刘,一姓赵,来自酒泉,是军队载人航天飞船材料项目的负责人,他们给院士带来绿的葡萄酒,佳宁啜一口,味道甘美醇厚。
“都说新疆的葡萄好,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是甘肃的秋后被霜打透了的冰葡萄,”老刘说,“富含多糖,有营养,味道足。中央首长都喝这种酒。”说着又为佳宁到上一杯。
佳宁笑着说:“军队的酒,劲道大啊,我可不敢多喝。”
老刘说:“项目做成了的话,那裘老师就是国家的功臣,到时候,敬酒的就不该是我们了。”
悦耳的赞许,温馨的场合,手中有美酒,佳宁知道自己从来都是贪婪的人:有欲望,舌尖上的,心底里的。索性撒了性子畅饮,一杯接一杯。
酒精的作用下,这欲望放肆的彰显。
这时,她坐在出租车里,身边是周小山。王院士家宴结束,他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再无心装腔作势,得以明目张胆仔仔细细的看他,心里有赞美,那神话里爱上自己的水仙花少年,也无非如此。
他分明知道自己这样被她凝视,却目向前方,面和如水。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端,微微笑起来,眼尾却结出一滴泪来。
他突然伸出手来,握住她藏在披肩下摆里的手,那么准确的捕捉到,然后紧紧的握住。她没有躲闪,任他一点点的用力,这力道中有怒气,有烦躁,有对他们之间距离的怨恨,有对她一直以来伪装自己的鄙视,脸上波澜不惊,手中却暗潮翻涌,直握的她疼痛。
车子在她家楼下停下来,二人都没有动。
司机在反光镜里看看他们,识相的没有催促。
佳宁吸了一下鼻子,用力从他的掌握之中挣脱开,付了一张钞票给司机道:“师傅,请回华大。”
她自己下车,在窗口对周小山说:“谢谢你啊,今天太晚了,否则就请你上去坐。你早点回去,明天还有课呢。”
她觉得他好像是笑了一下,这微妙的表情转瞬即逝,然后他点点头,让她上楼。
她转个身,一张脸就垮下来,沮丧的一步一步迈出去。
突然听见他叫她:“裘佳宁。”
回头,周小山站在车子旁,手放在口袋里,稍稍歪着头,像是要把她看个仔细。
他有淡淡的南方口音,以下一个字一个字却说的清楚,好像是烙在她的心上:“如果我说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你不会在乎的,对不对?
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的?
你不待见。
对不对?”
她看着检验炉中5000摄氏度高温下发出蓝光的A材料,觉得起码有一些东西还是自己可以掌握的。高温测试,材料性能优异,比传统比率下冶炼出的钛皓合金磨损度低了50%。她打电话告诉王院士,老头儿很是高兴,再过半个月,他们将进行A材料酸碱腐蚀度的测试,院士要亲自参加。
秦斌从医院里搬回家修养,乌云笼罩,他面临选择,又不想让佳宁紧张,这一天,有意的试探。
“这个大项目对你有多重要?”
佳宁正在炖鱼,斜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秦斌。多重要,有多重要……快,把料酒递给我。”
吃饭的时候她跟他解释:“我怎么跟你这个学文的说呢?航天技术运用到民用产业,这个你很熟悉吧?”
“嗯,材料,技术,生化,都有。这个我明白。”
“军方的航天技术因为有政府的全力支持和大力投入,在各个方面都是最高端的,每次有更新换代,陈旧技术解密,用于民用,一样带来巨大效益。”
“感情我们一直都用人家剩下来的啊。”
“给你那太空陶瓷盛饭,也用不着啊。”佳宁说,“我们实验室做的材料A,完全是国立大学自行研发的项目,但达到甚至超过了航天标准,引起了军方的高度重视,通过验收,将会合作。民间科技支援航天建设。打个比方:梅超风彻底弄明白了九阴真经,反过来教黄药师。你说意义多大?”
“那整个武林必将又起纷争。”
佳宁给秦斌夹鱼,慢悠悠的笑着说:“保密工作我们做的还是不错的。除了我和导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配方和冶炼方法。嘎嘎。”
秦斌举起可乐:“敬梅超风。”
佳宁道:“谢谢玄风师兄。”
“我替祖国问一句:要是现在外国研究机构给你offer,薪水N多,你岂不是连国家的机密也带走了?”
佳宁说:“我要是稀罕国外那一亩三分地儿,当初回来干什么?”
“那不是因为我吗?”
“忘了,忘了,对对对,主要是因为你。”佳宁笑着说。
“要是,”秦斌看着她,“要是我也想出国呢?”
