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2009-08-23 10:34:35
锦荷记 作者:程殷

内容简介:
  他和她之间,隔着年龄伦理,前尘旧爱,八千公里的海洋陆地,和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涧。
  但是,爱情,可以创造奇迹。
  (本文的时代背景是现代,但所有人物,部分史实,和学术细节都是虚构,请勿当成纪实文学来读。过程曲折,结局幸福。)
  隔日更新,决不弃文。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异国奇缘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靖平,云深┃配角:┃其它:异国恋



第一卷:沧海
皂罗袍 (林玮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杜丽娘柔婉绮旎的唱腔和着暮春的夜风,缠缠眷眷,漫了一室。如将一袭曾经风华绝艳的锦绣罗裙缓缓展在人眼前。
  
  懵懂少女时听这支《皂罗袍》,只觉丽娘惜春自怜的轻愁是种诗意的美丽,便恨不得自己眸中也有几分这样柔艳的幽怨。而三十多年后再听此曲,却只引得满腹渭叹和唇边一丝苦笑 - 年少时哪里得知,原来这“愁”之一字,人一生里是不会缺的。
  
  月净虫鸣的夜里,家中的佣人都已经睡下。我独自坐在客厅里等待靖平,如同以往无数个他工作迟归的深夜。而今晚,这支《皂罗袍》我已听了三遍。
  
  快到十二点时,大门处传来轻轻的响动。我赶紧批衣过去迎他,装做刚醒来的样子 –靖平从不让我等他,说是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更深夜寒。但他可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已是我所有的牵挂。不等到他回来,我根本无法睡下。
  
  微醺的灯下,一个长身如玉的青年正在放轻手脚关好那对沉重的雕花楠木门。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对我歉然地笑:“玮姨,抱歉又让你等。”
  
  “你要是娶个妻子,就该她来等你。那玮姨就能休息了。”我心疼他的辛苦,可又忍不住唠叨。唉,人老了,话也越来越多。
  
  他只好脾气地笑笑,用长长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试图把我推回我自己的房间: “玮姨您快回去睡,别着了凉。”
  
  我不理他,径自走进厨房,为他温热早已做好的宵夜。这样晚的时间,我不想再叫醒家里任何佣人。
  
  我坐在那张比我的年纪还大两百岁的紫檀梅纹雕花圆桌前,看着他吃完按他口味做的宵夜。他认真地一口口吃着,间或抬头对我温然一笑,仿佛是他在迁就我这因上了年纪而变得固执的老太太。
  
  食物的热气晕入了他的面颊,洗去了他些许的倦意,那双眼睛又回复了平日的华采四溢。
  
  我回屋躺下,听他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我这才安心闭上双眼,睡去。
  
  我和妹妹樱馥都是苏州人。二十八年前,我和她陪我生病的丈夫在瑞士疗养时,认识了靖平的父亲 – 永喆,一个生长在瑞士,中文说得不太流利的英挺青年。樱馥对他一见倾心。
  
  永喆出生在一个显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谱上溯直系到中国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当时清朝唯一的异姓汉王。永喆的祖父承袭了爵位,又因通晓西文而出任清廷驻法国大使。中国结束帝制后,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内瓦。永喆便是这个尊贵门楣两代单传的独子。
  
  疗养结束时,我和丈夫回了中国,樱馥则留下,和永喆举行了婚礼,然后定居在日内瓦。他们婚后第三年有了靖平,这个渊源古老的家族唯一的血脉承传 。靖平五岁时,他们举家迁回中国,买下了永喆曾祖父当年居住的平王府,安顿下来。
  
  当时,宅邸还有诸多修葺事宜,从瑞士带来的一班仆从和与在中国新雇的佣人之间多有矛盾发生,樱馥身体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还不太熟悉中国的环境,他们便向孀居在苏州的我求援。我应他们之请,搬来和他们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樱馥便可安心教养孩子,调理身体,永喆也能静心作画。这一住,便到了今日。
  
  我从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对靖平,我视如己出。二十年过去,我眼见着他从一个面容精致的孩童长成修长健硕的青年。
  
  他继承了这个家族男性普遍宽肩长腿的身量,也遗传了他身为姑苏美女的母亲如画的容颜。剑眉凤目,挺鼻薄唇。看他静坐,行走,转身,抬头,动静之间都优雅入画,沉稳英挺。那古老皇族的血统与教养让他即便是着平常衣物也清贵脱凡,风仪卓绝。
  
  他拥有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重视和宠爱。然而对所有人,即便是家里最粗使的佣人,他都谦和体贴,温煦有礼。他七岁那年,家里祭祖。由于当时照看他的佣人和使女的疏忽,让他一时贪口,喝多了一种酸辣鱼子汤,结果撑得几乎无法坐下。为怕佣人受责备,他便没告诉他父母,只让我陪着,在花园里走了近两个小时。
  
  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早慧,勤勉,而且极有主见。他才十五岁就入读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二十三岁时便获得了当年的Nobel医学奖。他现在二十五岁,已经创立了亚洲最大的医药公司和连锁医院 – 慷泽,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实验中心,并成为了瑞典医学院最年轻的终身院士。他的事业和声誉如日中天,他研制的药品也让他的财富不亚于他的祖辈。
  
  随着他年纪和历练的增长,他的俊朗丰神和四溢华采里,愈发多了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我有时奇怪,一个生在欧洲,十五岁起又离开中国的人,身上哪来的一种沉静平和的古风?大概有的东西是血脉里承传下来的吧。
  
  然而在那种看似温静的平易谦和背后,却是不容置疑的果决笃定,必要时甚至会是不留情面的犀利决绝。这种性格让他能在事业上头脑清醒地决策,从风险里把握机遇,并在学界的政治斗争和商场的名利堆里游刃有余。
  
  我也是生于世家,且到了半白的年纪,已阅人无数,但风华资质,能出靖平之右者,平生未见。
  
  无论是世家名门还是新兴权贵的女子都盼着他的垂青,他也对任何人都周道殷勤,进退有节。大多女子都以为他易于接近,但却会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在千里之外。只有我明白,那温润笑容的背后是怎样一颗平淡的心。
  
  他的心里,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疏影。而疏影,已去世了六年。
  
  疏影的母亲锦惠是我和樱馥在苏州的发小,和我们极亲厚,也是一个出身大家的美丽女子。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和一位清贫的中学教师私奔,并因此与娘家断了关系。他们婚后生了成碧和疏影两姐妹,生活虽清苦,但也平静幸福,直到后来他们夫妇因车祸去世。当时锦惠的父母已双双离世,这两姐妹便被托给了锦惠唯一的弟弟。但他弟弟和弟媳因为怕家产被瓜分,对两个孩子心生嫌恶,时常冷语相向,生活上也不管不理。樱馥和我可怜两个孩子孤苦无依,便将她们接到家里,认作永喆和樱馥的养女。
  
  疏影只比靖平小两个月,而成碧就比他们俩人大七岁。因此疏影成了靖平的妹妹和玩伴。我眼见着他们两小无猜,情意投合,便以为此后会花好月圆,佳偶天成,但哪知疏影十九岁时却因血癌去世。
  
  从此,靖平便对身边女子不看不顾,只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从他少年时起,我便知道他是个长情的人。但却未曾想,这段情会绊得他这样久。
  
  他在二十岁上没了母亲,二十四岁那年,他父亲也去世了。自此我便和他相依为命。他除了工作,应酬,和满世界飞来飞去,剩下极少量的时间就是在这深宅古院里陪我,和读那几屋子他祖上传下来的读不完的书。
  
  他爱在这诺大的庭院里散步,最爱去的是东面宜园的荷塘。每次我找不到他便会到那里去寻。
  
  有次他冒着初秋的风露,在荷塘前坐了一夜。被我发现,于是痛急攻心,第一次跟他发了脾气:“这世上不止一个疏影!为什么要拒所有人于千里,而让自己独苦?”
  
