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震-新人間叢書206
餘震
原始書名:The Aftershock
作 者:張翎
精平裝/頁數: 平裝本 / 272頁
出版社: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
出版日: 2010/08/09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四則中篇小說:〈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餘震〉為馮小剛導演、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
19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二三十萬人傷亡,數千家庭破碎。講述了一個唐山普通家庭在震後30年間的悲歡離合,描寫當中的親情和家庭觀念,以及經歷者內心的創痛。天災發生時,人性會被逼到極限,受災者外在、內心兩方受創。傷害不僅是在災難發生的瞬間,也會伴隨著那些活下來的人,和他們日後的生活當中發酵。毀壞的房子可以重建,但內心的重建卻不容易。幾十年過去,心靈深處的廢墟和餘震卻可能持續存在。然而親情的力量最能撫平療癒這樣深刻的傷痛。
〈阿喜上學〉清末,金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裡,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裡,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 - 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阿喜,便是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向北方〉陳中越,生長在中國南方,卻嚮往北方的寬闊、簡單明瞭、無所畏懼……成年後他在多倫多擔任兒童聽力康復師,某年往北到達蘇屋瞭望台(印第安和平協定區)工作。他遇到了一位藏族女性(雪兒達娃/藍色月亮)以及藏加混血早產聾孩尼爾(尼瑪/太陽)。中越雖然和妻子瀟瀟分居,卻時時掛心著兒子小越。兩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花事了〉溫州兩大百貨商號文家廣源和花家四通原本旗鼓相當,卻也因競爭結怨。文家有三位少爺,花家有兩位小姐,文二少爺為何和花二小姐訂了親,最後卻和花大小姐成婚?中國變色至新政府時,中間發生了哪些事情?人在大時代中有哪些際遇?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四則中篇小說:〈餘震〉、〈阿喜上學〉、〈向北方〉、〈花事了〉。
〈餘震〉為馮小剛導演、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小說。
1976年7月唐山發生大地震,二三十萬人傷亡,數千家庭破碎。講述了一個唐山普通家庭在震後30年間的悲歡離合,描寫當中的親情和家庭觀念,以及經歷者內心的創痛。天災發生時,人性會被逼到極限,受災者外在、內心兩方受創。傷害不僅是在災難發生的瞬間,也會伴隨著那些活下來的人,和他們日後的生活當中發酵。毀壞的房子可以重建,但內心的重建卻不容易。幾十年過去,心靈深處的廢墟和餘震可能持續存在。然而親情的力量最能撫平療癒這樣深刻的傷痛。
〈阿喜上學〉清末,金山唐人街幾乎清一色的男人群裡,開始出現了少數幾個年輕女子。她們飄洋過海來到金山,或為人妻,或為人婢,後來由於各樣的因緣際遇,進入了當地的公立學堂,與白人的孩子們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國體制下的教育系統裡,她們遭遇了另外一種窘迫 - 那是與她們生來就熟稔的貧窮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們被眾多的敵人包圍,諸如膚色,諸如性別,諸如年齡。她們的故事,與同時代許多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相比,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她們就輕而易舉地被人淡忘了。連她們的後代回憶起她們時,也是一臉茫然。阿喜,便是幾個少女中的一個。
〈向北方〉陳中越,生長在中國南方,卻嚮往北方的寬闊、簡單明瞭、無所畏懼……成年後他在多倫多擔任兒童聽力康復師,某年往北到達蘇屋瞭望台(印第安和平協定區)工作。他遇到了一位藏族女性(雪兒達娃/藍色月亮)以及藏加混血早產聾孩尼爾(尼瑪/太陽)。中越雖然和妻子瀟瀟分居,卻時時掛心著兒子小越。兩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花事了〉溫州兩大百貨商號文家廣源和花家四通原本旗鼓相當,卻也因競爭結怨。文家有三位少爺,花家有兩位小姐,文二少爺為何和花二小姐訂了親,最後卻和花大小姐成婚?中國變色至新政府時,中間發生了哪些事情?人在大時代中有哪些際遇?
