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茗2009-10-16 07:40:58
新兵连





  到新兵连第一顿饭,吃羊排骨。肉看上去倒挺红,就是连连扯扯,有的还露着
青筋。这一连兵全是从河南延津拉来的,农村人,肚里不存啥油水,大家都说这肉
炖得好吃。这部队的肉就是炖得有味儿。但大家又觉得现在身分不同往常了,不能
显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样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盘底还剩下两块骨
头。全屋的人,就排长把肉吃完了。排长叫宋常,二十六八岁,把我们从家乡领到
这远离家乡的地方。排长吃完肉,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各人的盘底,问:
“大家吃饱没有?”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吃饱了,排长!”
  “吃饱了整理内务吧!”
  “整理内务”,就是整理房子。这房子里,除了排长挨窗户搭一个铺板,我们
班里十几个人全一个挨一个睡地铺。这时我的一个同村、也是同学,小名叫“老肥”
的,便要抢暖气包,说:“我这人爱害冷,还是挨着这玩意儿合适!”
  其他几个外村的,便撅嘴不高兴:“你爱害冷,谁不爱害冷?”
  这时排长正在床板上翻自己的脏衣服(路途上换下的),不翻了,当头一声断
喝:“李胜儿!”
  “李胜儿”是“老肥”的学名,我们在火车上已经学会了立正,“老肥”赶忙
把手贴到裤缝上答:
  “到!”
  “睡到门口去!”
  “老肥”撅嘴不高兴:“我不睡门口,门口有风。”
  “有风你就不睡了?你说,你不睡谁睡?谁睡合适?你指一个!”
  “老肥”指不出谁睡合适,因为指谁得罪谁。
  排长说:“你指不出,就是你睡合适。你表个态,你睡合适不合适?”
  这时“老肥”的眼圈红了,说:“合适。”
  排长说:“既然你自己说合适,那你就睡吧。”
  排长走后,“老肥”边在门口摊铺盖卷,边埋怨大家:“你们都不是好人。咱
们是老乡,你们怎么当着排长的面挤兑我?”
  大家说:“是你要抢暖气包,谁挤兑你了?”
  下午,一个班为单位,一块出去熟悉环境。这时“老肥”找到我,眼圈红了:
“班副,我看我完了。”
  我说:“刚当一天兵,怎么说完?”
  他说:“看来排长对我印象极差。”
  走在旁边的白面书生王滴插言:“谁让你尿排长一裤了?”
  这是在闷子车上的事。我们从家乡到部队来,坐的是闷子车。车上没有尿罐,
撒尿得把车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外边直接滋。“老肥”有个毛病,行动中撒不出尿,
车“哐哩”“哐当”的,他站在车门口半小时,没撒出一滴尿。别人还等着撒,便
说:
  “你没有尿,占住门口干什么?”
  “老肥”说:“怎么没尿?尿泡都憋得疼,就是这车老走,一滴也撒不出来。”

  这时排长见车门口聚成一蛋人,便吆喝大家回去,又拉“老肥”:“尿不出就
是没尿,回去回去!”
  谁知“老肥”一转身,对着车里倒撒了出去,一下没收住闸,尿了排长一裤。
把排长急得蹦跳:
  “好,好,李胜儿,我算认识你了!”
  王滴的话说中了“老肥”的心病。“老肥”的眼圈更红了。
  我安慰“老肥”:“你不要太在心,尿一裤不说明什么。”
  “老肥”又悄悄对我说:“王滴最会巴结排长了,中午我见他给排长洗衣服。”

  我说:“行了行了,谁不让你洗了?”
  正说着,眼前走过一队蒙古人。长袍短褂的,骑着马,大衣领上厚厚的一层人
油。河南哪里见过这个?大家不再说话,立在那里看。
  突然王滴问:“怎么不见女的?”
  一个叫原守——大家都喊他“元首”的,用手指着说:“怎么没有女的?那不
是,勒红头巾的那个!”
  果然,一个人勒着红头巾是个女的。只是长得太难看了,脸晒得黑红。
  这时王滴说:“我明白了,边疆地带,能有这样女的,也算不错了。”接着正
了正自己的军帽。
  蒙古人过去,又看四周。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王滴指着地上一个挨一个的小
石子,告诉大家所谓戈壁,原始社会便是大海,不然怎么一个挨一个的小石子?不
然怎么到现在还寸草不生?
  “老肥”不满意了:“怎么寸草不生?看那不是树木,还有一条河。”
  大家顺着“老肥”的手指看,果然,远处是一簇黑森森的树棵子,旁边还有一
条河。它的上方,升腾着一片水汽,在空气中颤动。
  可离开那簇树棵了,别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了。
  于是大家说:“别管大海不大海,反正这地方够荒凉的!”
  王滴说:“排长带兵时,还说在兰州呢,谁知离兰州还有一千多!”
  “老肥”说:“那你还给排长洗衣服!”
  王滴马上面红耳赤:“谁给排长洗衣服了?”
  两个人戗到一起,便想打架。我把他们拉开。这时班长站在营房喊我们,让我
们回去开班务会
  班长叫刘均,是个老兵,负责我们的军事训练。班务会就在宿舍开,大家各自
坐在自己的铺头上。班长讲了一通话,要大家尊敬首长,团结同志,遵守纪律,苦
练杀敌本领。接着又对中午吃饭提出批评,说大家太浪费了,羊肉排骨还不吃完,
每人剩了两块,倒到了泔水桶里;以后不要这样,打到盘里的菜就要吃完,吃不完
就不要打那么多。大家听了,都挺委屈,原是为了面子舍不得吃完,谁知班长又批
评浪费。于是到了晚饭,大家不再客气,都开始放开肚皮吃。盘底的菜根儿,都舔
得干干净净。“元首”一下吃了八个大蒸馍杠子。似乎谁吃得多,谁就是不浪费似
的。
  这时“老肥”又出了洋相。下午的菜是猪肉炖白菜。肉瘦的不多,全是白汪汪
的大肥肉片子,在上边漂。但和家里比,这仍然不错了。大家都把菜吃完了,惟独
排长没有吃完,还剩半盘子,在那里一个馍星一个馍星往嘴里送。“老肥”看到排
长老不吃菜,便以为排长是舍不得吃,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将自己舍不得吃的半
盘子菜,一下倾到排长盘子里,说:
  “排长,吃吧!”
  但他哪里知道,排长不吃这菜,是嫌这大肥肉片子不好吃,突然闯来“老肥”,
把吃剩的脏菜倾到自己盘子里,直气得浑身乱颤,用手指着“老肥”:
  “你,你干什么你!”
  接着将盘子摔到地上。稀烂的菜叶子,溅了一地。
  晚上睡觉,“老肥”情绪坏极了。嘴里唉声叹气,在门口翻身。我睡醒一觉,
还见他双手抱着头,在那里打滚。我出去解手,他也趿拉着鞋跟出来。到了厕所,
带着哭腔向我摊手:
  “班副,我可是一片好心啊!”
  我说:“好心不好心,又让人家戗了一顿。”
  他说:“排长急我我不恼,我只恼王滴他们。排长急我时,他们都偷偷捂着嘴
笑……”
  我说:“自己干了掉底儿事,还能挡住人家笑?”
  接着又安慰他两句,劝他早点睡觉。他说:“班副,你得和我谈谈心。”
  我说:“看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心。快点睡吧,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
  他叹了一口气,和我回去睡觉。这时月牙已经偏西,只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在
远处月光下游动。
   


