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桔子的交换法则》 作者：桂圆八宝
一
一开始，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顾桔子只不过想从书桌里掏出一块橡皮。
那是午休过后的第一节课，几何考试，需要把各式各样的工具往卷子上面戳。顾桔子伸长了手在书桌里扒掏，却始终没能找到目标，老师越走越近，目光在她头顶上方荡过去又飘过来，更显得她的姿势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高二三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某年某月一只贼窜进了教室，全班钢笔失窃，却唯独顾桔子的财产完好无缺，原因说起实在是太简单了，书箱里乱得惨不忍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刚笔在哪里。
所以当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抓出一件东西的时候，老师站在了她身边：“呔，顾桔子，你好大胆！”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那是一张硕大的纸片，跟橡皮的形状差了十万八千八千八千里。
顾桔子有嘴说不清，只好乖乖地被老师收缴了脏物。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次考场上的一次作弊嫌疑而已。可是老师打开那张纸片看了几眼，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下了课她把顾桔子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一直到歇斯底里，教育了她足足两个小时。
可怜桔子从头到尾也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委屈啊，涛涛不绝如江河水，放学后她在教员室门外的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张纸，于是奇迹发生了——那竟然是一封情书，文采斐然，情意缠绵。而奇迹中的奇迹是，情书既不是她写的，也不是写给她的。
没有落款，但明显是女生的笔迹，要谄媚的对像是隔壁班大名鼎鼎的周平方，顾桔子曾经暗中观察过，这帅哥所坐的位置，和她差了一个班，隔了一堵墙。
放错了书箱的情书找不到主人，但却有明确的攻击目标，顾桔子思考了两个小时以后决定，她不能把这样一件优秀的作品浪费掉，这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十七分，她转到后操场，果然在篮球架下看到了那个让全校女生都发疯的身影。
“周平方。”她向他挥手，他跑过来，隔着一层铁丝网。顾桔子把情书递给他，刚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文件加上些注解，周平方微笑了。
他脸晒黑了，于是牙齿白得过于碍眼，笑起来好欠扁的样子：“我明白——”他拖长了声音，好像真的什么都明白，转身就跑开了。
顾桔子目瞪口呆：“喂，喂……”
周平方到底明白了什么，只有天知道，十七岁的顾桔子这么年轻就被迫发现，人生像极了周星星的电影，充斥着各种无厘头的细节。
二
那天傍晚住在顾桔子上铺的叶成成发烧了，人已经半死还记得抓住顾桔子的手，挣扎着交代遗言：“帮我给朱海亮打个电话。”
宿舍话机是最近才装好的，已经沦落为地下活动的工具，如果老师们够勤快，只查话费单就能查出成千上万的问题。顾桔子播通了男生宿舍的电话，里面的男声怎么听都觉得耳熟，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给叶成成完成遗愿：“那什么，我找朱海亮……”
话筒那边传来神秘的微笑声：“顾桔子，我看了你的信，写得很好。”
老师评作文般的口气让顾桔子魂飞天外，她猛地就想起关于这句话的起源了：“喂喂，周平方我告诉你，那不是……”
“明天我在学校后面的花园里等着你，不用再找借口找朱海亮了吧。”
“不是……你等等哎……”不等顾桔子说完，对方已经放下了电话，她手攥着话筒发呆，随后就欲哭无泪。
真的真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一开始，顾桔子只不过是想抓一块橡皮，如果她知道书桌里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阴谋，打死她也不会把手伸向危险的方向。