作者介紹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現定居於多倫多市,在聽力診所任主管聽力康復師。二十世紀九○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主要作品有《張翎小說精選集》、《金山》、《溫州女人》、《交錯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雁過藻溪》、《盲約》,《塵世》等。曾獲中國首屆華僑文學獎評委會特別大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並被《中華讀書報》評?2009年年度作家。小說多次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其中篇小說《羊》、《雁過藻溪》和《餘震》以及長篇小說《金山》分別進入中國小說學會2003年度、2005年度和2007年和2009度排行榜。長篇小說《金山》將被翻譯成英法德意荷西等九國語言在全球發行。近年獲?紀錄為:中國小說學會海外作家特別獎 (2010)、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 年度小說家獎(2009)《中華讀書報》年度小說家獎(2009)、《當代》年度五佳長篇小說獎(2009)、《南方周末》年度文化致敬榜(2009)、中國首屆中山杯華僑文學獎 - 評委會特別大獎(2009)、《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度優秀小說獎(2009)。
媒體推薦
「張翎的《餘震》講了一個心靈創傷的故事,它的大哀大痛讓人無法釋懷。《金山》中我不但讀到她一如既往的細膩深情,更讀到她筆挽千鈞,讓每一個中國人血脈憤張的力量。我因此向張翎藝術的深情和力量致敬。」
--馮小剛
目次
餘震
阿喜上學
──金山人物系列之一
向北方
花事了
餘震
2006年1月6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沃爾佛醫生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秘書凱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診外科轉過來的,等你有一會兒了。"凱西朝一號診療室努了努嘴。
沃爾佛醫生掛牌行醫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在還沒有出現一個叫亨利?沃爾佛的心理醫生的時候,早已存在著一個叫凱西?史密斯的醫務秘書了。凱西在醫院裏已經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謂閱人無數。這無數的人猶如一把又一把的細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打磨著凱西的神經觸角,到後來凱西不僅沒有了觸角,甚至也沒有了神經,所以平日極難在她臉上找到諸如驚訝悲喜之類的表情。
沃爾佛醫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個有點勁道的病例了。
"《神州夢》的作者,剛被提名總督文學獎。上週六CBC電視臺'國情'節目裏有她一個小時的採訪。"
沃爾佛醫生嗯了一聲,就去拿放在門架上的病歷,匆匆掃了一眼邊沿上的名字:雪梨?小燈?王。
"急救車晚到十分鐘,就沒她的小命了。"凱西做了個割腕的動作,輕聲說,"自殺。"
沃爾佛醫生翻開病歷,裏面是急診外科的轉診報告。
性別:女
出生日期:1969年3月29日
職業:自由撰稿人
婚姻狀態:已婚
孕育史:懷孕三次,生育一次(有個13歲的女兒)
手術史:盲腸切除(1995);人工流產(1999,2001)
病況簡介:嚴重焦慮失眠,伴有無名頭痛,長期服用助眠止疼藥物。右手臂動作遲緩,X光檢查結果未發覺骨骼異常。兩天前病人用剃鬚刀片割右腕自殺,後又自己打電話向911呼救。查詢警察局記錄發現這是病人第三次自殺呼救,前兩次分別是三年前及十六個月前,都是服用過量安眠藥。無犯罪及暴力傾向記錄。
轉診意見:轉至心理治療科進行全面心理評估及治療
附件:警察局救護現場報告
病人日用藥品清單
病人過敏藥物清單
沃爾佛醫生推門進去,看見沙發上蜷著一個穿著白底藍條病員服的女人。女人雙手圈住兩個膝蓋,下巴尖尖地戳在膝蓋上。聽見門響,女人抬起頭來,沃爾佛醫生就看見了女人臉上兩個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乾枯,深不見底。沃爾佛醫生和女人對視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帶到了黑洞的邊緣上。一股寒意從腳尖上漸漸爬行上來,沃爾佛醫生覺出自己的兩腿在微微顫抖,似乎隨時要失足墜落到那兩個萬劫不復的深淵中。
女人的嘴唇動了一動,發出一個極為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沃爾佛醫生聽到了女人的話,倒不如說沃爾佛醫生感覺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輕微震顫。過了一會兒,那些震顫才漸漸沉澱為一些含義模糊的字眼。
沃爾佛醫生突然醒悟過來女人說的那句話是"救我"。
女人的話如一柄小而薄的鐵錐,在沃爾佛醫生的思維表層紮開一個細細的缺口,靈感意外地從缺口裏汩汩流出。
"請你躺下來,雪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女人身上的藍條子漸漸地平順起來,變成了一些直線。女人的雙手交疊著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著,露出右腕層層纏繞的紗布和紗布上一些形跡可疑的斑點。
"閉上眼睛。"
女人臉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謐。
"雪梨,你來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請叫我小燈——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國名字嗎?"
"是的,夜裏照明的那個燈。"
"小燈,你對西方心理治療學理論瞭解多少?"
"佛洛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順,疑難的發音有些輕微的怪異,卻依舊很容易聽懂。
"那只是其中的一種。你是怎麼看的?"
"一堆狗屎。"
沃爾佛醫生忍不住輕輕一笑。
"小燈,上一次發生性行為,是在什麼時候?"
女人的回應來得很是緩慢,仿佛在進行一次艱難的心算。
"兩年零八個月之前。"
"上一次流淚,是在什麼時候?"