  军事训练开始了。一个班为单位,列成一队练操: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
还练卧倒和匍匐前进:身子一扑倒在地上,不准用脚蹬,要用两只胳膊拖着身子往
前爬……
  白天累了一天,夜里也不得安宁,练紧急集合。半夜睡得正香,“嘟嘟”一阵
哨响,紧急集合!不准开灯,要你十分钟时间穿得衣帽整齐,背着背包、提着长枪
跑到操场上。大家不怕白天训练,就怕晚上集合。十分钟的黑暗时间,屋里吵成一
锅粥,不是你拿了我的袜了,就是我穿错了你的裤子,哪里出得去?但连长、指导
员已经背着手枪站在操场上,检查人数,看哪班是最后一个。然后严肃地说:几公
里处几公里处有特务,限二十分钟赶到。你就拖着长枪、撒丫子跑吧。跑一圈回来,
累得通身流汗,气喘吁吁,这时连长、指导员又站在操场等你,检查各人的背包散
形没有,衣裳穿错没有。
  各班都有出洋相的。我们班出洋相最多的,是“老肥”和“元首”。“元首”
长得瘦瘦的,平时一脸严肃,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可做事竟不利落。他爱将左
右脚穿反,左鞋穿到右脚上,右鞋穿到左脚上。连长让他出列,在队伍前走一个来
回,他鞋成外八字,走来走去,像只瘸腿的病鸭。大家都笑了。散队回宿舍,白面
书生王滴说:
  “其实连长不该批评‘元首’,紧急集合抓特务,反穿鞋有好处,脚印不宜辨
认。”
  大家看着“元首”,又笑了。“元首”的两只鞋还没换过来,闷头坐在铺头,
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剜了王滴一眼。
  “老肥”出洋相,是爱把裤子穿反,大口朝后,露着屁股。连长不好让他出列
展览,只是说有人把裤子都穿反了,“还没抓特务,自己先把裤子穿反!”散队后,
“老肥”揪住屁股后边的开口,情绪十分沮丧。似乎特务没抓到,全是因为他的裤
子。
  夜里不但紧急集合,还得站岗。两人一班,一班一个小时,往下传着一个马蹄
表。十六、八岁的孩子,在家里还是睡打麦场的年龄,现在白天训练一天,哪里会
不困?困不说,还饿。晚饭明明吃饱了,吃了好几个蒸馍杠子,晚上一站岗就饿。
饿不说,还冷。这戈壁滩的三九天真不一般,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轮到我站岗,
最向往的地方,是连队的锅炉房。烧锅炉的老兵叫李上进。他和其他老兵不一样,
他不欺负新兵,见了我还叫“八班副”,慢慢混得挺知心。他烧锅炉有夜班饭,即
七八个包子,自己在炉皮上烤一烤。我每次去,他都匀给我两个,然后坐在烧火的
条凳上,踢蹬着双腿,眯着眼看我大口大口吃。他那包子也确实烤得好,焦黄喷香
的,吃了还想吃。可惜不能太抢人家的夜班饭,只好抹着嘴说:“吃饱了,吃饱了”,
将又递过来的包子推回去。他爱笑,笑得挺憨厚。第一次见面,就问我。
  “写入党申请书了吗?”
  我摇摇头,说:“刚到部队,就写?”
  他拍了一下大腿,似乎比我还着急,挥着手说:“赶快写,赶快写,回去就写!
像我,就因为申请书交得晚,现在当了三年兵,还没入上!”
  可等我背地里打听别的老兵,申请书早交晚交,不是决定的,决定的是找组织
谈心。何况李上进没能及时入党,也不是因为申请书递得晚,是因为他受过处分。
受处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探亲时,偷偷带回家一把刺刀。刺刀的用途,是为了谈
对象。与对象见面那天,他穿了一身新军装,扎上武装带,屁股蛋子上吊着一把刺
刀,跟着父母从集市上穿过,觉得挺威风。后来对象是谈成了,但吊刺刀的事不知
怎么被部队知道了,便给了他一个处分,也影响了他的进步。第二次见面,我不由
关心起他,问:
  “那你什么时候能解决?”
  “他一手握住捅火的铁棍,一手拈着刚钻出的小胡须,说:据我估计,快了”
  “为什么快了?”
  “你看,这不让我烧锅炉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烧锅炉就能入党?
  他说:“领导让你烧锅炉,不是对你的考验吗?”
  我恍然大悟,也替他高兴,说:“不管早晚,你总能解决。我听说有的老兵直
到复员,还不能解决。”
  李上进说:“那真是丢死人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大家对部队生活都有些熟悉了,连走路也有些老兵的味道
了。这时大家也开始懂得追求进步,纷纷写起了入党、入团申请书,早晨起来开始
抢扫帚把。随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紧张了。因为大伙总不能一块进步,总得你进
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
于是大家心里都挺紧张,一到五更天就睡不着,想着一响起床号就去抢扫帚把。
  这时班里要确定“骨干”。所谓“骨干”,就是在工作上重点使用。能当上
“骨干”,是个人进步的第一站,所以人人都盯着想当“骨干”。可连里规定,一
个班只能确定三个“骨干”,这就增添了问题的复杂性。拿我们班来说,我是班副,
是理所当然的“骨干”。另一个是王滴,大家也没什么说的,因为他能写会画,会
一横一竖地写仿宋字,出墙报,还会在队伍前打拍子唱歌。问题出在“元首”和
“老肥”身上,他们俩谁当“骨干”,争论比较大。这二位都是最近由后进变先进
的典型。紧急集合不再搞得丢盔撂甲。“元首”的办法,是左右鞋分别用砖压住,
到时候不会错脚;“老肥”睡觉不脱裤子,自然不会穿反。这样,二人往往比别人
还先跑到操场上,表现比较突出。何况平时他们还主动干别的好事。“元首”是不
声不响掏连里的厕所;“老肥”是清早一起来就抢扫帚把,有一天夜里还做好事,
一人站了一夜岗,自己不休息,让同志们休息。两人比较来比较去,相持不下。这
时班长想起了灯绳。在部队,灯绳不是随便拉的。要“骨干”守着。灯绳在门口吊
着,“老肥”正好挨着门口睡。如果让“元首”当“骨干”,就要和“老肥”换一
换位置。可班长一来怕麻烦,二来“老肥”睡门口是排长决定的,于是对我说:
“让李胜儿当吧。”于是,“老肥”就成了“骨干”,继续掌管灯绳。当初让“老
肥”睡到门口是排长对他的惩罚,现在又因祸得福,当上了“骨干”。“老肥”露
着两很大黄牙,乐了两天。而“元首”内心十分沮丧,可又不敢露在面上,只好给
班长写了一份决心书,说这次没当上“骨干”,是因为自己工作不努力,今后要向
“骨干”学习,争取下次当上“骨干”。其他十几名战士,也都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连里要拉羊粪。所谓羊粪,就是蒙古人放牧走后,留在荒野上的一圈圈粪
土,现在把它们拉回来,等到春天好种菜地。连里统一派车,由各班派人。由于是
去连里干活,各班都派“骨干”。轮到我们班,该派王滴和“老肥”。可王滴这两
天要出墙报,我又脱不开身,于是班长说:“让‘元首’去吧。”
  “元首”原没妄想去拉羊粪,已经提着大枪准备去操场集合,现在听班长说让
他去拉羊粪,干“骨干”该干的活,一下乐得合不住嘴,忙扔下大枪,整理一下衣
服,还照了一下小圆镜,兴高采烈地去拉羊粪。拉了一天羊粪回来,浑身荡满了土,
眉毛、头发里都是粪末,但仍欢天喜地的,用冷水“呼哧呼哧”洗脸,对大家说:

  “连长说了,停两天还拉羊粪!”
  接着又将自己的皮帽子刷了刷,靠在暖气包上烘干。这时外面“嘟嘟”地吹哨,
连里要紧急集合点名。“元首”一下着了慌。排长急如星火地进来,看到“元首”
的湿帽子,脾气大发:
  “该集合点名了,你把帽子弄湿。弄湿就不点名了?你怎么弄湿,你再怎么给
我弄干!弄不干你戴湿帽子点名!”
  可怜“元首”只好戴上湿帽子,站在风地里点名。数九寒天,一场名点下来,
帽子上结满了玻璃喇叭。这时排里又要点名。排长讲话,批评有的同志无组织无纪
律,临到点名还弄湿帽子。大家纷纷扭头,看“元首”。“元首”一动不动。
  排里点完名,“元首”不见了。我出去寻他,他仍戴着湿帽子,坐在营房后的
风地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哭了,上去推他,他没哭,只是翻着眼皮看看我。我
说:
  “‘元首’,把帽子脱下来吧,看都冻硬了。”
  他突然开始用双手砸头,一个劲儿地说:
  “我怎么这么混!”
  我说:“这也不怪你,你今天拉羊粪了。”
  这时他“呜呜”哭了,说:“班副,这都怪我心笨。”
  我说这也不能怪心笨,谁也没想到会突然点名。
  他渐渐不哭了,又告诉我,他今天收到他爹一封信,托人写的,让他在部队好
好干,可他今天就弄了个这。
  我说这没什么,谁还不跌交了?跌倒爬起来就是了。
  他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元首”递给班长一份决心书,说昨天弄湿帽子的思想根源是无
组织无纪律,现在跌倒了,今后决心再爬起来……
  


  各班正在训练,连里突然集合讲话,说近日有大首长要来检阅,要各班马上停
止别的训练。一起来练方队。大家都没见过大首长,一听这消息,都挺兴奋。一边
改练方队,一边悄悄议论:这首长有多长?该不是团长吧?夜里我和班长站岗,我
问班长,班长本来也不一定知道,但他告诉我这是军事机密。
  练了十几天方队,上边来了通知,明天就要检阅。这时告诉大家,来检阅的不
是团长,也不是师长,是军长!军营一下沸腾起来。说军长要来检阅我们!有的当
即要给家写信,说这么个喜讯。班长也兴高采烈地对我们讲,军长长得什么样什么
样,到时候检阅可不要咳嗽。接着又重新排队,谁站哪儿谁站哪儿。大家又“稀里
哗啦”地卸枪栓,擦枪,把刺刀擦得明晃晃的。
  晚上刚刚八点钟,连里就吹起了熄灯号,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灯虽然
熄了,但大家哪里睡得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外面又“嘟嘟”响起了哨声。大
家一愣怔,“元首”急忙问:
  “又搞紧急集合吗?”
  大家慌了手脚,也不敢开灯,黑暗中开始穿衣收拾背包,纷纷埋怨:“明天军
长就要检阅,怎么还搞紧急集合?”
  这时连长进来,“啪”一下拉着灯,告诉大家,不是紧急集合,是提前起床。
起床后立即到食堂吃饭,吃了饭立即站队上车;八点钟以前,要赶到军部检阅场。