  他静静回头,清晨荷塘的水汽湿了他的头发,却洗得他一双凤目澈明无比。
  
  他看着我,一字字道 :“沧海水,巫山云。”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看官,请注意每章标题后括号内的人名即为本章的叙述者。本文会采用第一人称,由小说中的不同人物来进行叙述。
看到这里可能有些看官已经被男主的身份和经历雷倒了。这是一篇糖果童话文,爱情是我想突出的主题,其它都是载体,所以为了行文和情节安排的方便,有很多细节我就没有写实。请大家见谅。
记得荷塘初相遇 (靖平)
  宜园里你最爱的荷花已开得铺天盖地。那悠悠的香,一如当年你我的初遇。
  
  那天也是初夏,刚下过小雨。塘中的荷花开得极盛,清淡的香气幽幽地渗满了整座庭园。
  
  荷塘边,白衣白裤的你站在已出落得楚楚动人的成碧身边,两条黑亮柔软的长辫垂在小巧精致的瓜子脸旁边,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飞快地瞥我一眼,又马上垂下了眼帘。
  
  我正在震惊于你的美丽和失望于你目光的闪避时,你却又悄悄抬起了长睫,波光流转地看向我站立的方向。
  
  当时,八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一眼即是一世”。但我小小的心却被快乐和惴惴不安涨满,赶紧伸手去整自己的衣衫,怕在你面前难看。
  
  母亲说你的名字叫疏影。我还不知道怎样书写,但它念起来却像最动听的乐音。那夜我的梦里,满是你的眼睛和荷花的香气。
  
  从此,我称成碧姐姐,称你妹妹。我和你一同上学,一同嬉戏。我会把得到的最好的礼物都留给你;我会爬到树上去摘你喜欢的花;我会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收养一只流浪猫,因为你说它可怜;我会在冬天去呵暖你总是冰凉的手;我会在家里接我们上学放学的车里,跟你讲学校中好玩的事,听你清脆的笑。
  
  成碧长我们七岁,又极爱看书,所以并不常加入我们孩童的游戏。但我母亲世交的儿子卓正却成了我们的玩伴,他只长我们一岁。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孩子,翻墙钻洞,上树下湖,玩得胡天胡地,常要大人在园子里找半天。
  
  我们常玩的游戏是拜堂,新娘必定是你,而我总是新郎。卓正也闹着要当新郎,我便白他一眼说:“你只能当司仪官。谁让你的名字是‘作证’ 。”他便只能唉声叹气地为我们行礼。
  
  我们会在洒锦阁前那颗巨大的古槐下对着槐树公拜天地。你头上盖着一块红纱,和我一人一头攥着卓正慷慨解下来的裤带。卓正便提着裤子,在一旁大喊:“一拜天地……”我小小的心中满怀着希冀,向着遥远未来和你在一起的幸福,虔诚地与你一同拜望。然后我会用捡来的树枝挑开盖头,看你红纱下美丽的笑脸。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稳如磐石,顺理成章,直到我们十岁那年,医生说你再不能像我和卓正一样玩耍嬉戏,因为你得了白血病,要静养,避免受伤。你至多还有十五年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病症,但父母,玮姨和成碧脸上的悲伤和绝望让我恐惧。
  
  我缠着我们那时的家庭医生徐大夫拼命盘问,然后知道了那是一种在当时无药可治的绝症。但是为了他那一句“或许以后会有人发现可以治救的方法”,我稚嫩的心里燃起了那样天真的热望- 我要救你!
  
  我开始背着父母在徐大夫的指导下看一些入门的医书,特别是白血病方面的书籍。我一改顽皮的个性,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因为我只有十五年的时间来救你。我从小学东西就比同龄的孩子快,但我仍然是班上最勤奋的学生。结果我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全部中学六年的课程,十五岁时,我已参加了高考,准备进入北大医学院血液病专业学习。
  
  母亲却将我单独叫到她房里,对我说:“你父亲已经把你的简历寄给了哈佛,霍普金斯,宾州,和杜克。这四个大学的医学院在全美排名依次是前四。他们全都对你很感兴趣,都已经告诉你父亲,你不需要任何入学考试和面试,只要考了托福,就可以直接入学了。想去哪一所你自己选吧。都是顶尖的学校,不会让你失望。”
  
  我大吃一惊,对母亲说:“可是我想留在北京读大学。”
  
  母亲一笑:“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但对疏影,你趁早断了念。不是我不喜欢她,而是她这样的病,难说可以和你长久一辈子。你们现在分开,免得以后痛苦。你父亲也不赞成你这么早就谈感情。”
  
  聪明敏锐如我的母亲,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不等我再争辩,她继续道:“你若听我的话,我便还拿她当女儿,给她用最好的药,悉心照顾,保她一生周全。你若一定要留下,我便不得不送疏影去她舅舅那里。”
  
  你的舅舅和舅母,我见过一次。都是极贪婪凉薄的人。如今你的治疗每月需要不菲的花费,而且人也需要精心的照料,劳累不得。送你回你舅舅那里,无疑是送你上绝路。我的母亲,她平时对你和成碧两姐妹关爱呵护,视若己出。但此刻,却如此决绝无情。
  
  我母亲看似柔弱,但在这个家里,却比任何人都果断坚决。从小,生性随意的父亲对我比较纵容,而玮姨也是对我万般宠溺,只有我母亲对我,从读书求学,修养爱好,到坐立谈吐,无一不严。我幼时唯一一次因为调皮而挨打,手拿戒尺的就是我娇如弱柳的母亲。做了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当然明白一旦她心意已定,多说无益。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道:“我们一言为定。”
  
  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听到母亲平静的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怨。妈妈也疼疏影。但你是这世上除你父亲之外,我最爱的人,我不能看你苦一辈子。而且,你姓李,子嗣的承继对这个姓氏来说有多重要,你明白。于情,于理,我现在替你做的,都是最好的决定。等你再大些,便会更明白。”
  