這一次女人的反應很快,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和停頓。"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七歲以前不算。"
"小燈,現在請你繼續閉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兩葉肌肉幾乎相貼。然後放慢呼吸節奏,非常,非常,非常緩慢。完全放鬆,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兩人都不再說話,屋裏只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漸漸變得細碎起來的呼吸聲。女人的鼻息如一條撥開草葉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草很密,路很長,蛇蜿蜒爬行了許久,才停了下來。
"窗戶,沃爾佛醫生,我看見了一扇窗戶。"
"試試看,推開那扇窗戶,看見的是什麼?"
"還是窗戶,一扇接一扇。"
"再接著推,推到最後,看到的是什麼?"
"最後的那扇窗戶,我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女人歎了一口氣。
"小燈,再做五次深呼吸,放鬆,再推。一直到你推開了,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女人的呼吸聲再次響起,粗重,緩慢,仿佛馱獸爬山一樣的艱難。
沃爾佛醫生撕下桌子上的處方箋,潦草地寫了兩張便條,一張給凱西,一張給自己。
給凱西的那張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藥物,改用安慰劑。
給自己的那張是:儘量鼓勵流淚。
1976年7月24日 唐山市豐南縣
李元妮在一條街上挺招人恨的。
李元妮是她在戶口冊上的大名,其實在街坊嘴裏,她只是那個"萬家的"——因為她丈夫姓萬。街坊只知道她丈夫姓萬,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所以眾人只稱呼他"萬師傅"。當然萬師傅只是當面的叫法,背後的叫法就很多樣化了。
萬師傅是京津塘公路上的長途貨車司機,一個月掙六十一塊錢工資,比大學畢業的技術員還多出幾塊錢。萬師傅個子極為壯實,常年在路上奔走,曬得一臉黑皮。十天半個月回趟家,搬張小板凳在門口一坐,高高卷起褲腿,一邊搓腳丫子上的泥垢,一邊吧嗒吧嗒地抽悶煙,那樣子和摟草耙土的鄉下人也沒有太大區別。別看萬師傅一副土老帽兒的樣子,他卻是一條街上見過最多世面的人。萬師傅常年在大城市之間走車,大城市街角裏撿起來的一粒泥塵,帶回小縣城來也就成了時興。雖然萬師傅對自己很是苛省,但對老婆孩子,卻是極為大方的,每趟出車回來,總是帶回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東西。所以萬家無論是吃的穿的還是用的,和一條街上的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李元妮招人恨,除了丈夫的原因,也還有她自己的原因。李元妮上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省歌舞團挑上,練過幾個月的舞蹈。後來在一次排練中摔成骨折,就給退了回來。李元妮回來後沒多久就嫁了人,過了兩年又生了孩子。同樣是人的媳婦人的媽,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婦那些媽卻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頭髮上,永遠別著一枚塑膠髮卡,有時是豔紅的,有時是明黃的,有時是翠綠的。那髮卡將她的頭髮在耳後攏成一個彎月形的弧度,襯著一張抹過雪花膏的臉,黑是黑,白是白。李元妮的外套裏,常常會伸出一道淺色的襯衫領子,有時尖,有時圓,有時鎖著細碎的花邊。李元妮的衣兜上,常常會縫著一顆桂圓色的或者磚紅色的有機玻璃紐扣。李元妮穿著這樣的衣服梳著這樣的頭髮,一踮一踮地邁著芭蕾舞的步法行雲流水似的走過一條滿是泥塵的窄街,只覺得前胸後背貼滿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冷的熱的都有。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目光,這些目光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早夭的演員生涯留給她的種種遺憾。