  大家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又放下了。纷纷说:“我说也不该紧急集合。”又
像昨天一样兴奋起来。看看窗户外边,还黑咕隆咚的。
  东方出现了血红血红的云块。这是大戈壁滩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无际,没有
遮拦,就等着那红日从血海中滚出。仍是数九寒冬天,零下十几度,但大家都不觉
得冷,挤着站在大卡车上。司机似乎也很兴奋,车开得“呼呼”的,遇到沟坎,大
家“喔”地一声,被车厢颠起来,又落回去。大枪上的刺刀,都上了防护油,一人
一杆,抱在怀里。
  军部检阅场到了。乖乖,原来受检阅的部队,不止我们一个连,检阅场上的人
成千上万,一队一队的兵,正横七竖八开来开去,寻找自己的位置。我问班长:
  “这有多少人?”
  班长在人群中搭着遮檐看了看,“大概要有一个师。”
  人声鼎沸,尘土飞扬。我们都护着自己的刺刀,不让沾土。连长屁股蛋上吊着
手枪,在队伍中跑来跑去,一个劲儿地喊:
  “跟上跟上,不要拉开距离!”
  大家便一个挨一个,前心贴后心,向前挪动。
  七点半了,队伍都基本上各就各位。行走的脚步声、口令声少了,广场上安静
下来。但随之而起的,是人的说话声。有的是议论今天人的,有的是指点检阅台的,
还有的是老乡见面,平时不在一个连队,现在见到了,便窜过队伍厮拉着见面,被
排长连长又吆喝回去……
  突然,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原来检阅台上有了人,一个参谋模样的人,在
对着麦克风宣布检阅纪律,让大家学会两句话。即当军长从队伍前边走过喊“同志
们辛苦了”时,大家要齐心协力地喊“首长辛苦”。然后问:
  “大家听明白没有?”
  大家齐心协力地喊:“听明白了!”
  接着又让检查武器。于是全广场响起“稀里哗啦”的枪栓声。
  武器快查完,整理队伍开始了。各级首长开始纷纷报告。一个连整理好,向营
里报告;一个营整理好,向团里报告;一个团整理好,向检阅台报告。全广场清脆
的报告声,此起彼伏。
  最后全体整理完毕,队伍安静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接受报告。他站在
指挥台上,从左向右打量队伍。我悄悄捅了捅班长:
  “这是谁?”
  “师长。”
  七点五十分,师长开始看表,接着开始亲自整理队伍。那么一个老头了,喊起
“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
和感动。于是人们纷纷踮起脚尖,前后左右看齐,使偌大一个广场,偌多的千军万
马,成了一条条横线、竖线和斜线。好整齐壮观的队伍。整个广场上,没有一点声
音,只有旗杆上的军旗,在寒风中“哗啦啦”地飘动。
  八点整。军长该来了。
  时间在“滴答”“嘀答”地响,十五分钟过去,军长还没有来。师长在台上一
个劲儿地看表。队伍又开始出现骚乱。“老肥”说:“别是军长忘了吧?”
  “元首”说:“忘是不会忘,可能什么事给耽搁住了。”
  半个小时过去,大家更加着急。这时王滴发话:
  “看来这阅检不成了。”
  正说着,大路尽头出现一组车队,转眼之间到了队伍前。是几辆长长的黑色轿
车,明晃晃的。大家纷纷说:“来了,来了。”
  于是立即精神倍增,“嗡嗡”一阵响,广场又安静下来。这次可安静得能往地
下掉针,车门打开的声音,都能听风。接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些人。有几个胖老头子,
也有年轻的,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年老的背着手,年轻的立即撒成散兵线,
向四周围张望。这时师长在台上紧张地整理自己的军装,又转身整理队伍:
  “大家听好了,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最后一个“立正”,老头子扯破喉咙地喊,喊出了身体的全部力量,然后双拳
提起,跑步下台,向台下那群老头子中的一个敬礼:“报告军参谋长,X军X师现在
集合完毕,请指示!”
  那个老头子挥了挥手说:“稍息!”
  “是!”师长双拳提起,气喘吁吁地路回检阅台,向部队:“稍息!”
  部队稍息。
  军参谋长老头子吃力地踱上检阅台,在中心站定,看了看部队,说:“同志们
——”
  一说“同志们”,队伍立即立正,千万只脚跟磕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
  老头子又说:“稍息!”然后说:“今天军长检阅我们,希望大家……”讲了
一番话,然后自己又亲自整理部队,又双拳提起,跑步下台,向另一个胖胖的,脸
皮有些耷拉,眼下有两个肉布袋的人报告:
  “报告军长,队伍整理完毕,请您检阅!”
  那个老头子倒挺和蔼,两只肉布袋一笑一笑地,说:“好,好。”
  然后,检阅开始。说是检阅,其实也就是军长从队伍前过一过。但大家能让军
长从自己脸前过一过,也算很不错了。于是眼睛不错珠地、木桩一样在那里站着。
刺刀明晃晃的,跟人成一排,这时太阳升出来了,放射出整齐的光芒。一排排的人,
一排排的枪和刺刀,一排排的光芒,煞是肃穆壮观。人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
乎成了一个广场。在这一片庄严肃穆中,军长也似乎受了感动,把手举到了帽檐。
但他似乎没学过敬礼,一只手佝偻着在那里弯着。可他眼里闪着一滴明晃晃的东西。
走到队伍一半,他开始向队伍说:“同志们好!”
  大家着了慌。因军长说的问候词和参谋交代的不一样。参谋交代的是:“同志
们辛苦了。”但大家立即转过神,顺着大声喊:
  “首长好!”
  幸好还整齐,大家的心放下了。惟独“老肥”出了洋相,千万群人中,他照旧
喊了一句“首长辛苦!”队伍的声音之外,多出一个“苦”字。幸好是一个人,军
长可能没听到。但我们连长立即扭回头,愤怒地盯了“老肥”一眼。
  军长走到了我们团队面前。这时有一个换枪仪式,即当军长走到哪个团队时,
哪个团队要整齐地换枪:将胸前的枪分三个动作,换到一侧;“啪”“啪”“啪”
三下,枪响亮地打着手,煞是壮观好看。这时“元首”露了相。换枪时,他用力过
猛,刺刀擦着了额头,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脸上流成几道。但这个动作别人不易发
现,他自己也不敢说,仍持枪立着,一动不动,谁知军长眼尖,竟发现了,突然停
止检阅,来到“元首”面前。“元首”知道坏了事,但也不敢动。军长盯着他脸上
的血看,突然问:“谁是这个连的连长?”
  连长立即跑步过来,立正敬礼:“报告军长!”
  但立即吓得筛糠。我们全连跟着害怕,军长要责备我们了,班长愤怒地盯“元
首”。谁知军长突然笑了,两只肉布袋一动一动的,用手拍了拍“元首”的肩膀,
对连长说:“这是一个好战士!”
  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元首”十分感动。连长也精神振奋地向军长敬礼:
“是!报告军长,他是一个好战士!”
  军长“嗯”了一声,点点头,又向身后招了招手,他身后跟着的如花似玉的女
兵,立即上前给“元首”包扎。我们这才知道,她是军长的保健医生。“元首”这
时感动得嘴角哆嗦,满眼冒出泪,和血一起往下流。
  军长检阅完毕,各个方队散了,整齐地迈着步伐,唱着军歌开往各自的营地。
这时军长仍站在检阅台上,向我们指指点点。
  我们回到了营房。连里开始总结工作,讲评这次检阅。严厉批评了“老肥”,
喊致敬词时喊错了一个字;又表扬了“元首”,说他是个好战士,枪刺破了头,还
一动不动,要大家向他学习。接着班里又开会。鉴于以上情况,班里的“骨干”便
作了调整:“老肥”让撤了下来,“元首”成了“骨干”。当即就让二人换了铺位:
“老肥”睡到里面去,“元首”搬到门口掌握灯绳。“老肥”再也憋不住,一到新
铺就扑倒哭了。班长批评他:
  “哭什么哭什么?你还委屈了?”
  “老肥”马上又挺起身,擦干眼泪,不敢委屈。
  “元首”自然很高兴,立即趴到门口铺头给家里写信。这时王滴来到他跟前,
扳过他脑袋,看包扎的伤口,说:“你还真是憨人有个愣头福!”
  晚上,熄灯睡觉。我仍想着白天的俭阅,觉得军长这人不错,越是大首长,越
关心战士。想到半夜,出来解手,不巧在厕所碰到排长。见了排长怎好不说话?我
搭讪着说:“今天检阅真威武呀。”
  排长边扣着裤子上的扣子,边作出老兵不在乎的样子:“就那么回事。”
  走出厕所,我又说:“军长这人真关心战士。”
  没想到排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走了老远,又扭头说:“你哪里知道,
他是一个大流氓,医院里不知玩了多少女护士!”
  我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儿来。回到宿舍,躺到铺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我不相信排长的话。那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怎么会是流氓?那么一个壮观的场
面,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想着想着,我不禁既伤心,又失望,眼里不知不觉流
下了泪。