  从母亲房里出来后,我便思量着如何在今后分离的岁月里和你倾吐衷肠。当时为防止病情恶化,你不能使用电脑,而我若给你打电话,必然会被母亲提防。因此唯一的方式是通信。
  
  当晚,我找到玮姨,求她答应替我和你传信。她从来对我没有一个“不”字,但这次却用和我母亲同样的理由拒绝了我。我急了,在她面前跪下来。她一把搂着我哭了:“你快起来,我答应就是!这真是冤孽啊!靖平,别怨你母亲,她是爱你才会阻止你们。但愿我今日所做不会害你一生。”
  
  两个月后,我从北京启程,飞往位于美国东岸的港口城市巴尔蒂莫,成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大一新生。
  
  临行的前夜,我在你房中和你道别。
  
  我们坐在昏醺的灯下,絮絮地说话。你说巴尔蒂莫治安太差,要我晚上不要独自出门。又给我一本菜谱,说这都是简单易学的菜品,我若西餐吃烦了,又没有对胃口的中餐馆,便可以自己学着做些。我轻轻地应着,目光只牢牢停在你苍白瘦削但依然美丽的脸上。
  
  我们说尽了所有的痴话和傻话,最后终于无话可说了,只任时钟的秒响在你我之间嘀嗒嘀嗒。
  
  然后你说:“已经晚了,你明天要一早去机场,快休息了吧。”我答应一声,站起身走到门边。
  
  你婀娜的影子就投在我面前的墙上,你软馥的气息就起伏在我身后。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决然地回身,双手抓住你细瘦的肩,朝你俯下身去。
  
  这是我在梦里出现过,心中渴望过的场景。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们的双唇紧贴在一起,灼热的呼吸吹到了彼此脸上。然后我的舌紧张地试探着你的,慌乱中我们的牙齿都碰在了一起。
  
  我们十五岁的这个初吻,生涩而甜蜜,足以让我一生铭记。
  
约翰-霍普金斯 (靖平)
  哈佛医学院的综合排名全美第一,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仅以微弱的差异紧随其后。但霍普金斯却有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专业,并且首创骨髓移植治疗白血病的学术泰斗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就在此院任教。另外,哈佛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是沽名镀金的官宦富家子弟,在学风的朴正严谨上,反而比霍普金斯稍逊。两相比较,我便决定霍普金斯大学会是最适合我的学校。
  
  凭着我自中学起就逐步积累的医学知识,和我近乎不休不眠的狂热勤奋,我在霍普金斯的第二年末便取得了生物学的学士学位。第三学年,我申请就读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的血液病理和药学的研究生,并进入他的试验室做白血病疗法研究项目的研究助理。
  
  这位以怪僻著称的著名学者在面试时对我说:“年轻人,你的学士课程全A,但你各科目都学得太快,我怕你还没消化完,再说你缺乏临床经验。所以专业方面,我不认为你能胜任。还有,你才十七岁,心理上,我也不认为你能胜任。你知道想到我的实验室里来镀金的学生很多。但我的实验室里工作强度非常大,你不一定吃得消,我可是个犹太人。”
  
  我回答他:“我的确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勤能补拙,所以专业方面我会胜任。我进入您的实验室学习,并无名利之图,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救我心爱的人,她有白血病,所以心理上我更能胜任。我学东西快,身强体健,忍耐力强,而且我是中国人。”
  
  他看我良久,然后说:“我给你三个月试用。”
  
  两个月以后,我成了Rubinstein的研究生和他实验室里的正式研究助理。我和他一起辗转在北美和欧洲的各大血液病研究中心和实验室。我们的目标是要完善骨髓移植技术,延长白血病人的术后存活时间。我根据他的构想去做血象,骨髓,染色体分析,动物活体测试,然后在重症病人身上做临床试验和观察。
  
  慢慢地,我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便放手让我自己去做,只在我遇到瓶颈时给我一些建议。Rubinstein常开玩笑说:“这是靖平的实验室,不是我的。”
  
  我每天睡得很少,也没有休息日。我以疯狂地工作来和时间赛跑。我要在死亡触到你之前,找出抑制你体内白细胞恶性增殖的方法。
  
  和你的通信是支持我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学习的唯一力量。我曾经在实验室里连续工作了四十八个小时,被Rubinstein发现后,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出去,一边大声说:“你这个小疯子比我这老疯子还疯得厉害!我要是也谈恋爱的话,说不定会得Nobel奖!”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尽管对你的思念已经快要让我崩溃。我在和命运赌博,我拿不出这一点时间。父母和玮姨每年都会来学校看我两次,而我却只能和你相见在梦里。
  
  但渐渐地,你写给我的信少了,即便有也是平淡匆忙的只言片语。终于我按捺不住,向Rubinstein请假回国。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看到你的第一眼,你正偎依在卓正怀里。
  
  我浑身发抖地问你为什么。你只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喜欢他,只是以前你在时,我没发现。你走得太久,我对你也就淡了。”我双目赤红地注视你良久,抛下一句:“那我恭喜你们了。”然后提起还没有解开的行囊,回了学校。
  
  我一如既往地学习和做试验。工作是我唯一的发泄和转移注意的方式。若不如此,我怕是要被痛苦逼得神志不清。我试图要把你从我的情感和记忆里抹去,但只是徒劳。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仍然爱你,哪怕你已不再是我的。
  
  此后在与父母和玮姨联系时,大家都避免提到你。只是从他们偶尔的闪烁其辞里,我听出你病情稳定,卓正也很爱你。我酸楚,但也安心。
  
  我执著地在这条长路上艰难前行,尽管这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依然想留住你的生命。
  
  在我第四学年的一天,玮姨在电话里哭着让我回家见你最后一面。事实上,在我赴美第二年,你的病情就开始恶化,但你要所有人对我隐瞒消息。你最近接受了一次作为晚期治疗的骨髓移植,但却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排异,而你自身的骨髓又因为在移植手术前被长期的化疗严重损伤而失去了造血功能。
  
  你的生命,即将到终点。
  
  我还是迟了。从我十岁起,我就开始了这场赌博。我用与你的朝夕相处和卿卿我我作赌注,去赌我们的偕老百头。但我却输掉了自己的爱情,也输掉了你的生命。
  
  我已记不清是怎样从巴尔蒂莫一路回到北京。哀戚的父母在门口迎我。他们虽阻止我和你的爱情,但却为了你的病不惜重金与心力,我不能埋怨他们。你的姐姐成碧早已哭倒在她丈夫的怀里,无法言语。
  
  双目红肿的玮姨拥抱着疲倦的我,在我耳边说:“人生的支点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亲情和责任。你是你父母和我一生的珍爱和心血,是你导师和同事的倚重,也是今后无数患者治愈的希望。无论你即将要看到,听到些什么,你都要坚强。”
  
  在你的房间外,我看到了已哭得手脚虚软的卓正。他红着眼,把住我的双臂:“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我便和她在你和众人面前演戏。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一辈子,我做不到。这对她太苦,太不公平。你去看她吧。”
  