不管是情书还是电话，都近一步印证了顾桔子对周平方有不轨之心，从表面看上去，她是大灰狼，他是小白羊，可事实上的真相是，看似担起主角重任的顾桔子，其实是故事里最不应该出现的路人甲。
叶成成向她颤抖着伸出手，顾桔子一掌拍飞她：“行了，三十七度二死不了人。”
“桔子，我去了以后，要帮我转交党费……”
顾桔子一脸黑线：“同志，你先把党入了再想这么进步的事业吧。”
“朱海亮说什么？”
顾桔子不敢应，她心虚气短，总不能说，一个男生因为误会她对他有意思，所以把她的电话挂了吧：“他不在宿舍。”
“过一会儿再打。”
顾桔子嘴里答应着偷偷爬上了床，再打？再打周方平一定会以为她马上就要求婚了呢。不管怎么样，顾桔子这点女生的自尊还是要保留的。
因为很久以前老娘就说过，求婚的一方，一定要是男生！
三
第二天下午顾桔子就直奔了学校的后花园，这已经是二零零六年的盛夏，不时兴盲婚和媒妁之言，所以顾桔子背负了深切的使命——既然上天这样安排，她就有必要把那个女生的一片心意带到吧。
花园里一片寂静，她从五点坐到七点，又从七点坐到九点，天黑下来的幅度有点慢，像过期油画上剥落的色彩，只有最寂寞的人才会去留心。
顾桔子一次次下决心要走，却一次次地对自己说，再等十分钟吧，也许下一瞬间他就会出现了。
再等等，再一会儿，直到晚上十点，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消失，那种感觉，就好像世上只留下她一个人。
顾桔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男生宿舍门口，她看见周平方正和男生们笑着打成了一团。她到外面买了一瓶矿泉水，拦腰剪断，然后，艰难地把手背到身后。
于是，二零零六年六月五号晚上的十点三十分，成了周平方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个瞬间，他看到小个子大眼睛的女生，姿势怪异地向他走过来。他正想开口，忽然一瓶凉水从天而降，他花三十块钱才剪成的靓头立刻变成了花果山水帘洞。
女孩子指住他鼻尖大吼：“无耻，败类，不要脸，谁瞎了你眼才会喜欢你！”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骂完以后扬长而去，把他一个人丢在了湿潞潞的矿泉水里，但这些都不算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宿舍里的男生都用闪烁不定的眼光瞄着他，每当他想开口解释，一群人就一哄而散，做作业洗脸吃饭玩电脑甚至面壁抠墙。
说到底，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一致认同，欺负男生的女生是禽兽，不管他是有心禽兽，还是无意被沦落成为禽兽，他们最根本的组织结构是一成不变滴。
最难忘也是周平方最难熬的一个夜晚，宿友们似乎打定了主义，在他彻底申冤之前，就把他当成变态叔叔来对待，远离他，无视他，用无声的力量来谴责他。
四
你看，人民的力量永远是最强大的。
周平方沦落为阶级敌人的下场，就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以神州六号的速度冲到了女生宿舍门口，大众情人也变成守门员，这真是个大新闻。可惜顾桔子可不是他的月球目的地，对他的痴情根本视而不见，一出宿舍就拼命往前冲。
周平方追着她：“喂，叫你呢，顾桔子，凭什么拿水泼我？”
“因为你欠！”
“哪里欠？”周平方怒气勃发，从来只有人说他帅得惊动党，欠用水泼还真是头一回听到。
“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亏着女生还给你写情书！”顾桔子本来想夸她写得还真不错，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这可不是交流文章水平的时候，瞪大了眼晴盯着他。
“别搞了。”周平方挥手，“那是朱海亮的笔记，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联合起来捉弄我，难道我不上当也有罪？”
“朱……朱海亮？”顾桔子的下巴一直掉到脚底下，有这种功夫为什么不用在叶成成身上，“他喜欢你？”
周平方黑线：“拜托你的脑子拐下弯好不好？”
“那为什么塞到我书桌里？”
“不知道，弄错了吧，我以为你们是一伙的。”
顾桔子长时间无语，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弄错了时间和地点，所以即便有了月光宝盒，也一再而再地跟白晶晶错过，可是顾桔子似乎错得更彻底，连性别都成了不解之谜。