  部队有政治学习,现在要搞批林批孔。这时我们班长家里死了老人,突然来了
电报,班长边哭边收拾行李,急急忙忙走了。
  班里一时没有班长,工作进行不下去,连里便把烧锅炉的李上进给补了进来。
全班听了都很高兴,大家都知道李上进是个热情实在的人。我去锅炉房帮李上进搬
行李,倒是他扳着一条腿在铺板上,脸上有些不高兴。我说:“班长,我来帮你搬
行李了。”
  他看我一眼,说:“班副,你先来帮我想想主意。”
  我坐在他身边,问:“什么主意?”
  他说:“你说让我当班长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说:“当然是好事了。”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可烧了两个月锅炉,组织上怎么还不发展我呢?”

  我也怔在那里,但又说:“大概还要考验考验吧。”
  他看看我,点点头,“大概是这样吧。”便让我搬行李。
  批林批孔,连里作了动员,回来大家就批上了。可惜大家文化不高,对孔子这
人听说过,就是不太认识;对林彪也只知道他是埋藏在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要炸
主席。这样批来批去,上边说批的不深刻,便派来一个宣传队,通过演戏,帮助大
家提高认识。戏演的是老大爷诉苦,说林彪家是地主,怎么剥削穷人。这下大家认
识提高了。“老肥”说:
  “太戴意太大意,他家是地主,怎么让他进了政治局呢?”
  “元首”也激动得咳嗽,自己也诉开了苦,说他爷爷怎么也受地主剥削。全班
纷纷写起了决心书,情绪十分高涨。
  热火朝天的班里,惟独王滴情绪低落。自入伍以来,王滴一直表现不错,能写
会画的,当着班里的“骨干”,但他这人太聪明,现在聪明反被聪明误,跌了交子。
批林批孔运动中,他不好好批林批孔,竟打起个人的小算盘。班里的“骨干”当得
好好的,他不满足,想去连里当文书。文书是班长级。为当文书,他送给连长一个
塑料皮笔记本,上边写了一段话,与连长“共勉”。谁知连长不与他“共勉”,又
把笔记本退给了排长。排长看王滴越过他直接找连长,心里很不自在,但也不明说,
只是又把本子退给李上进,交代说:“这个战士品质有问题。”李上进又把本子退
给王滴。王滴脸一赤一红的,说:“其实这本子是我剩余的。”
  王滴犯的第二件事,是“作风有问题”。那天宣传队来演穷人受苦,有一个砸
洋琴的女兵,戴着没檐小圆帽,穿着合体的军装,脸上、胳膊上长些绒毛,显得挺
不错。其实大家都看她了,王滴看了不算,回来还对别人说:
  “这个女兵挺像跟我谈过恋爱的女同学。”
  这话不知怎么被人汇报上去,指导员便找王滴谈话,问他那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滴吓得脸惨白,发誓赌咒的,说自己没说违反纪律的话,只是说她像自己的一个
女同学。指导员倒也没大追究,只是让他今后注意。可这种事情一沾上,就像炉灰
扑到身上,横竖是拍不干净的。大家也都知道王滴没大问题,但也都觉得他“作风”
不干净。他从连部回来,气呼呼地骂:
  “哪个王八蛋汇报我了?”
  这两件事一出,好端端的王滴,地位一落千丈。大家看他似乎也不算一个人物
了。连里出墙报,也不来找他。他也只好背杆大枪,整天去操场训练。谁知这白面
书生,训练也不争气。这时训练科目变成了投手榴弹,及格是三十米。别人一投就
投过去了,他胳膊练得像根檩条,也就是二十米。这时王滴哭了。过去只见他讽刺
人,没见他哭过,谁知哭起来也挺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娘啊,把我难为死吧!”

  鉴于他近期的表现,排长决定,撤掉他的“骨干”,让“老肥”当。“老肥”
在军长检阅时犯过错误,曾被撤掉“骨干”;但他近期又表现突出,跟了上来。批
林批孔一开始,他积极跟着诉家史——家史数他苦,他爷爷竟被地主逼死了;军事
训练上,他本来投过了三十米,但仍不满足,晚饭后休息时间,还一个人到旷野上,
跑来跑去在那里投。于是又重新当上了“骨干”。王滴“骨干”让人给戗了,犯了
小资产阶级毛病,竟破碗破摔,恶狠狠地瞪了“老肥”一眼:
  “让给你就让给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会投个手榴弹吗?”
  “老肥”被抢白两句,张张嘴,憋了两眼泪,竟说不出话。到了中午,班里召
开生活会,排长亲自参加,说要树正风压邪气。排长说:
  “自己走下坡路,那是自己!又讽刺打击先进,可不就是品质问题了么?”
  王滴低着头,不敢再说,脸上眼见消瘦。
  “老肥”虽然当了“骨干”,又被排长扶了扶正气,心里顺畅许多,但大家毕
竟是一块来的,看到王滴那难受样子,他高兴也不好显露出来,只是说:
  “我当‘骨干’也不是太够格,今后多努力吧。”
  春天了。冰消雪化。这时连队要开菜地,即把戈壁滩上的小石子一个个捡起,
然后掘地,筛土。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手上都磨出了血泡。王滴也跟着大伙干,但
看上去态度有些消极。李上进指定我找他谈一次心。晚饭后,我们一块出去,到戈
壁滩的旷野上去。我说:“王滴,咱们关系不错,我才对你说实话,你别恼我,咱
可不能破碗破摔。眼看再有一个月训练就要结束了,不留个好印象,到时候一分分
个坏连队,不是闹着玩的!”
  王滴哭丧着脸说:“班副,我知道我已经完了。”
  我说离完还差一些,劝他今后振作精神,迎头赶上来。
  他仍没精打采地说:“我试试吧。”
  谈完心,已经星星满天。回到宿舍,李上进问:
  “谈了吗?”
  我说:“谈了。”
  “他认识得怎么样?”
  我说:“已经初步认识了。”
  李上进点上一支烟说:“认识就好,年轻轻的,可不能走下坡路,要靠拢组织。”
又忽然站起来说:“走,咱俩也谈谈心。”
  于是,我们两人又出来,到星星下谈心。
  我问:“班长,咱们谈什么?”
  他“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又领我到一个沙丘后边,在腰里摸索半天,摸索出一
张纸片,塞到我巴掌里,接着揿亮手电筒,给我照着。我一看,乖乖,原来是一个
大姑娘照片。大姑娘又黑又胖,绑两根大缆绳一样的粗辫子,一笑露出两根粗牙。
我抬起头,迷茫地看李上进。
  李上进问:“长得怎么样?”
  我答:“还行。”
  他搓着手说:“这是我对象。”
  我问:“谈了几年了?”
  他说:“探家时搞上的。”
  我明白了,这便是扎皮带吊刺刀搞的那个。我认为他让我提参考意见,便说:
“不错,班长,你跟她谈吧。”
  李上进说:“谈是不用再谈了,都定了。这妮儿挺追求进步,每次来信,都问
我组织问题解决没有。前一段,对我思想压力可大了,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说:“你不用睡不着,班长,估计解决也快了。”
  这时他“嘿嘿”乱笑,又压低声音神秘地告诉我:“可不快了,今天下午我得
一准信儿,连里马上要发展党员,解决几个班长,听说有我。要不我怎么让你看照
片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替他高兴,说:“看看,当初让你当班长,你还犹豫,
我说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这不考验出来了?”
  他不答话,只是“嘿嘿”乱笑。又说:“咱俩关系不错,我才跟你说,你可不
要告诉别人。不是还没发展吗?”
  我说:“那当然。”
  李上进躺到戈壁滩上,双手垫到后脑勺下,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就是复
员也不怕了,回去有个交代。不然怎么回去见人?”
  接下去几天,李上进像换了一个人,精神格外振奋,忙里忙外布置班里的工作,
安排大家集体做好事。操场训练,口令也喊得格外响亮。
  停了几天,连里果然要发展党员。指导员在会上宣布,经支部研究,有几个同
志已经符合党员标准,准备发展,要各班讨论一下,支部还要征求群众意见。接着
念了几个人名字。有“王建设”,有“张高潮”,有“赵承龙”……念来念去,就
是没有“李上进”。我懵了,看李上进,刚才站队时,还欢天喜地的,现在脸惨白,
浑身往一块抽,两眼紧盯着指导员的嘴,可指导员的名字已经念完,开始讲别的事。