  你能想象我无比的震惊,和还未升起就已被肝肠寸断的悲凉所代替的欣喜。
  
  相隔一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逢,你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带着一顶绒线织的帽子,盖住你因为化疗而落光了的头发,整个人苍白消瘦得脱了形。你完全不复我记忆中的美丽,但你看着我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波光流转,晶亮澈明,一如往昔。
  
  我抱着你轻得没有份量的身体,向你忏悔我愚蠢的骄傲和轻狂,自责为什么要那样轻易地离开,放弃你。我日夜守着你,想要追回那些分离的岁月。我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你多一分钟的停留。
  
  你昏睡时,我读了你的日记。你用笔宣泄着你对我的思念与渴望,倾吐着你对我佯装的淡漠下,火热的感情。
  
  你写着:“我用我全部的意志去隐藏自己爱你的心。我渴望你爱我,为着我这不多的生命,但我却怕你爱我,也为着我这不多的生命。我知道你是个怎样长情的人,一旦爱了,便是一世。而你的生命还那样长,我不想你孤寂地走完。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做你的妻子,但这只是个会被我带入来世的愿望。”
  
  当晚,在你的病榻上,你成了我的妻子。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没有明天的,痛苦的欢愉。那抵死的缠绵让我终身铭记。
  
  然而四个星期后,该来的还是无法逃避。
  
  你走的时候平静地对我说:“靖平,答应我三件事。”
  
  我跪在你床前,俯身向着你,说:“好的。”
  
  你深深地看我,像是要把我的印像带入你不灭的永恒,然后慢慢地开口:“第一,烧了所有有关我的东西,包括照片,信,和日记。第二,我们之间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除了玮姨,和谁都不要提起。这最后一件是……”
  
  你的手静静地抚上我的脸,细致地画过我的每一个轮廓,然后微笑着说:“你要幸福。”
  
  在你的灵前,卓正悲痛欲绝,哭得昏厥过去。原来他也是真地爱你,并不是和你做戏。而我从头到尾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双目空洞地看着远处。
  
  众人都以为卓正是你的情侣,而我和你只是手足情深。
  
  除了卓正和玮姨,再无人知道你与我铭心刻骨的过往。他们也已经答应你,守住这个秘密。
  
  而除了我自己,再无人知道,我对你的爱情,生死不移。
  
  之后我病了整整一个月。这十年来,我无暇去感受的悲伤,沮丧,挫折,和疲惫,一时间齐齐地向我涌了来。我再无力支撑。
犹太人 (靖平)
  回到霍普金斯医学院,我木然地面对着和我朝夕四年的各种实验仪器,突然产生了那样的恨和反感。如果这四年,我是在你身边陪着你,那么你走时便不会只带了与我苦涩爱情的微薄记忆。我悔恨得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再去实验室,终日在公寓里呆坐。
  
  直到有一天,Rubinstein 教授把我拖出来,开车带我到学院附属的Sidney Kimmel癌症中心。这里是美国建立最早,和世界最顶尖的癌症肿瘤学研究和治疗中心,也是我以往常来做临床试验和观察的地方。
  
  我们来到白血病晚期患者区,穿行在我往日里无比熟悉的病房和走廊里。
  
  Rubinstein没有跟我说话,我只站在他身旁看他询问病人的情况,和他们聊天,开玩笑。
  
  他们都是白血病晚期的患者,也是唯一被FDA(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批准,在患者本人同意的前提下,我们可以把最新试验出的药物和疗法,用在他们身上做人体实验的对象。他们都在等待死亡,或者奇迹。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经常长时间地守在他们身旁,协助他们接受新疗法的试验,观察他们的反应,提取他们的血样和骨髓作分析。
  
  可是今天站在这里,我有了别样的感受。我看着患者或平静或颓丧的脸,和他们的亲友在他们面前强装的欢颜,以及背对他们时的哀戚。这一切从未如此强烈而真实地让我感同身受。你去世前后我的苦痛和煎熬,又一次翻腾出来,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我们回到Rubinstein在医院的办公室,他把脚步微颤的我按在座椅上,然后自己坐在我对面:“刚才那些患者的亲友和你有一样的处境。你以前心里只有一个你的疏影,所以面对患者时,你想的只是试验和数据。他们的悲喜能进入你眼里,却进不到你心里。爱情很重要,但却不能成为一个人生命全部的支点。救治每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才是一个真正医生的胸怀。”
  
  我看着他的影像在我眼前从清楚变到模糊,然后,在他面前,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我任自己泪涌如泉。
  
  于是,我的工作开始继续,也还是长时间,大强度,但却不像以往那样玩命。我开始注意休息和健身,开始了适当的社交,重新开始感受生活里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美好事物 – 只除了爱情。
  
  我二十岁时,发现了代替骨髓移植的造血干细胞移植,将受植患者的存活率由骨髓移植的百分之三十提高到了百分之六十。一夜之间,我成了血液病学界的天才和名人。
  
  我的母亲在为儿子的成就骄傲和喜悦之后,安然离世。
  
  在二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合成了能在人体内完成自我复制的免疫球蛋白,从而抑制白细胞的恶性生长。从此,髓细胞和淋巴细胞性白血病患者只用通过注射免疫蛋白再配以轻微的化学放射性治疗,便可以治愈。白血病不再被称为绝症。
  
  初时的兴奋激动过去后,我心中便剩了感慨与无奈 – 我终是得偿所愿,但却晚了三年,没能救得了你。
  
  我因此获得了翌年的Nobel医学奖,其它名目众多的荣誉也接踵而来。
  
  同年,我父亲去世。此时成碧早已远嫁去了欧洲,家里就只剩了玮姨和一班佣人。
  
  我婉拒了霍普金斯学院请我留校执教的邀请,也推掉了其它各院校和研究机构的聘请,结束了在霍普金斯的最后一点收尾工作后,回到了我北京的家里。
  
  临行前,我去向Rubinstein 教授辞行。我们俩在他那有些乱糟糟的公寓里喝酒聊天,从下午到深夜。聊工作,聊政治,聊我们去过的哪里风景最好,哪家餐馆的菜做得地道,大骂学院里沽名钓誉的小人,嘲笑某部媚俗的垃圾电影。
  
  告辞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我回过身,看着他,深深一鞠,然后说:“谢谢您,老师。”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轻轻地拍着,低着头过了半晌,说:“我没有妻儿。工作一直是我的一切。但如果我有儿子,我希望他像你。”他上前一步拥抱了我,然后松开,把脸转到一旁:“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的饭碗怕是要被你抢去了,我的实验室就真的要改名字啦。”
  
