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James Herriot 吉米·哈利(1916—1995) 原名James Alfred Wight 苏格兰人。一个多才多艺的兽医,也是个善于说故事的高手,被英国媒体誉为“其写作天赋足以让很多职业作家羞愧”。 平实而不失风趣的文风和朴素的博爱主义打动了千千万万英美读者,并启发了后世的兽医文学。多部自传体小说相继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后被BBC拍成电影和系列热门电视剧 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出版界公认他是少数几位能在大西洋两岸英语世界都长期畅销的作家之一。 1979年获颁大英帝国勋章并谒见女王,1982年获颁皇家医学院特别会员,1983年则获颁利物浦大学荣誉兽医博士。一系列畅销书为他带来了非凡的荣誉和财富,但是吉米·哈利依然安之若素,坚持在乡间从事兽医工作,执业长达五十多年。1995年因癌症去世。
小羊的诞生(1)
每当我钻进被窝搂着海伦时,我都会想到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在天寒地冻的夜里搂着自己的好女人更享受的事。
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还没有电热毯,或许是那时的人们觉得兽医比这些玩意儿都重要吧。总之,在凌晨时分新陈代谢到了最低点的时候,被迫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是最残忍不过的事了。
幸而,自我结婚以后,这种寒夜出诊的苦差事已经在我记忆中淡出了,因为每当我像刚从北极回来似的爬回她身边时,她总是毫不畏惧地迎接我,用她的体温温暖我那冻得跟冰棒似的躯体。顿时,两个小时之内所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像梦那么不真实了。
这天凌晨1点电话又响了。星期天凌晨听到这种尖锐的电话声是很平常的,因为周末一些晚睡的农人总会在睡前检查牲口,看看是不是要找个倒霉的兽医。
这回是应海罗先生,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用那单薄沙哑的声音一口气说完一个句子。
“我的母羊有点毛病,你来一趟好吗?”
“很严重吗?”每次半夜昏头昏脑地接到这类电话时,我都期待着对方愿意延到第二天早晨。不过这种奢望从未实现过,至少像应先生这种人是死也不会愿意的。
“很糟,我想总得有个人过来瞧瞧。”
看来真是刻不容缓了。我想,当应先生那晚出去狂饮的时候,那只母羊可能已经在哀号了。
一只病羊并不难对付,伤脑筋的倒是你必须忍着困倦和寒气面对这漫长的工作。不过,每回碰上夜半出诊我都有一套法子,那就是半睡半醒地为患者做完紧急处理,然后赶紧回到家里继续床上的美梦。
身为一个乡下全天候的兽医,我不得不自创了这种法子。然而在这种梦游的状态下,我还完成了不少伟大的手术呢。
所以,我闭着眼踮着脚走过地毯,然后穿上工作服。我毫不费力地在黑暗中走下楼梯,可是在打开门的时候,半睡半醒计划失败了。因为迎面扑上的刺骨寒风完全驱走了我的睡意。当我把车子由车房里倒出来的时候,被强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榆树在黑影中发出了凄哀的呼啸声。
原本打算在驾车的时候再小睡一阵,可是一上了路我又不由得想到一些有关应先生的事。这位胆小如鼠、嗜酒如命的老先生今年刚满70,每回他来诊所的时候几乎都是害羞得不说一句话。细长的脖子从那大了好几号的西装中突兀地冒出来,使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位驯良的好公民;他那凹陷的脸颊和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则是那颗蒜头鼻最理想的饰物。
一般来说,他所居住的余比村内的小自耕农友们,除了在社交场合上偶尔喝个两杯外,平日都是不沾酒的。几个礼拜以前隔壁的一位邻居对我发牢骚说:
“老应海罗愈来愈讨人厌了。”
“怎么了?”
“每个礼拜六或市集的晚上,他都要高歌到凌晨4点才罢休。”
“你说应先生?不可能吧?他不是既安静又怕羞吗?”
“不错,可是一到周末就变了。”
“可是我还是想不透他会唱歌!”