這一天萬家院子裏很早就有了響聲,是李元妮在唱歌。李元妮的歌聲像是有了劃痕的舊唱機,一遍一遍地轉著圈迴圈著——因為她記不全歌詞。
溫暖的太陽啊翻過雪哦山
雅魯藏布江水哦金光閃閃啊啊啊
金光閃閃,金光閃閃……
街坊便猜著是萬師傅回家了。只有萬師傅在家的日子裏,萬家的"那個"才會起得這麼早。果然,李元妮的唱機還沒轉完一圈,屋裏就響起一陣滾雷似的咳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是萬師傅常年抽煙造下的破毛病。萬師傅呸的一聲吐出一塊濃厚的痰,連聲喊著他的一雙兒女:"小登小達,再不起來我和你媽就走了。"這天萬家四口人是盤算好了去李元妮娘家的——李元妮的小弟在東海艦隊當兵,正趕上在家歇探親假,李家的七個兄弟姐妹約好了,一起在娘家聚一聚。
小登小達卻一點也沒有動靜。昨晚天熱得有些邪乎,兩個孩子撓了一夜的痱子,到下半夜才迷糊著了,這會兒睡得正死。李元妮走過去,看見小登手腳攤得開開的,蛤蟆似的趴在床上,一條腿壓在小達的腰上。小達的腦袋磕在膝蓋上,身子蜷成圓圓的一團,仿佛是一個縮在娘肚裏等待出生的胎兒。李元妮罵了聲丫頭忒霸道,就將小登的腿撥開了。
小登是個女孩,小達是個男孩,兩個是龍鳳胎,都是七歲。小登只比小達大十五分鐘,多少也算是個姐姐。小登一鑽出娘胎,哭聲就驚天動地的,震得一個屋子都顫顫地抖。一隻小手抓住了接生婆的小拇指頭,半天都掰不開——是個極為壯實的丫頭。小達生下來,不哭,接生婆倒提在手裏,狠狠拍打了半晌,才有了些咿咿呀呀的微弱聲響,像是一隻被人踩著了尾巴的田鼠。
洗過了包好,放在小床上,一大一小,一紅一青,怎麼看都不像是雙胞胎。養了兩日,那紅的越發地紅了,那青的就越發地青了。到了一周,那青的竟氣若遊絲。萬師傅不在家,李元妮的娘在女兒家幫著料理月子,見了這副樣子,就說怕是不行了。李元妮歎了口氣,說你把那小的抱過去再見一見大的,也算是告個別了,到底是一路同來的。李元妮的娘果真就把小達抱過去放在小登身邊。誰知小登一見小達,呼地伸出一隻手來,搭在了小達的肩上。小達吃了一驚,眼睛就啪地睜開了,氣頓時喘得粗大起來,臉上竟有了紅暈。李元妮的娘跺著小腳連連稱奇,說小登把元氣送過去給小達了——姐姐這是在救弟弟呢。
從那以後小達就一直和小登睡一張床上,果真借著些小登的元氣,漸漸地就長壯實了。小達似乎知道自己的命原是小登給的,所以從小對小登在諸事上就是百般忍讓,不像是小登的弟弟,倒更像是小登的哥哥。
李元妮撥弄了半天,也弄不醒兩個孩子,卻看見兩人的頭底下都枕著個書包,便忍不住笑了。那書包是孩子他爸出車經過北京時買回來的,一式一樣的兩個,綠帆布底子,上面印著天安門和首都北京的字樣。孩子們名都報上了,只等著九月就上小學了。昨晚吃飯的時候他爸把書包拿出來,兩個孩子見了就再也不肯撒手,一晚都背在身上。李元妮去抽書包,一抽兩個孩子就同時醒了,倏地坐了起來,兩眼睜得如銅鈴。
李元妮在每人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快快,早飯都裝飯盒裏了,邊走邊吃。太陽這個毒,趕早不趕晚。說著就和萬師傅去推自行車。萬家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二十八寸的永久,是萬師傅騎的;一輛是二十六寸的鳳凰,是李元妮騎的。雖都是舊車,李元妮天天用丈夫帶回來的舊棉絲擦了又擦,擦完了再上一層油,兩個鋼圈油光鋥亮的,很是精神。
李元妮的娘家雖然住得不算太遠,可是騎車也得一兩個小時。大清早出門,太陽已經曬得一地花白,路上暑氣蒸騰,樹葉紋絲不動,知了扯開了嗓子聲嘶力竭地叫喊,嚷得人兩耳嚶嗡作響。萬師傅的車子最沉,車頭的鐵筐裏裝的是果脯茯苓餅山楂膏,那都是從北京捎回來孝敬丈母娘的。後頭的車架上坐著兒子小達,兒子手裏還提著一個網兜,兜裏是兩條過濾嘴的鳳凰煙,那是給老丈人的。李元妮的車子就輕多了,車梁上只掛了小小一個水壺,後架上坐著女兒小登。兒子是叉著兩腿騎在後車架上的,女兒懂事了,知道女孩子不該那樣,就併攏兩腿偏著身子坐在單側。一家人風風火火光光鮮鮮地一路騎過,惹得一街人指指戳戳,卻是不管不顧的。
那天萬師傅戴的是一頂藍布工作帽,原是為遮陽的,結果攢了一頭一腦的汗。那汗順著眉毛一路掛下來,反倒迷了眼。索性就將帽子取下來,一邊當扇子扇著,一邊就問李元妮,我說娃他娘,要不把他舅接家來住幾日?孩子們跟老舅最親。李元妮說好倒是好,只是住哪兒?萬師傅說反正我明天出車,先去天津,轉回來再去一趟開灤,轉一圈一個星期才回來。他舅來了,跟小達搭鋪,小登跟你睡,不就妥了?