  会散了,各班回来讨论,征求大家对发展入党同志的意见。这时李上进不见了,
我问人看到他没有,这时王滴双手搭着脑壳,枕着铺盖卷说话了,他又恢复了酸溜
溜、爱讽刺人的腔调:
  “老说人家不积极,不进步,自己呢?没发展入党,不也照样情绪低落,跑到
一边哭鼻子去了?”
  我狠狠瞪了王滴一眼:“你看见班长哭鼻子了?”
  这时“老肥”说:“别听他瞎说,班长到连部去了。”
  王滴又讽刺“老肥”:“现在还忘不了巴结,你不是当上‘骨干’了吗?”
  “老肥”红着脸说:“谁巴结班长了?”两人戗到一起,便要打架。
  我忙把他们拉开,又气愤地指着王滴的鼻子:“你尽说落后话,还等着排长开
你的生活会吗?”接着扔下他们不管,出去找李上进。
  李上进在连部门口站着,神态愣愣的。连部有人出出进进,他也不管,只是站
在那里发呆。我忙跑上去,把他拉回来,拉到厕所背后,说:
  “班长,你怎么站在那里?影响多不好!”
  这时李上进仍愣愣地,似傻了:“我去问指导员,名单念错没有,指导员说没
念错。”接着伤心地“呜呜”哭起来。
  我说:“班长,你不要哭,有人上厕所,让人听见。”
  他不顾。仍“呜呜”地哭,还说:“指导员还批评我,说我入党动机不正确。
可前几天……怎么现在又变了?”
  我说:“班长,你不要太着急,也许再考验一段,就会发展的。”
  他说:“考验考验,哪里是个头啊!难道要考验到复员不成?”
  我说:“班长,别的先别说了,班里还等你开会呢!”
  便把他拉了回来。可到班里一看,情况很不妙,指导员已经坐在那里,召集大
家开会,见我们两个进来,皱着眉批评:“开会了,正副班长缺席!赶快召集大家
谈谈对这次发展同志的意见吧。”
  说完又看了李上进一眼,走了。
  李上进坐下来,没精打采地说:“大家随便谈吧,让班副记录记录。”
  接连几天,李上进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打不起精神。也不管班里的事情,也不
组织大家做好事,军事训练也是让大家放羊。周末评比,我们的训练、内务全是倒
数第一。我很着急,“老肥”和“元首”也很着急。惟独王滴有些幸灾乐祸,出出
进进唱着“社会主义好”。我们都说王滴这人不好,心肝长得不正确,又委托我找
班长谈一次心。
  又是满天星星,又是沙丘后边,我对李上进说:“班长,咱俩关系不错,我才
敢跟你说实话,咱可不能学王滴呀!你这次没入上。破碗破摔,不以后更没希望了?”

  李上进明显瘦了一圈,说:“班副,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想来想去,就是
想不通,我不比别人表现差呀!”
  我说:“这谁不知道,你烧了那么长时间的锅炉。”
  他说:“烧锅炉不说,就是来到班里,咱哪项工作也没落到后边呀。”
  我说:“是呀。”又说:“不过现在不能尽想伤心事,我劝你坚持到训练结束,
看怎么样。”
  他叹息一声:“我也知道这是唯一的道路,不然情绪这样闹下去,把三四年的
工作都搭到里边了。”
  我安慰他:“咱们还是相信组织。”
  他点点头,又说:“班副,你不知道,我心里还有一个难受。”
  我一愣,问:“还有什么难受?”
  他叹一声:“都怪我性急。那天让你看了照片,我就给对象写了一封信,说我
要加入组织,她马上写信表示祝贺。现在闹来闹去一场空,还怎么再给人家写信?”