顾桔子晕头转向地走出了老远，忽然回过头：“周平方，对不起。我那天气昏头了。”
男孩子本来想大度地挥一挥手，可是顾桔子在阳光下面的脸，酷似小时候玩的万花筒，把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占全了，有十万分的别扭和不情愿，周方平突然由此衍生出无限的创造力：“没什么，只要你把我的衣服都洗了，我就原谅你。”
顾桔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是啊，她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周方平似乎也无辜地令人发指，这样你来我往地扯皮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可怜的顾桔子又发现了一个不可逆转的誖论，即便没有人是恶毒的，可还是能把所有人都变成受害的。
五
后来，像滚雪球一样的，一块橡皮引出来小山一样的脏衣服，彻底地把顾桔子打败了。她不明白一个男生为什么会有向灾民捐赠一样丰盛的衣服：“你不会是把全宿舍的都拿来了吧。”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周平方怎么会承认呢，他义正严词地反驳顾桔子的猜想，并且严重警告她不要怀疑他的人品。
顾桔子在那一连串的虚张声势中屈服了，她已经犯了一次过于主观的错误，不想再犯第二次。她守着水池，开始一件件的分类搓洗，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他们穿衣服，一定会把它穿到不像一件衣服为止，顾桔子扯了把汗，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不下于三峡水坝的大工程。
周平方走出水房没两步就后悔了，欺负女生的人是禽兽，即便女生以前欺负过他吧，那也只不过是误会。
要不要拿回那堆衣服呢？他在男生面前已经夸下了海口，而且，顾桔子会恨死他。周方平正在水房门口犹豫不决，忽然一个人冲上来，当面给了他一拳。
“周平方，你是不是人，星期六那天顾桔子在后花园等了你五个小时，现在你还拿全宿舍的衣服给她洗！”
可怜的男生被打蒙了，好半天才看清眼前的正义使者：“你还好意思说，都是朱海亮搞出来的鬼。”
叶成成双手叉腰：“我不管，那是你们男生之间的事，快去给桔子道歉，她就是人太好了，才会被你们这些人渣欺负。”
周平方也真的有人渣的觉悟了，五个小时，那是什么概念？打篮球会打到全身脱力，吃饭能吃到撑死为止，就连在游乐园玩都会精疲力竭。可为什么顾桔子对此一字不提，就是那天晚上吧，她从后花园回来，赏了他一脸的矿泉水。
周平方从背后看到桔子的身影，她是南方人，比一般的女生个子要小，普通话不标准，骂起人来“吱吃虱”总是乱得一塌糊涂，凶得有点呆。可为了一封不相干的信，她能等他五个小时。
周平方站到了水池前，他比她高好多，真不是普通的丢脸啊。
“你干嘛？“顾桔子一脸汗，有点戒备的望着他。
周平方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说，他是把全宿舍男生的脏衣服都搬来了，讷讷地站了一会儿：“我……我来帮你……”
不等桔子说话，他已经开始泡洗搓，一气呵成，颇有那么点灌篮高手的架式。
“神经。”桔子觉得男生是好奇怪的生物，他们比周星星更没有逻辑性。
快到中午工程总算封盘，晾衣绳上一长串的衣服让人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顾桔子长长吐了口气，还好还好，不管怎么说，橡皮引出来的混乱总是告一段落了。她觉得鼻尖痒，抹了一把脸。
“还在。”周平方伸手替她抹下洗衣粉的泡沫。
“哦哦？”顾桔子跳出两丈远，没有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一个男生，她脸有点红。
“顾桔子。”
“干嘛？”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那什么……”周平方抓了抓头发，搅尽了脑汁才找到合适的词汇，“你很可爱。”
这种提问要怎么回答？该说有还是没有？顾桔子呆了半天，忽然她想到一件很难过的事，橡皮，情书，五小时，衣服，还有周平方，雪球越滚越大，好像一点都没有要结束的架式啊。
六
其实，不管怎样严密的故事，总有一些细节不能被深究，比如李亚鹏版的《笑傲江湖》里，演员手上冒出来的飞亚达腕表，再比如《夜宴》里的电线杆，或者《天下第一》里呼啸而过的纸飞机。