小達在車後踢蹬了一下腿,說我不嘛。李元妮就罵,怎麼啦你,不是成天說等老舅來了教你打槍的嗎?小達哼了一聲,說我還是跟姐睡,你跟舅睡。萬師傅聽了嘿嘿嘿地笑,說娃他娘,你看看,你看看,別家的孩子總扯皮打架,我們家這兩個是掰都掰不開呀。
騎了兩三刻鐘,就漸漸地出了城,天地就很是開闊起來,太陽也越發無遮無攔了。小達直嚷渴,李元妮遞過水壺,讓小達喝過了,又問小登喝不?小登不喝,卻說餓了。李元妮說飯盒裏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自己拿著吃吧。小登說誰要吃饅頭呢?我要吃茯苓餅。李元妮就罵,說這丫頭什麼個刁嘴,那是給你姥姥的,哪就輪到你了?小登的臉就黑了下來,哼了一聲,說那我就等著餓死。萬師傅聽不得這話,就對李元妮說不就一個茯苓餅嗎?兩大盒的,哪就缺她那一張了?李元妮刀子似的剜了萬師傅一眼,說那還是你閨女嗎?我看都成你奶奶了。兩個孩子就在後頭吃吃地笑。
便找了一片略大些的樹陰,將車停下了。李元妮從盒子最上頭小心翼翼地抽了兩張茯苓餅,一張給小登,一張給小達。小登撕了一小塊慢慢地嚼著,一股甜味在舌尖清涼地流淌開來。突然,她停了下來,那股來不及疏散的甜味,在喉嚨口集聚成了一聲驚惶的呼喊。
她看見路邊有一些黑色的圓球,排著長長的佇列,旁若無人地爬行著。後面的咬著前面的尾巴,前面的咬著更前面的尾巴,看不出從哪里開始,也看不見在哪里結束,歪歪扭扭地一路延伸至原野深處。
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些圓球是老鼠。
1976年7月28日 唐山市豐南縣
萬小登對這個晚上的記憶有些部分是極為清晰的,清晰到幾乎可以想得起每一個細節的每一道紋理。而對另外一些部分卻又是極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個邊緣混淆的大致輪廓。很多年後,她還在懷疑,她對那天晚上的回憶,是不是因為看過了太多的紀實文獻之後產生的一種幻覺。她甚至覺得,她生命中也許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夜很熱。其實世上的夏夜大體都是熱的,只是那個夏夜熱得有些離譜。天像是一口烤了一天的瓦缸,整個地倒扣在地上,沒有一線裂縫,可以漏進哪怕細細的一絲風來。熱昏了的不僅是人,還有狗。狗汪汪地從街頭咬到街尾,滿街都是連綿不斷的狂吠。
萬家原來是有一架電風扇的,那是萬師傅用了廠裏的舊材料自己裝搭的。可是這架電風扇已經在晝夜不停的運轉中燒壞了機芯,所以萬家那晚和所有沒有電風扇的鄰里們一樣,只能苦苦地幹熬。
母親李元妮這晚一個人睡一張床。父親出車了,兩個孩子和小舅擠在另一張床上。母親和舅舅不停地翻著身,蒲扇劈劈啪啪地拍打在身上,聲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們這地方不一樣吧?"母親問對過床上的小舅——小舅的部隊駐紮在上海郊區。
"什麼都是小小的一碗,看著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給吃沒了。倒是做得精細,酸甜味。"
母親羡慕地歎了一口氣,說難怪南方那些女子細皮嫩肉的,人家是什麼吃法,咱是什麼吃法。聽說南邊天氣也好,冬天夏天都沒咱這兒難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們這兒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熱,到了晚上就涼快了,好睡覺呢。"
黑暗中母親的床上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小登知道是母親在脫衣服。母親從來不敞懷睡覺的,可是這幾天母親實在熬不住了。
"你說小七啊,今年是不是熱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達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膿,他爸回來見了那個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說我姐夫平日見了誰都是個黑臉,可就見了這兩個小祖宗,一點脾氣也沒有。
母親也笑,說你還沒見過他爺爺奶奶的樣子呢。你姐夫家三個兒子,才有小達這麼一個孫子,他爺爺奶奶恨不得把小達放在手掌心上當菩薩供起來呢。
小舅摸了摸小達的腿,瘦瘦的,卻很是結實。沒動靜,大約是睡著了。"這孩子身子骨倒是長好了呢,性情也好,是個招人疼的樣子。不過我看姐夫,倒是更寵小登。"
"閨女長大了是爹娘的貼身棉襖,不過小登這孩子的脾氣,唉。"母親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說,"七,你睡吧,這兩個冤家纏你講了一夜的話,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聲,蒲扇聲就漸漸地遲緩低落了下去,間隙裏響起了些細細碎碎的鼻鼾。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來,卻覺得濕黏黏的席子上,有一萬隻蟲子在蠕動齧咬著。她聽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著了什麼物什,哎喲了一聲。小登知道母親是要摸到院裏去小解的。從前母親都是用屋裏的痰盂解手,這幾天實在太熱,解在屋裏味太濃,母親才出門去的。母親終於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院子裏,小登依稀聽見母親在窗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天爺,這天咋就亮得這麼……"突然間,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把母親的半截話刀一樣地生生切斷了。