  多少年后,我仍记得那一刻他的身影。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斑白的头发,平时直挺的背显得有些佝偻。此时,他不再是哪个工作严谨挑剔,行事风风火火,说话直率,好打抱不平,名震学界的Rudolph Rubinstein 教授。他只是位普通的寂寞老人。他灯下的身影会被我牢牢地刻入记忆,因为这身影曾在我研究的瓶颈期给过我重要的指引,曾在静夜里聍听我那狂热苦涩的爱情,并引着我走出狭隘的方寸天地,从而置身瀚海苍穹。
  
  我在中国建立了自己的实验中心,利用我发明的免疫球蛋白的专利建立了制药厂,又在各地买下了一些营运不善的医院,建成了一家全国连锁性的综合医院 – 慷泽。翌年,我被瑞典医学院吸收为终身院士,并成为该校组委会的委员之一。
  
  我的工作依旧紧张而劳碌。我要督导实验中心里各新药和疗法研究项目的进度和走向;要监控医院和制药厂的商业营运;还要负责瑞典医学院的一部分学术和管理工作。工作的过程和成果让我享受和欣慰,它占去了我大量的时间。
  
  渐渐地,我想你少了,最初失去你时迫得我几近疯狂的痛苦也淡了。但午夜梦回时,我眼前的身影还是你。
  
  眼前莺声燕语的各种殷勤示好,只让我感到疲倦。在我所有工作和应酬后所剩有限的休息时间里,我更愿意待在家里。这里,有我和你爱情的全部记忆。
  
  你临终时的要求是想把你的痕迹从我生命里彻底抹去。信函日记可以烧掉,和你的生死缠绵也可以不提,但你已融入了我骨血的影像,怎么剥离得去?
  
  我不是刻意要为你独身,因为谁都不想孑然一世。但你走后,我怎样拿一颗死了的心再爱?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但你留给我的思念却会绵长一世,生生不息。
  
看朱成碧思纷纷 (靖平)
  前几天接到成碧的电话,说他们全家要来中国度假,想先回家里看看。我自然是很高兴。
  
  成碧和我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极亲厚,亲生姐弟也不过如此。她长我和疏影七岁,对我们非常疼宠维护。她虽和疏影是亲姐妹,但却长相性格各异。疏影清秀灵透,温柔细心,成碧却是妩媚甜美,娇憨迷糊。疏影和我暗地里叫她“书痴”,因为她极爱看书,只要一册在手,就万事不愁。
  
  父母在成碧十七岁时,送她去了佛罗伦萨大学,读她最爱的考古专业。在那里,她遇到了和她同专业的比利时同学,也就是现在的丈夫Philippe。那会儿她总在信里说Philippe有怎样完美的希腊侧影。等她把Philippe带回家见父母时,我们就当着他们的面叫Philippe“希腊侧影”。大家非常喜欢俊美直爽的Philippe,都希望他们能佳偶早成。
  
  但后来成碧从意大利哭着逃回来时,我们才知道,原来Philippe是比利时王储,和成碧交往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Philippe的母亲,比利时皇后Ann-Sophie发现了他们的恋情,便瞒着儿子找到成碧,告诉她王室和议会不能接受一个平民出身的亚裔女子作比利时皇后,如果Philippe跟她结婚,就必须放弃王位继承权。成碧不愿误他前程,就不辞而别,悄悄回到家。
  
  结果Philippe一路追到北京,不管不顾地要和成碧在一起,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成碧和考古,当了国王他就一样也要不到,所以放弃王位对他是解脱,不是牺牲。最终成碧被他劝得回心转意,两人共结连理,又一同为国际联合考古协会工作,到世界各地参加文物出土工程,事业爱情两厢如意。而比利时的王位继承权则横传给了Philippe的弟弟Fèlix。
  
  他们的女儿Gisèle公主出生时,已经十三岁的我和全家一起,去了一趟布鲁塞尔皇宫,看望成碧和刚出生的婴儿。
  
  因为父亲已是享誉欧洲的画家,再加上我们的宗室世家出身,比利时国王和皇后,也就是Philippe的父母,对我们礼待有加。特别是当原籍法国的皇后听到我和父亲都能说一口地道的法语时,便对我们更加亲近。
  
  但皇后对疏影却是非常冷淡,后来疏影告诉我,皇后在与她握手时,只伸出了自己三只手指让她握住。这公然的轻蔑只因疏影是成碧的妹妹。自此我便知道,皇后与成碧的婆媳关系是怎样地不协调。
  
  我第一次看到Gisèle公主时,两个月大的她正躺在缀满绸缎花朵的摇篮里,皱着小鼻子大哭。任她的祖母,父母亲,女官,侍女,无论谁都哄不住。
  
  我好奇地走近,她却突然噤了声,一面抽噎,一面也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打量我。大家笑起来说我和她有缘,让我抱抱她。
  
  从未抱过孩子的我僵手僵脚地把她抱在臂中,仔细地端详 – 这是个粉嫩莹白的美丽混血小婴儿,只有几根绒毛的小脑袋上顶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微张着小嘴,用一双乌溜溜的褐色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成碧开口道:“Gisèle这小模样,长得真像疏影小时候。”
  
  疏影淡笑道:“Gisèle长得像天使,我小时候怕是没这样好看。”
  
  这时,Gisèle冲我“咯”地笑了一声,皱起小鼻子,露出粉红的光秃牙床。
  
  我心中一暖,也对她笑起来。心想,婴儿时的疏影必定也是这样可爱的。
  
  她的全名是Gisèle Irène Claire-Josèphine Marie公主殿下,成碧给她起了一个中文名字,云深。
  
  六年后疏影去世时,成碧和Philippe赶回家见她最后一面,却没有带来Gisèle。说是孩子一直跟爷爷奶奶住在布鲁塞尔皇宫里,要带出来一次很难。言语间,她掩饰不住的无奈与辛酸。
  
  而后的几年,我工作忙碌,成碧和Philippe也是奔波于世界各地。就算是见一面也是来去匆匆。而当年的那个小婴儿云深,或者该叫她Gisèle公主,我却是十二年来再未见过。
  
  他们这次回来也算是久别重逢,我和玮姨都很高兴。尤其是玮姨,早早就让人收拾好了他们的房间,又忙着安排他们爱吃的菜品。
  
  他们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才结束了瑞典医学院的年度组委会议,从斯德哥尔摩赶回家。
  
  一进门,Fran?ois便微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提包:“先生一路还顺利吗?”
  
  Fran?ois是瑞士人,已经年近五旬。他的父亲曾任我们在日内瓦时的管家,服侍了我祖父和父亲两代人。二十年前我父母决定从日内瓦移居回北京时,他的父亲因年迈已无法随行,Fran?ois便接替了他父亲的职务,和我们一同迁往中国,直到今天。他娶了一位中国女子菊芬为妻,我称她菊婶,现在是家里的厨师。他们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杰朗,去年刚去洛桑读大学。他们一家跟随我们多年,我早已视他们为家中的成员。
  
  “挺好。我这次利用工作的间隙去了一趟洛桑看杰朗。他一切都好,学业不错,生活也完全适应了,而且刚交了女朋友。”我笑着对Fran?ois说。
  
  “真是麻烦您费心了。他妈妈听了,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担心了。” Fran?ois有些感慨。
  
  “那女孩子我见了,挺漂亮害羞的波兰姑娘。你们会喜欢的。”我宽他的心。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上唤我:“靖平!”
  