周平方就算每次考试都能拿全校第一名，文体武艺无一不精，但又不是笔迹专家，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是朱海亮的笔迹。他之所以不上当，只不过是因为叶成成和朱海亮这两个笨蛋，大教室里一边计划一边大笑，完全是电视里反面人物的嘴脸。
一开始他误会了顾桔子，到后来反而不忍心说，那封情书根本是出自叶成成的手下。
最后我们发现，究来转去，事世总离不了身边这几个人。
朱海亮被胁迫请客道歉，那天晚上，月亮正圆，他们坐在路边烤串的小店旁边，染上一身烟火气。桔子吃了八个鸡翅十四个肉串两个玉米一个烧饼，朱海亮被吃得面如死灰，恶作剧这个东西，也并不是没有价格统计的。
叶成成喝令周平方闭上张大了的嘴，帅哥要有帅哥的样子，呆呆的怎么能让女生花痴：“别这么逊，桔子一直都特别能吃。”
周平方其实只是在想，八个鸡翅十四个肉串两个玉米一个烧饼都跑到哪里去了，小小的身体里难道别有一番洞天？的
“这么能吃会养不起的。”朱海亮哭丧着脸提起申诉。
“切……”叶成成不屑一顾，“又不要你养，操什么心。”
朱海亮看了周平方一眼，这个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的哥们儿，被女生们奉为四十一中第一校草，可说出来谁都不会信，他连女生的手都没碰过。朱海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替兄弟操心，这一点都不算过份吧。
吃完饭他拉着叶成成拼命往前蹿，世上有比叶成成更不会看人脸色的东西，除了石头就是电线杆，叶成成努力想跟顾桔子走并排，被朱海亮拖拽着，拉出一条长长的曲线。
顾桔子打了几个饱嗝，这让被人为的落在后面的周平方有点担心，会不会像漫画里所画的那样，吐出一整个鸡翅呢？
“你们都骗我。”顾桔子挥了挥手。一脸金装大家姐的架式，叶成成终于还是向她承认了罪行，本来只是为了玩弄周平方，结果谁想到牵连了顾桔子呢？的
罪愧祸首周平方在月亮底下很羞愧，真的是很羞愧，月亮这个东西很奇妙，它往往会让人产生出不同以往的幻想，所以九品芝麻官里有一副太经典的镜头，周星星和爱人坐在屋顶上，后面的月亮变了一颗心。所以张宇大叔会连哭带嚎地唱，都是月亮惹的祸啊，我们都没有什么错。
周平方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顾桔子的手，是抓，很用力，顾桔子惊恐地瞪着他，幸好这个男生长了一脸爱国剧里俊秀小生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坏人。
两个人就在这月亮极大的夜里面面相觑，偶尔飞过一只郭郭，头顶上游荡着美丽的爬虫。
七
后来，不管市面上怎么流传四十一中的周平方眼高于顶，可他却莫名奇妙地，喜欢上了顾桔子，从此只有顾桔子，再也不容不下其他人。曾经有人专程来看他的女孩，盛兴而来，失望而去，顾桔子小小的个子貌不惊人，完全担当不起传奇的重任。
但事实上，周平方表面看上去挺帅挺酷挺拿得出手，骨子里却是个有点一根筋的男生，女生熊猫馆评二十四孝男友，周平方永远位列第一名，很奇怪，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明明是用来供奉的，你想像不出他为女友打饭抢座位擦书桌的样子，连顾桔子自己也觉得怪。难道她自己没手没脚的吗？
周平方对此的解释是：“你太笨，做什么我都不放心。”
顾桔子忍无可忍，十八年没有周平方，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打电话向朱海亮投述，产品不合格，要求退货。
朱海亮义正严词地拒绝她：“一旦出售，概不退换。”
“你们没信誉！“顾桔子大声抗议。
“本来就不是三包产品嘛。“
顾桔子不相信，离开周平方她就没有办法生活了吗？
第三百二十一天高考临近，顾桔子和周平方不是一个班，填志愿的时候故意骗他要往北京考。
“北京啊。”周平方若有所思。
其实顾桔子写下的是南开大学，在天津，离北京不会太远，又不会让周平方束手束脚的管，谁想到好不容易离开了爹娘，又冒出来个男朋友呢？的
暑假里顾桔子去学校看榜，果然如愿以偿，考取了南开大学经管系，再去找周平方的名字，却被一双手捂住了眼晴，她拼命地扒开他的手，只见榜单上赫然写着，周平方，南开大学，数学系！
顾桔子好像被拳头猛砸了一下，不管你相不相信，一开始，她只是想从书桌里掏出一块橡皮。后来，就像电视新闻里所演的那样，别针换别墅，橡皮也大变成了活人。有一本台湾小说里这样写，吃鱼丸的时候，一口咬下去，发现里面有奇怪的馅，那明明是贡丸，可是已经咬掉了，怎么办？从此再也退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