“那你真该搬到他隔壁亲身体验一下。哈利先生,在他没有唱过瘾之前你是啥事也不能干的。”
自从那次对话以后,我又听到了相同的传闻。据说应太太容忍他高歌的条件是要他平日对她百依百顺。
通往余比村的公路在高原上急绕了几个弯之后又陡然下降到谷底。从倾斜的车厢里,我可以看到一幢幢朦胧的屋影排列在山脚之下。若是在白天,现在这角度刚好可以俯视谷底那一片神奇青葱的牧原。
一打开车门,那刺骨的寒风又扑面而来,可是一种噪音顿时使我忘记了寒冷——因为应先生刺耳的歌声正回荡在山谷里。
那声音来自他家灯火微弱的厨房。
“这是黎明之歌……当东方渐渐出现光亮之时……”
我从窗口向里瞧,发现应老先生席地而坐,穿了长袜的双脚凑在一堆就要熄灭的柴火边,一只手还拿了瓶麦酒。
“……而那闪烁的黑影悄悄地来又悄悄地逝去……”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头斜垂在脖子上,似乎完全被自己的歌声陶醉了。
我轻敲了厨房的门。
“……虽然我心忧忧,日夜孤寂,但每当黎明之时……”
我发现他真的浑然忘我了,于是又重重地敲打了一阵。
终于,那刺耳的噪音停了。过了好半晌我才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应先生拉开一丝缝,顶着那颗红鼻头疑惑地打量着我。
“你不是叫我来给你的羊看病吗?”我说。
“哦,对了!”他恍然大悟地说,“等等,我先穿上靴子。”说完,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不仅如此,我还听到门闩又插回去的声音。也许这只是一个谨慎的人顺手的习惯动作,可是他绝没想到有个站在风口的人马上就要冻死了。老一辈的兽医都会告诉你,面对开阔谷地的风口往往比山顶还冷。很不幸,他家的厨房正处于这种地理位置,因此那咆哮而来的西伯利?寒风毫不费力地就钻进我的怀抱。
当我必须要不停地跳跃才能免于冻毙时,屋里又传出了歌声。
“……那儿的溪边有间老磨坊,名叫丁丁……”
我大吃一惊,立刻冲到窗边,发现应先生还在慢条斯理地穿他的大皮靴,他每穿一个气眼就停下来喝一口酒——老天!那双靴子至少还有一打以上的孔未穿。
我敲敲窗户:“应先生,请你快点好不好?”
“……啊,丁丁!那就是我们幻想与做梦的地方……”他完全没有被我的哀求干扰到。
终于,他穿好了靴子。当门再打开的时候,我的下巴因为打颤都快脱臼了。
“你的羊呢?”我问道,“在马厩吗?”
那小老头扬起眉毛说:“不,不在马厩里!”
“不在马厩里?”
“在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你是说,在我刚才下来的边上?”
“我回来的时候顺便看了它一下,才发现它病了。”
我搓搓手说:“那咱们只好再开车上去了。那儿没有水吧?你最好弄一桶热水、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
“好。”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在我弄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之前,门又猝然关上,紧接着依旧是那门闩插上的声音——我再次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我又冲到窗前,看到他缓缓地坐在炉火前,伸手从炉架上拎起一只铁桶。这时候,我的心凉了半截——他该不会是想现烧一桶水吧?终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正在用一把勺子从一个大锅中将热水舀进水桶里。
“……潺潺溪水呢喃着流过磨坊……”他边唱边快乐地工作着直到盛满了一桶热水。
当他推开门用茫然的眼光看着我时,我猜想他刚才一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啊,丁丁,我爱你,你是我的梦乡……”他提高了嗓门对我唱。
“好啦,好啦,”我咕哝着说,“走吧!”我把他推进汽车,然后沿着来的路驶回去。
他把水桶放在膝间,每当车子转弯就会有一些水洒到我裤子上。车里的空气充满了浓重的麦酒味,不一会儿,我竟也觉得头重脚轻了。
“就在这儿!”那老头指着车灯前的一扇门叫道。我把车停在牧草边,双腿伸到车外,然后从裤管上拧出了将近两品脱的水。
我们通过大门,加快脚步走向山边的谷仓。突然,我发觉应先生并没有跟来,而是在牧原上乱逛。
“你在干什么,应先生?”