小登的記憶也是在這裏被生生切斷,成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還有一些隱隱約約的塵粒,在中間飛舞閃爍,如同舊式電影膠片片頭和片尾部分。後來小登努力想把這些塵粒收集起來,填補這一段的缺失,卻一直勞而無益——那是後話。
等她重新記事的時候,她只感覺到了黑暗。不是夜裏關燈之後的那種黑暗,因為夜裏的黑暗是有洞眼的。窗簾縫,門縫,牆縫,任何一條縫隙都可以將黑暗撕出隱約的破綻。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沒有任何破綻的,如同一條完全沒有接縫的厚棉被,將她劈頭蓋臉地蒙住了。剛開始時,黑暗對她來說只是一種顏色和一些泥塵的氣味,後來黑暗漸漸地有了重量,她覺出黑暗將她的兩個額角擠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從額上暴裂而出。
她聽見頭頂有些紛至遝來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蘇修扔原子彈了。那聲音裏有許多條裂縫,每一條裂縫裏都塞滿了恐慌。她也隱隱聽見了母親含混沉悶的呻吟聲,如一根即將斷裂的胡琴弦,在一個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地嚶嗡著。她想轉身,卻發現全身只有右手的三個指頭還能動彈。她將那三個手指前後左右地撥拉著,就撥著了一件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卻不是母親的手,母親的手比這個大很多。小,小達。她想叫,她的聲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嚨裏爬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斷在了舌尖上。
一陣嘩啦的瓦礫聲之後,母親的聲音突然清晰了起來。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緊,還管這個。"這是小舅的聲音。
母親似乎被提醒,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小登啊小達……"母親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銳的銼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遠無法修復的劃痕。
小達突然鬆開了小登的手,劇烈地掙動起來,砰砰地砸著黑暗中堅固無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見小達的動作,只覺得他像陷在泥潭裏的一尾魚,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動了動右手,發現似乎有些鬆動,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只手上,猛力往上一頂,突然,她看見了一線天。天極小,小得像針眼,從針眼裏望出去,她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褲衩,胸前一顫一顫地墜著兩個裹滿了灰泥的圓球。
"媽,媽!"
小達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小登說不出話來,小達是兩個人共同的聲音。小達喊了很久,小達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難受啊,姐。"小達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無望。
"天爺,小,小達在這底下。來,來人啊!"那是母親的呼叫。母親那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是母親,母親的聲音更像是一股脫離了母親的身體自行其是的氣流,在空氣中犀利地橫衝直撞,將一切攔截它的東西切割成碎片。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那一線天空消失了,大約是有人趴在地上聽。
"在這,這裏。"小達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接著是母親狼一樣的咆哮喘息聲,小登猜想是母親在扒土。
"大姐,沒用,孩子是壓在一塊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傢伙撬,刨是刨不開的。"
又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說傢伙來了,大姐你讓開。幾聲叮噹之後,便又停了下來。有一個聲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塊水泥板,是橫壓著的,撬、撬了這頭,就朝那頭倒。
兩個孩子,一個壓在這頭,一個壓在那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姐,你說話,救哪一個。"是小舅在說話。
母親的額頭嘭嘭地撞著地,說天爺,天爺啊。一陣撕扯聲之後,母親的哭聲就低了下來。小登聽見小舅厲聲呵斥著母親:"姐你再不說話,兩個都沒了。"
在似乎無限冗長的沉默之後,母親終於開了口。
母親的聲音非常柔弱,旁邊的人幾乎是靠猜測揣摩出來的。可是小登和小達卻都準確無誤地聽到了那兩個音節,以及音節之間的一個細微停頓。
母親石破天驚的那句話是:小……達。
小達一下子拽緊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著小達說一句話,可是小達什麼也沒有說。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滾雷一樣的聲音,小登覺得有人在她的腦殼上兇猛地砸了一錘。
"姐哦,姐。"