  我笑着转身,成碧快步跑下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拉着我上看下瞧:“哎呀呀,怎么离我一年前在苏黎世见你时,一点都没变?还是唇红齿白,细皮嫩肉。不像我这老太婆,江河日下。”
  
  我细看她,依旧身姿轻盈,眉目如画,只是皮肤晒成了微微古铜色,笑时眼下有了些细纹。想是做考古这一行,风吹日晒,翻山钻洞,这份辛苦非平常女子吃得消。
  
  我笑答:“你是女中旌帼,才貌双全,又顶着一身时下流行的古铜肤色,有谁见过这样漂亮的老太婆?你的‘希腊侧影’这次放你单飞,就不怕出事吗?”
  
  “Philippe 留在布鲁塞尔处理一些家事,我又不想在皇宫里多待,就和云深先过来了。Philippe晚几天再来。”
  
  “那云深呢?”我问,有些好奇,当年的小婴儿,如今已是十二岁的小姑娘,长成了什么样。
  
  “在她自己房间里。我去叫她。”成碧转身要上楼。
  
  这时玮姨匆匆从楼上下来:“她不在房里,可能自己到园子里玩儿了。园子太大,可别走丢了或是掉进水里。”
  
  成碧吓了一跳,赶紧和我分头去找。
  
  这时,玮姨叫了我一声:“靖平!”
  
  我回头看她,她欲言又止,叹一口气说:“你去吧,小心些。”
  
  我顾不上多想,先找人要紧,便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隔世 (靖平)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座宅邸是当年我太祖父封王之后修建的平王府。当时由他亲自设计,动用巨资,耗时三年完成。因为我的太祖母是江南女子,喜爱娟秀细致的景致,整个王府便设计成苏州园林的风格。
  
  整座府邸由三个园子组成。居中的瑁园是当年我太祖父接待宾客,处理事务,以及他与我太祖母的居所。现在我,玮姨,和家里主要的佣人都住在这里。西侧的燕园是以前各侧妃和侍妾的住所,现在那里大多建筑都闲置着,用于家里的花匠和看园的保安和杂工居住和堆放杂物。东面的宜园是游玩赏心的所在,布满亭阁水榭,奇石珍卉。我和疏影的初次相见就是在宜园的荷塘边。
  
  因我太祖母极爱水景,整个宅第里便星落散布了诸多深池浅塘,缓溪静泉,连我们现在居住的位于瑁园中的上善居也是几座以廊桥相连的重檐楼式建筑,悬架在起云池的中央,四面环水。一个小孩子在诺大的园子里四处乱走,的确有掉进水里的危险。玮姨和成碧留在瑁园里找,Fran?ois和其他佣人们去了燕园,而我则直奔宜园。
  
  我一路找过芙蓉榭,雪香阁,春睡坞,霖轩,和邈思亭,都没看见人影,便朝荷塘走。空气中的清溢香气渐渐重起来,想是在我走的这几周里,荷塘里已是一片繁花如锦了。
  
  穿过低矮粉墙上的垂花拱门,荷塘便在眼前了。果然是粉红,嫩白,碧绿地满眼。塘中的千瓣,大紫,重台,和洒锦各色荷花已开得层层叠叠。风过处,茎叶微动,媚态横生。风止处,亭亭玉立,端庄清皓。
  
  我的目光流过这一片妖娆碧色,落在横卧在塘中的留听桥上。弯如新月的玲珑石桥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背影。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孩童。乌木一般漆黑的头发从头的两侧梳起,然后优雅地交盘在头顶。线条优美的小小脖颈上,几缕纤细的碎发映着水色,透出淡淡的暗金的光。
  
  她静静地立着,在一片粉彩碧绿间,小小的身体尤如塘中一只还未开放的白荷,但却又有着极美丽的风致,让人不禁浮想当她转身后会是怎样更炫目的景象。
  
  我紧紧看着这身影,心跳无由地加快,脚上却像灌了铅,再挪不动半步。
  
  那身影轻轻一动,慢慢转过来。
  
  我看到一双秋水辰星般的大眼睛,探寻地看向我,当触到我的视线时,立即被惊慌垂下的卷翘纤长的浓睫遮住,片刻,又缓缓地抬起,带着比她背后的荷塘更摄人心魄的波光,盈盈地注视着我。
  
  这是一双时时入我梦境的眼睛。
  这是一双我以为今生已无望再见的眼睛。
  这是一双我愿意用生命去换能再与之对视的眼睛。
  
  疏影,是你吗?
  
  我的心像是被猛地一砸,失去了形状,也不知道该如何再跳动。我只站在原地,纷乱而贪婪地看着她。
  
  “云深!”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 是成碧。
  
  对了,她是云深,不是疏影。
  
  我闭上眼睛,惊讶狂喜变成失落悲凉。而下一秒,惊涛前尘,铭心过往,只化作波澜不兴,静水流深。我睁开眼,微笑,看着面前的云深和疾步跑过来的成碧。
  
  “云深,你要把妈妈吓死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乱跑?掉进池子里怎么办?”成碧蹲下来,把云深揽进怀里,然后回头看看我,再对云深笑着说:“云深,这是靖平舅舅。”
  
  那双宝光流转的大眼睛再次看向我,带着好奇,就如当年还是小婴儿的她,被我抱在臂中,看我的第一眼。然后她垂下眼帘,右脚轻轻抬起,用脚尖在地上优雅地划出一个半弧,停在左脚跟后方,向我略略屈膝,用稚嫩的童音说出一句标准的汉语:“您好。”
  
  这是一个标准的比利时宫廷屈膝礼,看似简单,却需要经过长久的正统训练,才能做得典雅高贵。而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居然做得毫无瑕疵,且象舞蹈一样优美精致,着实让人吃惊。
  
  我向她笑笑,说:“欢迎你,公主殿下。希望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玩得开心。”
  
  “谢谢,”她向我轻轻颔首:“您的家非常漂亮,我相信我会过得很愉快。”
  
  看着满脸稚气的她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套话,我有些忍俊不禁:“那你希望我怎样称呼你?Gisèle,云深,还是公主殿下?”
  