她手里的筷子悬住,看着他一愣。
“开玩笑,开玩笑。唉,”秦斌夹鱼吃,“这鱼真棒唉。带劲。”
天气渐冷,做实验的时候,有个女生不停的咳嗽。
佳宁走到她身旁说:“去没去医院啊?”
“去了,开药吃了。好像不太好使。”
“不行得打点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加重呢?”
“哦,好的,谢谢裘老师。”
女生扣了几次电火都没打开,俯下身观察,手还按在开关上,佳宁眼看着她又咳嗽一声,手指把开关拨开了。电光一闪,引燃青磷,发出白焰。说时迟那时快,她伸手把学生的脸护住,自己只觉得手背上疼得要命,忍不住“啊”了一声。
同一时间,另一只手却覆在她手上,硬是把白焰按灭了。她疼痛之中抬起头来看,是周小山。
同学们拥过来关心老师是不是受了伤,佳宁扶那女孩起来:“没摔着你吧?”
她都快哭了:“老师,你跟小山快去医院看看手吧。”
佳宁和周小山坐在医院外科处置里等着上药,她的手背,他的手心都被灼伤了,好在不严重,皮肤红皱皱的掬起来一小块。
二人不说话,她却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小品:不法商贩黄宏和顾客宋丹丹被强力胶粘住双手,走到哪里都在一起,起先还对骂呢后来接受现实决定干脆一起去看电影。她想着想着就乐了,要是事故和材料恰到好处,她跟周小山也是如此,那谁也别怪她这人不守师道了。
上了药,二人从医院出来。
小山走在她后面说:“你的伤重一点,又是在手背上,恐怕以后得留疤。你要小心一点。”
她没回头看他,潇洒的说:“时间而已。过一个夏天,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第五章
戒烟二月,她又开始复吸。打火,引燃,慢慢吸一口,尼古丁问候胸腔气管,顿时精气十足。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按键查资料,裘佳宁最标准的状态。
秦斌坐在那乐了:“早知道这样何必当初呢?我从来不在这上面难为自己。”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她向他点点手指。
秦斌说:“我想请周小山吃饭。”
“啊?为什么?”
他看看她:“你忘了?人家救了我。”
她想想:“没必要。”
“你是说他没必要救我还是没必要一起吃饭?”
“你这大记者别跟我斗嘴,愿意请他吃饭就随便你,我不能去,我忙。再说,我不愿意跟学生吃饭。”
“你原来跟学生不错啊,什么时候添这个毛病了?”
她不跟他说话了,专心致志的上网。
上次聚会的好友回了美国,她两个月前还是单身,再打电话来说是要跟一个洋人结婚了。佳宁惊讶的问:“怎么就这么决定了?这个是新人还是旧识?”
朋友在大洋彼岸说:“认识好久了,从来没觉得能结婚,终于下决心了。”
“放了什么催化剂?”
她笑起来说:“佳宁,说起来我还得怪你。”
“我?”
“记不记得上次聚会,就是在云南饭庄的那一次,你中途怎么闪了?放了我们鸽子。”
她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了,当然她是记得的那一次,她见到缺课已久在那里打工的周小山,义愤填膺之中在大堂跟经理理论,吸引无数群众旁观,后来周小山把她用衣服裹起来送回家,他把她的烟踩熄在地上。
朋友真的有事要倾诉,并没有纠缠她的失礼,继续说:“你走的时候问我们,什么是真的‘相爱’,你记不记得?”
“记得,是酒话,”佳宁说,“够酸的。”
“我们讨论了很久,没有结果,我坐在飞机上也想。途中忽然遭遇事故,氧气袋都掉下来了,我那时候就想起这个人来,我曾经看见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觉得痛……”
“……”
“我命还算大,飞机在夏威夷降落,我们转乘了加航的飞机回了洛杉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那个人一直在机场等我,”她顿一顿,“佳宁,你知道的,老外有半天不梳洗,那是真的又狼狈又憔悴。我下了飞机说,杰森,你怎么这样啊?他说,你不能回来,我只觉得疼,哪有时间顾得着漂亮?”
佳宁听了好久才说:“然后决定结婚了?”
“嗯。走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眼下这一刻,分不开。”
“婚礼在哪里办?”
“这边。不回去了,你们给我祝福就好。”
她笑起来:“那我省了钱了。”
“好说,佳宁。”朋友也笑,“你跟秦斌同学的,我也只给祝福了。”
洗澡的时候,佳宁将手上的纱布一层一层的打开,上面快好了,还有一小块儿,发红,隐隐透着真皮,不碰是感觉不到这块伤口的。她把手凑到水喉下,一碰水,伤口一阵刺痛,佳宁抖了一下,没有挪动。那疼痛一点点的传到心里。
拨开水雾,看见镜子里是自己的身体:修长白皙,略微消瘦,乳房不大可是形状美好,浑圆挺立着,她伸手碰了一下,没什么感觉。
佳宁把门欠开一条小缝,对外面说:“秦斌,你的体力恢复了吗?搓背,能不能做?”