這是小登陷入萬劫不復的沉睡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那天的天象極醜,遍天都堆滿了破棉絮似的雲。大地還在斷斷續續地顫抖著,已經夷為平地的城市突然間開闊了起來,一眼幾乎可以看到地平線。失去了建築物,天和地之間不再有明顯的界線,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到何結束的瓦礫。
那天,人們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樹旁邊,發現了一個仰天躺著的小女孩——是剛剛挖掘出來還來不及轉移的屍體。女孩一側額角上有一大片血跡,身體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外傷。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裏,卻糊滿了泥塵——顯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的小汗衫,已經破成了碎片。女孩幾乎赤裸的身體上,卻背著一個近乎完好的印著天安門圖案的軍綠書包。
"多俊的丫頭啊。"
有人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卻沒有人停下腳步來。一路上他們看見了太多這樣的屍體,一路上他們還將看到更多這樣的屍體。那天他們正用按秒計算的速度來考慮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後很長的日子裏,他們都沒有時間來顧及死人。
後來天下起了雨。雨挾裹著太多的飛塵和故事,雨就有了顏色和重量。雨點打在小女孩的臉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絢爛的泥花。後來泥花就漸漸地清淡了起來,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駐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顫了一顫,滾落了下來——女孩睜開了眼睛。
女孩坐起來,茫然地看著完全失去了參照物的四野。後來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只書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記憶漸漸聚集成團,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遠的事情。女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撕扯著身上的書包帶。書包帶很結實,女孩撕不開,女孩就彎下腰來咬。女孩的牙齒尖利如小獸,經緯交織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齒之間發出淒涼的呻吟。布帶斷了,女孩將書包團在手裏,像扔皮球一樣狠命地扔了出去。書包在空中飛了幾個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後掛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樹上。
女孩只剩了一隻鞋子。女孩用只有一隻鞋子的腳,尋找著一條並不是路的路。女孩蹣蹣跚跚地走了一陣子,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她走過的那條路。只見她扔的那個書包如同一隻被獵人射中了的老鷂,在樹杈上耷拉著半拉骯髒的翅膀。
2005年12月24日 多倫多
門鈴叮咚一聲,將王小燈嚇了一跳。
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小燈捂著胸口,朝樓下跑去,可是丈夫楊陽已經搶在她前頭去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隊穿著束腰緊身長裙和紅披風的女子,手裏各拿著一本樂譜——是救世軍的聖誕唱詩班。
為首的那個女子將提琴輕輕一抖,一陣音樂水似的淌了出來。
以馬內利,懇求降臨!
救贖被虜以色列民;
淪落異邦,寂寞傷心,
引頸渴望神子降臨。
小燈收住腳步,閉著眼睛捂住耳朵,坐在樓梯拐角的那片黑暗之中。她知道此時窗臺上的那棵聖誕樹正在一閃一閃地發著金色和銀色的光,路上的積雪已經被街燈塗抹得五彩斑斕。她知道此刻風中正刮揚著一團一團的笑語歡聲,唱歌的女人腕上有一些鈴鐺在叮啷作響。她知道這是一年裏一個不眠的夜晚,可是這些色彩這些聲響似乎與她完全無關,今天她受不了這樣的張揚。
歡欣!歡欣!
以色列民,以馬內利定要降臨!
小燈的腦殼又開始疼了起來。
小燈的頭疼由來已久。X光,腦電圖,CT掃描,核磁共振,她做過世上科學所能提供的任何一項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多年來她試過中藥西藥針灸按摩等等的止疼方法,甚至去印第安部落尋過偏方,可是一直沒有效果。她曾經參加過一個有名的醫學院舉辦的疼痛治療實驗,一位研究成果斐然的醫學專家讓病人一一描述自己的疼痛感覺。有人說針紮。有人說蟲咬。有人說錐釘。有人說刀砍。有人說繩勒。
輪到小燈時,小燈想了很久,才說是一把重磅的榔頭在砸——是建築工人或者鐵匠使用的那種長柄方臉的大榔頭。不是直接砸下來的,而是墊了好幾層被褥之後的那種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銳的小面積的刺疼,卻是一種擴散了的,沉悶的,帶著巨大回聲的鈍疼。仿佛她的腦殼是一隻鬆軟的質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錘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彈回來。砸下來時是一重疼,反彈回去時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雙重的。專家聽完了她的描述,沉默許久,才問:你是小說家嗎?