  “你可以叫我Gisèle。” 她回答
  
  “那你喜欢你的中国名字吗?”我问。
  
  她似乎一愣,抬头看看成碧,垂下眼帘说:“只有妈妈叫我云深。”我看到了成碧眼中闪过的忧虑和无奈。
  
  我对她微微笑道:“我倒是觉得云深这个名字更好听。它是从中国古代的诗句里化来的,意味着藏在云雾深处的美丽景致,因为它寻来不易,所以让人格外珍惜。一千五百年前,中国的隋炀帝有个女儿叫出云,是位非常美丽的公主。你的名字和她的其实是同样的意思。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很花了一番工夫,可见她对你的爱和珍惜。”我知道云深的中文水平并不高,说话时就尽量挑些简单的词汇让她能听明白。
  
  她果然是领悟了,抬头眸光闪闪地看着她母亲,半天才小声说:“谢谢妈妈。”
  
  成碧俯身在她额上一吻,眼里已有泪光浮动。
  
  “云深你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玮奶奶今天特意为你亲自下了厨,她做的菜可是非常好吃的。”我微笑着转开了话题,然后引着她们朝瑁园走。
  
  我听见云深在我身后一面走,一面用法文和成碧交谈:“妈妈,他比Fèlix叔叔年轻多啦。”
  
  “他只比你大十三岁呀。而且他经常运动,也没有不好的习惯,所以一点也不显老。”成碧回答。
  
  “他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中国人。”
  
  “靖平舅舅有一百八十七公分,当然高啦。”
  
  “他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那小小人儿继续说道。
  
  我回头用法文问她:“云深你见过多少中国人?如果你见过足够多,你就会知道,我不是最高,也不是最好看。”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会讲法语?我昨天在从机场到这里的路上看见好多中国人,他们都没有您高。我以前也见过好多不是中国人的人,他们也没有您好看。请问我以后可以跟您说法语吗?”
  
  我停住脚步,微笑着俯身看她,用法文说:“当然可以。但是我更喜欢你和我说中文,因为云深是半个中国人,不是吗?而且我们现在又是在中国。”
  
  她红了脸,垂了眼睛看地面,声音小小地,依旧用法文说:“但是我的中文不好。”
  
  我笑着说:“不要紧,多说说就好。我们也还可以教你。”
  
  她抬头,一双翦水双瞳,漫着熠熠光华,看着我,然后用中文小声说:“好的。”
  
  成碧站在一旁,爱怜地抚着云深的头,感激地望着我。
  
  我回她一笑:“那我们赶紧回去吧。玮奶奶的眼睛快要望穿了。”
  
叙旧 (靖平)
  午餐丰盛而精致,全是菊婶和玮姨做的我和成碧最爱的菜品。我们围桌而坐,把酒言欢。讲过往的快乐,谈现下的趣事。Fran?ois则穿着整洁的制服和白手套站在一旁,细心地为我们盛饭添汤。
  
  我克制着自己不要过多地把目光停留在云深身上,但这很难。她太像幼时的疏影。
  
  她的皮肤像雪花石膏一般细腻,又有着亚洲人所少见的透着隐隐粉色的莹白,像明媚春光下半透明的桃花瓣。她的线条优美到不可思议的瓜子脸上,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如精灵一般清澈灵动,微微凹陷在两排欧罗巴人特有的卷翘浓密的长睫里,眼尾却像工笔画下的中国仕女般略略翘起。她挺秀精致的鼻梁下,小巧的粉色嘴唇发着珠润的光泽。她有一分像成碧,却有五分像疏影。尤其是她看人的眼神,灵透澈明,与疏影一般无二。
  
  我不想错过她每一次回眸,每一个转头,每一下颔首。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玮姨担心,也不能让成碧起疑。
  
  我回头看玮姨。她正注视着我,目光中有隐隐的不安和焦虑。我明白她的心忧,是怕云深的出现,又引得我对疏影思怀万千。我回她一个泰然的微笑,让她安心。
  
  云深不会用筷子,便换了刀叉用餐。她切割食物的动作优雅轻盈,刀叉碰击在瓷盘上却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每次只送极少量的食物入口,因此嘴唇只用张到恰到好处的幅度,而又不会将食物蹭在唇部的皮肤上。当她咀嚼时,紧闭的小巧双唇连同精致的下颌只是轻轻地蠕动,配上翕动的长睫,倒像是在娇嗲地嘟嘴。
  
  我吃惊于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完美的就餐礼仪,只怕连她的母亲都不及。不知在布鲁塞尔的皇宫里,她花了多少原本属于孩童的玩乐时光,来接受这些训练。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种与她同龄的孩子迥异的生活?
  
  成碧坐在云深身旁,替她布菜,耐心地告诉她每道菜的原料和来历。她仔细听完,礼貌地对玮姨说:“谢谢您花这样多的时间做菜,我很喜欢吃。”
  
  玮姨听了,高兴得连说:“那就多吃一些!”
  
  我注意到云深把蟹蓉小笼包切成两半,剔出肉馅放在盘子的一侧,再把包子皮切细了吃,就笑着问她:“怎么云深喜欢把包子皮和馅分开吃吗?”
  
  她摇摇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回答说:“我不吃肉。”
  
  我和玮姨都吃了一惊。玮姨连忙担心地问她:“这样小的年级就不吃肉,身体受得了吗?”
  
  成碧无奈地说:“云深的奶奶是素食主义者。云深常年和她住在一起,也就不吃肉了。她父亲强迫过她一次,结果吐了。我们也就没再勉强她。”
  
  吃完饭,玮姨带云深去洗漱,午睡。我和成碧坐在书房里,各执一杯清茶聊天。
  
  成碧细长的手指捻转着青花细瓷的杯盖,环顾四周,感慨道:“那年你和疏影发现了我和Philippe的合影,便偷偷拿了,就藏在书架上那本楚辞里,然后敲诈我说照片被爸妈发现了,要我对你们招供。吓得我不轻。”
  
  我望着茶杯上升起的温氤水烟,慢慢道:“都已经多少年了。”
  
  “我和Philippe满世界颠簸,自从疏影去世就再没回过这里。算算有六年了。这里居然没怎么变。你有卓正的消息吗?”
  
  “卓大少弃文从商,现居香港,事业成功,婚姻美满。”
  
  成碧叹了一声:“疏影去世时,卓正那样伤心,像是也要随了她去。而如今,他也是另择绿树,花开满枝了。可见这世上真正长情的人也不多。”
  
  我笑她:“你难不成还要让卓正立贞节牌坊?他再不结婚就要被他父母敲破头了。”
  
  成碧白我一眼:“说别人。你自己呢?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如花美眷?你身家无数,出身显赫,又玉树临风,追你的美女众多,连我住在欧洲都听说了。你这么多年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太完美的男人大多都是同性恋,你是不是也……啊?”说着就朝我挤挤眼。
  
  我苦笑:“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比较挑剔一点。况且现在也再没有父母来敲我的头。”
  
  她凝目看了我一会儿,认真道:“这么多年一个人,不寂寞吗,靖平?”
  