  我说:“这事是比较被动。不过事到如此,有什么办法?依我看,只好先不给
她写信,横竖训练还有一个月,到时候解决了,再给她写。”
  他点头:“也只好这样了。”
  从此以后,李上进又重新打起精神,变消极为积极。班里的事情又开始张罗,
号召大家做好事。班里的训练、内务又搞了上去。
  一天,我正带着“老肥”“元首”掏猪粪,李上进喜孜孜地跑来,老远就喊:
“班副,班副!”
  我扔下鍬问:“什么事?”
  “过来!”
  我过去,他把我拉到猪圈后,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问:“什么好消息?”
  他说:“今天我跟副连长一块洗澡,澡塘里剩我们俩时,我给他搓背,他说,
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横竖也就是训练结束,早入晚入是一样。”
  我也替他高兴,说:“这不就结了!我说组织也不会瞎了眼!副连长说得对,
早入晚入,反正都是入呗,哪里差这一个月!”
  他说:“是呀是呀,都怪我当时糊涂,差一点学王滴,破碗破摔!”说完,便
兴冲冲地跳进猪圈,要帮我们起圈。
  我和“老肥”“元首”拦他:“快完了,你不用沾手了。”
  他说:“多一个人,不早点结束?”又说:“今天在这儿的,可都是‘骨干’,
咱们商量商量,可得好好把班里的工作搞上去。”
  于是几个人蹲在猪圈里,商量起班里的工作。
   


  我们排长是个怪人,常做些与大家不同的事。比如睡觉,他爱白天睡,夜里折
腾。白天明晃晃的,他能打呼噜大睡;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家都是农村孩子,
往常在家时,午休时要下地割草,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但排长睡午休,一屋的人
都得陪着他躺在铺上不动。晚上,大家训练一天,累得不行,要睡了,这时排长却
依然挺精神。床上睡不着,他便倚到铺盖卷上看书。他看书不用台灯,非点蜡烛,
说这样有挑灯夜读的气氛。明晃晃的蜡烛头,照亮一屋。王滴说:
  “多像俺奶夜里纺棉花。”
  当然,排长也有不睡午觉的时候。那是他要利用午休时间写信,或者训人。他
一写信,全班的人替他着急。因为一封信他要返工五六次:写一页,看一看,一皱
眉头,撕巴撕巴扔了;又写一页,又一皱眉头,撕巴撕巴又扔了,……闹得情绪挺
不好。他情绪不好,别人谁敢大声说话?再不就是训人,开生活会。上次开王滴的
生活会,就是利用午休时间。所以,大家说,排长睡颠倒虽然不好,但不睡颠倒大
家更倒霉。一到午休时间,大家都看排长是否上了铺板。一上铺板,大家都安心松
了一口气。
  柳树吐了嫩芽。戈壁滩上下了一场罕见的春雨。哩哩啦啦,下了一天。训练无
法正常进行,连里宣布休息。大家说,阴天好睡觉,今天该好好休息了。于是到了
午休时间,大家都打着哈欠,摊铺盖卷准备睡觉。这时排长急急忙忙进来:
  “不要睡了,不要睡了,今天午休时间开会。”
  大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排长又要训人。可看他脸上,倒是喜孜孜的。大
家闹不清什么名堂,都纷纷又穿起衣服,整理内务,围坐在一起,等待排长开会。

  排长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噗噗”吹两口,坐到一张椅子上,拿出一个笔记
本翻着说:“刚才我到连部开了一个会,训练再有二十多天就要结束了,研究大家
的分配问题,现在给大家吹吹风……”
  大家的心“咯噔”一下,马上睡意全无,人圈向内聚了聚。连刚才还漫不经心
的王滴,也瞪圆眼睛,竖起了两只耳朵。大家在新兵连训练三个月,马上面临分配
问题,谁不关心自己的前途呢?
  排长说:“大家也不要紧张。能分到哪个连队,关键看各自的表现。大家想不
想分到一个好连队?”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想!”
  排长说:“好,想就要有一个想的样子。现在训练马上进入实弹考核阶段,大
家都要各人操心各人的事,拿出好成绩来!到时候别自己把自己闹被动了……”
  又讲了一通话,问:“大家有没有信心?”
  大家异口同声地答:“有!”
  这时排长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说:
  “大家还可以谈谈,各人愿意干什么?”
  大家都纷纷说开了,有愿意去连队的,有愿意去靶场的,有愿意去看管仓库的,
排长问身边的“老肥”:
  “你呢?”
  “老肥”这时十分激动,脸憋得通红,答:“我愿意去给军长开小车!”
  大家“哄”地笑了,说:“看你那样子,能给军长开小车!”
  排长问:“你为什么愿意给军长开车?”
  “老肥”答:“那天检阅,我看军长这人不错。”
  排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好好干吧,有希望。”
  “老肥”乐得手舞足蹈。
  开完会,大家摩拳擦掌,纷纷写起了决心书。
  这时新兵连训练又开始紧张起来。投弹、射击,马上要实弹考核;夜里又练起
紧急集合。这时大家都已成了老兵,本来吃不下这苦;但面临一个分配问题,大家
都像入伍时一样认真。分配又是一个竞争,你分到一个好连队,我就分不到好连队,
大家的关系又紧张起来,又开始面和心不和。本来投手榴弹、瞄靶,大家一起练练、
看看,多好;但一到晚饭后,各人找各人的地方,悄悄练习。一直快到熄灯,才一
个个回来,各人也不说自己练习的成绩。李上进把我、“老肥”、“元首”召集到
一块开“骨干”会,说:
  “还是号召大家互相帮助,不要立山头。一闹不团结,班里的工作就搞不上去。”

  接着开了一个班务会,号召大家平山头,休息时间一起训练。当天晚饭后,李
上进便集合大家,一块排队到训练场去。路上碰到副连长,问:
  “这时候排队干什么?”
  李上进说:“利用休息时间补课。”
  副连长点点头说:“好,好。”
  李上进很兴奋。
  但到了训练场,大家仍是面和心不和,各人使劲甩自己的手榴弹,不给别人看
成绩;惟独李上进跑来跑去,说某某投了多少米。
  夜里紧急集合。这时连里又缩短了集合时间。过去是十分钟,现在缩短成五分
钟。但大家到底是老兵了。竟能在规定时间利利索索出来。“元首”穿鞋也从不错
脚。这时“老肥”出了问题。不知是白天训练太紧张,还是他夜里睡不好,一到紧
急集合,他就惊慌。全连已经排好了队,他才慌慌张张跑出来,背包还不是按标准
捆的,勒的是十字道。有一次把裤子又穿反了。班长找他谈话,说:
  “李胜儿,咱们是‘骨干’,可不能拖班里的后腿,那同志们会怎么说?”
  “老肥”含着泪说:“我难道想拖班里的后腿?只是心里一紧张,想快也快不
起来。”
  李上进说:“过去你不出来的挺快?”
  “老肥”说:“过去是过去,现在也不知怎么了,浑身光没劲。”
  王滴挨着“老肥”睡,背后对别人说:“‘老肥’这人准是犯病了,一到夜里
就吹气,嘴里还吐白沫。”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李上进。李上进问:
  “过去他有什么病?”
  我说:“没见他有什么病。”
  后来又一次紧急集合,“老肥”更不像话,队伍已经出发抓特务,他还在屋里
折腾。队伍跑一圈回来了,他出去找队伍没找到,一个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李上进说:“看样子他真有病。”
  王滴说:“他犯的准是羊羔疯!你想,一听哨子响就吐白沫,浑身不会动,不
是羊羔疯是什么?”
  李上进把我拉到一边说:“班副,要真是羊羔讽还麻烦了。领导知道了,非把
他退回去不可!部队不收羊羔疯。我们那批兵,就退回去一个。”
  我看看四周说:“班长,不管是不是羊羔疯,咱们得替他保密。你想,当了两
个月兵,又把他退了回去,让他怎么见人?”
  李上进摸着下巴思摸。
  “再说,他这羊羔疯看来不严重,到部队两个月,怎么不见犯?现在偶尔犯一
次,看来是间歇性的。横竖再有二十多天就结束了,我们替他遮掩遮掩。”
  李上进思摸一阵说:“只好这么办。以后再紧急集合,你帮他一把。”
  我点点头。
  “老肥”这时满头大汗从黑暗中跑回来,衣裳、被子都湿漉漉的。李上进说:

  “回来了?”
  王滴说:“你还是独立行动!”
  “老肥”还在那里喘气,顾不上搭言。
  第二天上午,我找“老肥”谈话。问:
  “‘老肥’,你是不是有羊羔疯?”
  他说:“班副,咱俩一个村长大的,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有羊羔疯?”
  我说:“我记得你爹可犯过这病!”
  他低下头不说话。
  我说:“一犯羊羔疯,部队可是要退回去的。”
  这时他哭了,说:“班副,我可不是有意的。我心里可想努力工作。”
  我说:“你不用着急。”又四下看一下人,把李上进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让他
自己也注意一下,争取少犯或不犯;紧急集合我帮他。
  他感激地望着我:“班副,你和班长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们。万一我给军长
开上小车……”
  我说:“开小车不开小车,人不能有坏心。”
  他连连点头。
  我又深入到班里每一个战士,告诉他们不能有坏心,要替“老肥”保密。每到
紧急集合,我只让“老肥”穿衣服,我帮他打背包,夹在我们中间一起出去,倒也
显不出来。
  十来天过去,没出什么事。大家平安。我和李上进松了一口气。“老肥”心里
感激大家,把劲头都用到了工作上,休息时间一遍又一遍扫地,还替大家打洗脸水,
挤牙膏,累得一头的汗。我看他那可怜样,说:
  “‘老肥’,你歇歇吧。”
  他做出浑身是劲的样子:“我不累。”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平安地过去了,没想到班里出了奸贼:“老肥”犯羊羔疯
的事,有人告到了连里。连里责成排长查问。排长午休时没睡,先独自趴桌上写了
一回信,撕了几张纸,又把我和李上进叫到乒乓球室,问:
  “李胜儿犯羊羔疯,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和李上进对看一眼,知道坏了事。但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儿倒没听说。”

  排长“啪”地将写好的信摔到球案上:“还没听说,都有人告到连里了!”
  我急忙问:“谁告的?”
  排长瞪我一眼:“你还想去查问检举者吗?”
  我低下眼睛,不敢再吭声。
  排长说:“好哇好哇,我以为班里的工作搞得挺不错,原来藏了个羊羔疯!连
我都跟着吃挂落!你们说,为什么不早报告?”
  李上进鼓起勇气说:“排长,真没见他犯过。”
  我说:“我和他一个村。”
  排长说:“你们还嘴硬,有没有病,明天到医院一检查就知道,到时候再跟你
们算帐!”
  我和李上进挨了一顿训,出来,悄悄问:“是谁这么缺德,跑到连里出卖同志?”
嘴上不说,都猜十有八九是王滴。王滴跟“老肥”本来就不对付,“老肥”又曾顶
掉他的“骨干”,他会不记仇?再说,王滴是班里的落后分子,平时唯恐天下不乱,
这放着现成的事,他能不吹灰拨火?这奸细不是他是谁?回到班里,又见王滴在那
里又笑又唱,越看越像他。我和李上进都很气愤,说:“遇着事儿再说!”可他向
连里反映情况,是积极表现,一时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只是苦了低矮黄瘦的“老肥”,
在那里愁眉苦脸坐着,等待明天的命运判决。
  第二天一早,“老肥”就被一辆三轮摩托拉到野战医院去了,到了晚上才回来。
他一下摩托,看到他那苦瓜似的脸,就知道班里的“骨干”、想给军长开小车的
“老肥”,要给退回去了!
  “老肥”从车上下来,立即哭了。拉着我的手说:“班副,咱俩可是一个村的!”
又说:“不知谁揭发了我。来时大家都兄弟似的,怎么一到部队,都成仇人啦?”

  我心里也不好受,说:“老肥。”
  “老肥”说:“这让我回去怎么见人?”
  王滴在旁边说:“这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在这也无非是甩甩手榴弹!”说完,
甩屁股走了。
  我们大家都气得发抖。背后告密,当面又说这风凉话,我指着他的背影说:
“好,王滴,好,王滴!”
  这时“元首”上前拉住“老肥”的手,安慰说:“‘老肥’,心里也别太难受。
咱们都是‘骨干’,原来想一块把班里工作搞好,谁想出了这事!”说着,自己也
哭了。
  入夜,大家坐在一起,围着“老肥”说话,算是为他送行。卸了领章、帽徽的
“老肥”,脸上痴呆呆的。李上进说:“李胜儿同志虽然在部队时间不长,但工作
大家都看见了,还当着‘骨干’……”
  我说:“李胜儿同志品质也好,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爱背地琢磨人。”看
了王滴一眼。王滴躺在自己的铺板上,瞪着眼不说话。
  “老肥”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以前有不合适的地方,大家得原谅我。”

  这时有几个战士哭了。
  排长从屋外走进来,也坐下参加我们的送行会。他从腰里摸出一包“大前门”
烟,破例递给“老肥”一支,吸着说:“李胜儿,别怨我,连里要这么做,我也是
没办法。”说着,又递给“老肥”一双胶鞋:“回家穿吧。”
  “老肥”抱着胶鞋,哭了:“排长,我不该尿你一裤……”
  第二天一早,“老肥”乘着连里炊事班拉猪肉的车走了。临上车问:“班副,
你给家捎什么不捎?”
  我说:“不捎什么。回去以后,如果村里不好呆,就跟我爹去学泥瓦匠吧。我
给我爹写一封信。”
  他点点头,一包眼泪,蹬着车轱辘爬上了汽车。
  汽车马上就开了。
  再也看不到汽车和“老肥”,大家才向回走。回到班里,又要集合去训练场练
投手榴弹。这时大家都没情没绪的。我看着班里每一个人都不顺眼,觉得这些人都
品质恶劣。十七八岁的人,大家都睡打麦场,怎么一踏上社会,都变坏了?
  但集合队伍的军号,已经吹响了。
  
佳茗2009-10-16 07:42:54
继续--新兵连 by; 刘震云
pery2009-10-18 16:51:11
确实是篇好文章
jianying2009-10-18 20:24:00
同感。不愧为大家之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