“找我的母羊。”
“你是说,它并不在谷仓里而在室外?”我压抑着尽量不发出惊叫。
“不要紧的,它已经待了一个晚上了。”他拿出一支手电筒,将一束微弱的光柱投向无际的黑暗之中,结果却毫无禆益。
这时一种绝望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虽然破碎的云并没有完全遮住月光,但在这片无涯的牧原上要想摸索着找一只生病的母羊无疑是大海捞针,再说草根中的冰片与凛冽的寒风都不可能让我们待上太久。
“它在这儿!”应先生突然叫道。
我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果然看到他身边站了一只看来不太愉快的母羊。我不晓得他们之间是否有心电感应,但是他毕竟找到它了。看来,它真是得了重病,因为当我伸手去抚摸它的时候,它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瞄了我一眼,然后倒退了几步,而一只健康的羊应该会拔腿飞奔的。在它的身旁还依偎了一只乳羊。
我拉起母羊的尾巴先量了量体温。还算正常,并没有产后症的迹象。它的呼吸规律,心跳也平稳,可是我知道它一定有哪儿不对劲。
我又看看乳羊——它的早产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因为约克郡3月仍然跟严冬一样,而它,实在太小了……的确是太小了……突然,我联想到像这么小的羊不该是单胎的。
“应先生,快把热水提来!”我大叫道。我并不能肯定自己的诊断是否正确——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证实了。水桶接过来后,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恐惧感,因为我必须脱掉衣服。
在兽医界似乎从未听说过勇气奖,可是当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实在该颁一面奖牌给我。
“抱住它的头!”我喘着气对应先生说,然后迅速地把手臂涂满肥皂。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下,我把手伸进母羊的子宫。当然,我的判断立刻得到了证实: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蜷曲在里面,鼻子贴着骨盆,四条腿缩在身子下。
“里面还有一只小羊,”我说,“胎位不太正,否则下午就和另一只一起生出来了。”
我边说边把小家伙慢慢地拖出来放在草地上。坦白说,我根本不指望它是活的,可是当它的四肢接触到冰冷的地面时,我发现它竟然扭动了一下,同时它的肋骨也正常地收缩扩张着。
顷刻间,这种新生命带给我的感动完全驱走了寒意。那只母羊似乎也同样兴奋,感动不已,因为它正用鼻尖轻柔地推顶着地上的小家伙。
可惜我那愉快的反应持续了没有几秒就被身后的低声咒骂打断了。
“该死!”应先生喃喃地说道。
“怎么回事?”
“我把水桶踢翻了。”
“啊……不!水全流光了吗?”
“嗯,一滴也不剩。”
真是太好了!我满手都是黏液,这些玩意儿不冲掉连衣服都不能穿了。
应先生的声音又从黑暗中的某处冒了出来:“谷仓那儿还可以弄到些水。”
“很好。正巧咱们也该把母羊和乳羊弄到屋里去。”我把大衣和夹克搭在肩上,双手各挟了一只小羊,朝谷仓大致的方向走去。那只母羊除去了肚子里的负担显然精神好多了,于是也跟着我一晃一晃地走过去。
“往这儿走!”应先生叫着更正我的方向。
走到谷仓门口后我感激地畏缩在一大块岩石后面。这种月份还不是穿衬衫散步的时候。我边打哆嗦边瞥见老头儿的身影在手电筒最后那一点点微光下闪动着。他举起一块石头好像在砸什么东西,接着,他推开碎冰把手伸到水槽里。
他把盛满水的水桶提过来。
“你要的水来了。”他得意地说。
我想自己可能已经完全麻痹无知觉了。可是当我把手伸进上面漂着冰块的黑水里时,我改变了想法。那支垂死的手电筒终于熄灭了,我试着找肥皂,却抓到了一块形状相仿的冰,于是我无奈地擦干手。
应先生在我身后低哼着无调的曲子,愉快得像身边有堆火可以取暖似的。我想,一定是血液中的酒精使他能够御寒的缘故。
我们把母羊和小羊推进干草堆中,点了根火柴确定母子均安后才离去。
回村子的路途上,我所受的威胁少多了,因为这回应先生的桶是空的。我把他送到家门口,再开到村底掉头。回来的时候,他的歌声大得可以侵入车内。
“……如果你是世上惟一的女孩,而?是惟一的男孩……”
我停下车,摇开窗子好奇地听了半晌。如果他真的每回都要唱到凌晨4点的话,那我开始由衷地同情他的邻居们了。
“……那么,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他的声音嘹亮地响彻山谷,只可惜那不太准的音调和掺杂的摩擦音会让我心惊肉跳,寒毛倒立。
我赶紧摇上窗子飞快地逃离他家。车子绕出山谷后,我又恢复了催眠状态。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车驶进车房,然后打开门走进卧室的。
不过我惟一记得的是当我钻进被窝拥抱海伦时,她毫不退缩地把腿跨在我那冻得像冰棒的躯干上。那种温馨实在是令人无法置信的,就为了这一点,出100趟夜诊也值得。
我看看闹钟,已经3点了。谷仓里的母羊和小羊一定睡了——全世界的人都该在沉睡中——除了应先生的邻居们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小时要忍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