  我顿了一下,直视她,坦然道:“习惯了。再说也太忙,没时间去感觉寂寞。”然后我转开话题:“你没和我提过云深长得像疏影。”
  
  “我提过呀。她刚生下来,你抱她那会儿,我不是说她像疏影小时候吗?不过现在是越长越像了。我只希望她比疏影幸福。”
  
  “别担心,她会的。不过云深好像是太安静了些。”
  
  她无奈地苦笑:“这是我最忧心的一件事情。我想让她和普通孩子一样自由活泼地成长,而不是在宫廷里被教成优雅的牵线木偶。但我和Philippe工作的地方,大多是荒山野岭,孩子没法待。而且我们满世界颠簸,一年也和她见不了几次。只能让她在宫里和她祖父母在一起。他们很宠爱她,云深也是个很乖的孩子。但她祖母对我有成见,认为我抢了她最优秀的儿子,抢了比利时最受人爱戴的储君。云深跟着她祖母的时间长了,就和我有些疏远。”
  
  “这我看出来了。”我点点头:“可孩子毕竟还小,跟你又是血脉相连,只要多花时间跟她相处,她和你终究是会亲近。”
  
  她叹了一声:“我也试图去改善,但工作太忙,常常是只能和云深相处几天,又要匆匆赶到下一个项目基地。”
  
  我沉默片刻,对她坦然道:“工作固然重要,可错过了一个项目,下次还有机会。但你和Philippe却只有一个云深。”
  
  我明白成碧和Philippe对自己事业的热爱。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梦想和自由,是他们承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付出沉重代价换来的。我敬重他们对事业的执著,但他们作为父母对云深这种忽视,仍让我觉得不妥。
  
  成碧抬头看着我,眼中已是泪影婆娑,嘴唇抖了半天才开得口说:“靖平,实话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是当Philippe和我结婚时,王室开出了一个的条件 – Philippe的父母将拥有我们孩子的监护权,从而按照传统的王室教育来抚养她。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放弃事业与否,我们都已经永远失去了对自己女儿的监护权。我不喜欢那虚伪刻板的宫殿,但我尝试过在那里住下来,只为了能和女儿接近。但Ann-Sophie皇后却担心我这个平民出身的母亲与云深过多的相处,会把她的孙女变成个缺乏教养和仪态的野丫头。因此每次我和云深同处一室时,周围都有几个女官跟着,防着我跟她讲了不恰当的话,教了她不合宜的举止。我跟自己女儿说话,开口前都得斟酌思量,这样的相处怎么让她跟我亲近?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没给她足够的关怀和爱。我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但却无法可想。”话音落时,眼泪已流了下来。
  
  我心中一叹,拍着她的肩安慰:“别这么说自己。世上没有母亲是不爱孩子的。你忘记从前我母亲对我有多严了么?以至于我小时候跑去问玮姨自己到底是不是我母亲亲生的。可后来懂事了就明白她那样做都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爱。我相信等云深大些了,也就会明白你们的身不由己。”
  
  她不说话,接了我递过的纸巾擦泪,头随着抽泣微微晃动着,仿佛点头,又仿佛摇头。
  
  “对了,这次你们怎么能把云深从宫里带出来,而且还任何侍从和警卫都没跟着?”我不想让她太伤心,便把话题岔开。
  
  “这也是我和Philippe费了好大劲才争取来的。我们希望就一家三口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度一个假期,但云深的祖母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一群女官侍从和保镖跟着。Philippe急了跟他母亲大吵一架,最终还是皇后妥协了,但要求两周以后必须把云深送回去。”
  
  “两周总胜过没有。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此跟云深多亲近亲近。”我笑着说。
  
  “我也是这样想,但冰已冻了三尺,用这两个星期,我能融它多少?现在就算是周围没有别人,这孩子在我面前也还是拘紧得很。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慢慢来,别着急。云深看起来是个乖巧柔顺的孩子。和她多沟通交流,会好的。”此时除了宽慰,我也做不了其它。
  
第一条牛仔裤 (靖平)
  第二天原本安排了我带成碧和云深去逛故宫。但成碧一早起来便感冒发烧,要在家静养,只好我带云深一个人去。
  
  我收拾好了坐在客厅里等她。云深从她楼上的房间款款走下来,脚步轻盈柔软。
  
  她穿着一款藕荷色的连身无袖及膝裙。一顶白色的宽沿小礼帽盖在她披散着的柔顺长发上,露出帽沿下细碎的刘海和晶亮的褐色眼睛。她手上戴着一双白色的短手套,脚上是白色的及膝长袜和皮鞋,露出膝盖上方粉嫩的一寸肌肤。
  
  非常美丽得体,也非常宫廷气。
  
  她走到我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说道:“您早,希望您昨天晚上睡得好。我们可以出门了吗?”这次她用的是中文。
  
  我对她一笑:“当然可以。”
  
  我陪她走到早已停侯在起云池边上的汽车旁,替她拉开副驾座旁的车门。她姿态优美地先将身体坐在座位上,再将双腿一起收进车里,优雅地斜放在身前。完美无缺的动作,却老成持重得和她稚气的小脸不符。
  
  车进入闹市区后,我放缓了车速,在大街上不急不徐地行驶。
  
  我发现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周围热闹熙攘的街景上,而是我的衣着。我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T恤,很随意的穿着。
  
  我笑着问她:“我的衣服上有什么让云深感兴趣的吗?”
  
  她红了脸,收回视线,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我可不可以摸一下您的裤子?”
  
  我有些惊讶,但仍微笑着回答:“可以。”
  
  一双温软的小手怯怯地覆上了我的膝头,小心地摩挲着。良久,我听见她说:“我就不能穿这样的裤子。”声音里满是羡慕和遗憾。
  
  “不能?为什么?”
  
  “奶奶说这样的裤子不庄重,我们不能穿。”
  
  “你穿过吗?”
  
  “没有。”
  
  “你想穿吗?”
  
  “……想。”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张小脸上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我调转车头,向另一个方向开去。
  
  我在停车场里停下车,然后替她打开车门。
  
  她跨出来问我:“我们到故宫了吗?”
  
  我笑着摇头:“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现在先把眼睛闭上,直到我让你睁开,好吗?”
  
  “好。”她信任地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牵着她的手,小心地走进Prada店里。一个女店员迎上来刚要开口,我向她摇头示意。
  
  我把云深牵到童装部,然后在她身侧蹲下,在她耳边说:“现在可以睁眼了。”
  
  她迅速地睁眼,看到面前成堆的颜色款式各异的童装牛仔裤,惊讶得说不出话。
  
  “喜欢吗?”我注视着她泛着兴奋红晕的小脸。
  
  她使劲点头。
  
  “喜欢就去试试。”
  
  她难以置信地反复问:“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
  
  我微笑着点头。
  
  她眸光闪烁地看着我,然后第一次,我看见了她的笑容。
  
  我无法形容我的震动。那张本已美丽绝伦的小脸,因着这笑容变得更璀璨夺目。她潋滟澄澈的褐眸中流泻出的快乐波光,让我的呼吸一窒。不笑时,她是一幅最优雅?
画眉深浅2009-08-23 10:35:09
锦荷记 作者:程殷
画眉深浅2009-08-23 10:35:38
坑,慎入
周立波♂2009-08-23 14:55:56
扑通~~~ 栽坑里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