过了一会儿秦斌在外面回答道:“裘老师,搓背什么时候都可以;至于能不能做,亲爱的,我明日去买些西洋参,也许我们可以再等些时候。”
她笑起来:“好啦,你看电视吧。”
佳宁洗了澡出来,发现屋子里面很冷,她去阳台把窗户关上了,嘴里说:“真是的,今年的天怎么冷得这么快。”
秦斌说:“你的电话响了两遍了。”
“是谁?”
“不知道,我没看。”
她自己拿起来看,未接电话是两个,座机的号码让她的心一紧。正在擦头发的手也停下来,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两圈。要不要拨回去?
正在犹豫,屏幕又亮起来,她看了良久,方接起,不自觉已经开门躲到阳台上,语气是不耐烦的:“你有事吗?这么晚了。”
他在那边一窒:“没有事。”
“那为什么打电话?”
“……”
“你以为我有时间聊天吗?你以为我愿意陪你玩吗?你还是把我当成女同学了?你知道你长得漂亮,你总是所向披靡,对不对?你究竟把我当谁了?”
他又是不说话。
“你知道我不待见你,你知不知道,其实我还烦你呢?”夜风寒冷,裘佳宁却觉得自己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对着电话几乎吼起来,“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嗯。”
“你……”
他也不放电话,听着她发作。
“你说话,周小山,你说句话。”
他的声音在那一边安静清楚:“你说吧,这样总比你不跟我说话好。”
“……”
“我想要见你。”
她一下子就挂断了电话。
在阳台上稳定了心绪,佳宁才进了房间。
秦斌在看九点钟的新闻,问道:“谁啊?我听见你吵吵。”
“他们,实验器材没放好,”佳宁听见自己说,越来越慢,“让我去……”
他回头看她:“这么晚了。”
她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失去控制,像是在看电影,女人撒谎,脸不变色心不跳,缓慢的镇定的说:“我得去。”
秦斌说:“晚上冷,多加一件衣服。”
致命的错误,瞬间的贪念。
她在夜色中开车穿过城市,穿过校园,来到他的房间,门虚掩着,轻轻推开,里面没人。
上次来过的,还有个女孩在这里,她当时也觉得有些紧张,没有仔细打量,如今看,房间如这个年轻人一样的朴素,书籍和窗台上的仙人掌是唯一的装饰。
她坐下来,习惯性的摸口袋找烟。
他自后面拥抱她,脸埋在她濡湿的头发里。
房门合上的声音,灯熄灭了,她觉得心里面有些东西在这一刻轰然坍塌了。
他将掌握中的她转过身,黑暗中,月色下,她在明,他在暗,周小山脸似冰寒,眼中却有一小朵火焰,欲望暗地燃烧,愈演愈烈。
他的手和唇蔓延在她的身上,牙齿将扣子打开,尖利的划过她胸前的肌肤,张口含住她的乳头,起先好像还颇有耐心的舔舐吸吮,突然便咬在了牙关中。她抽一口气,身子向后少倾,他在她胸前抬起头来,伸手扶她的脸,对正自己的眼睛:“裘佳宁,你要躲?你要躲到哪里去?”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置于床上,将她身上最后的衣物除尽,她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挣扎着要合上的双腿被他按住,周小山的手放在她的花心,一根手指进入,轻柔的抚摸,灵活的搅动,她的欲望像体液一样无法控制的流淌,她要坐起来,要拨开他恶毒的手,可是无能为力,他瘦长的手臂坚硬有力,固执的强悍的占据她生命的中心。
她坐起来,在他的手上,疼痛,混乱,抓住他的肩,眼光迷失,仰头看着他,一直以来居高临下的裘佳宁此时就有了点可怜的味道,断断续续的发出没有意识的声音,拒绝些什么,渴求些什么。
他的脸,他的声音,一如平常的冷静,鼻尖撞在鼻尖上,他轻轻的问:“我是谁?”
“……”
“不要摇头,不许再挣扎,不许撒谎,你说,我??
呵呵,是呀,看完一个后背都升起一股凉气,不是鬼故事却诡异的很
好看好看,我妈蹭过来和我一起看完的第一篇,谢谢画眉~
残酷的动机(堕落天使)这篇就是《掮客》吧。出书改名了咩?
哈,没想那么多啦,说实话这些描写对于文章来讲都无所谓啦,基本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