她的頭疼經常來得毫無預兆,幾乎完全沒有過渡。一分鐘之前還是一個各種感覺完全正常的人,一分鐘之後可能已經疼得手腳蜷曲,甚至喪失行動能力。為此她不能勝任任何一件需要持續地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於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丟失了一些聽上去很不錯的工作,比如教授,比如圖書管理員,再比如法庭翻譯。她不僅丟失了許多工作機會,到後來她甚至不能開車外出。有時她覺得是她的頭疼症間接地成全了她的寫作生涯。別人的思維程式是平和而具有持續性的,而她的思維卻被一陣又一陣的頭疼剁成許多互不連貫的碎片。她失去了平和,卻有了衝動。她失去了延續的韌性,卻有了突兀的爆發。當別人還躺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慣性中昏昏欲睡時,她卻只能在一場場頭疼之間的空隙裏,清醒而慌亂地撿拾著思維的碎片。她只有兩種生存狀態:疼和不疼。疼是不疼的終止,不疼是疼的初始。這樣的初始和終結像一個又一個細密的鐵環,鐐銬似的鎖住了她的一生。從那鐵環裏擠出來的一丁點情緒,如同一管水壓極大而出口極小的龍頭,竟有了出其不意的尖銳和力度。除了成為作家,她不知道該拿這樣的衝力來做何用。
即使捂著耳朵,小燈也聽得見樓下混亂的"聖誕快樂"聲,那是楊陽在和唱詩班的女人們道別。小燈猜得出他正摸摸索索地在口袋裏尋找合適的零錢——那些女人聖誕夜到街上來唱詩,是給救世軍籌款的。自從小燈和楊陽在六年前搬到這條街上來之後,幾乎年年都是如此。
可是今年的聖誕和往年不一樣。
因為今年他們沒有蘇西。
蘇西是小燈和楊陽的女兒。蘇西昨天出走了。
其實這不是蘇西第一次出走。蘇西從九歲開始,就有了出走的紀錄。不過基本上都是那種走到半路又拐回來,或者走到公園裏,在樹陰底下發一會兒呆就回家的小把戲。導致蘇西出走的原因很多,有時是因為一縷染成紫色的頭髮,有時是因為一件露出肚臍眼的上裝,有時是因為一張不太出色的成績報告單。蘇西脾氣不怎麼好,蘇西可以為小燈任何一句內容或語氣不太合宜的話而生氣。可是蘇西的脾氣如熱天的雷陣雨,來得極是迅猛,去得也極是迅猛。在小燈的記憶中,蘇西不是個記仇的孩子。
可是這一次的出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因為這次蘇西沒有回家過夜。小燈給蘇西所有的同學朋友都打過電話,沒有人知道蘇西的行蹤。當然,小燈也給警察局打過電話。節假日裏這樣的出走案子很多,警察局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四十八小時沒消息再來報警,就將電話掛了。
我真傻,怎麼會是蘇西呢?蘇西有鑰匙,蘇西絕對不會撳門鈴的。
楊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上了樓,坐到了小燈身邊。
其實昨天早上見到蘇西的時候,小燈就知道蘇西這回是來真格的了。當時小燈正趴在蘇西的電腦上,一頁一頁地查看著蘇西的網路聊天記錄——蘇西和同學約好出去逛商店了。小燈看著看著就入了神,竟忘掉了時間。後來覺出背上有些燙,回頭一看,原來是蘇西。蘇西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就把小燈的脊背看出了兩個洞。小燈的表情在經歷了多種變換之後,最後定格在嘲諷和質問中間。
誰是羅伯特?你從來沒有和你自己的母親說過這麼多話。小燈冷冷地說。
蘇西的臉色刷地變了,血液如潮水驟然退下,只剩下嶙嶙峋峋的蒼白。蘇西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噔,噔,噔,噔,她的腳板擦過的每一寸地板都在哧哧地冒著煙。
你,去,把她追回來。
小燈的大腦在對小燈的身體說。可是小燈的大腦指揮不了小燈的舌頭,也指揮不了小燈的腿。小燈如一條抽了筋剔了骨的魚,耳聽著蘇西的腳步咚咚地響過樓梯,響過門廳,最後消失在門外,卻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小燈,也許,你用不著管得那麼緊。"楊陽遲遲疑疑地說。
"你是說,我也管你太緊,是嗎?"小燈陡地睜開眼睛,直直地看著楊陽。楊陽不敢接那樣的目光,垂下了頭。
"你讓她在你眼皮底下犯點小錯,也總比你看不見她好。"
"她還沒到十三歲,別忘了咱們自己十三歲的時候……"
小燈被戳著了痛處,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眼睛似乎要爆出眼眶。小燈逼得近近的,唾沫星子涼涼地飛到楊陽的鼻尖上。
"對你不瞭解的事情,請你最好閉嘴。我比十三歲小很多的時候,就已經是大人了。你別拿女兒做由頭,我知道你是要我不管你,你就好和你那個說不清是哪門子的學生,有足夠的私人空間,是不是?"
"請你,不要扯上別人。你自己是影子,所以你只能在別人身上找影子。"
楊陽轉身慢慢地朝樓下走去。楊陽走路的樣子很古怪,兩個褲腳在地上低低地拖著,仿佛被截去了雙腳。
"別人都是影子,只有她是陽光。可惜……"
小燈的話還沒說完,楊陽卻已經走遠了。楊陽走到大門口,又回過頭來,歎了一口氣,說王小燈你要是有本事就把天底下的人都拴到你的腰上管著。
門咣的一聲帶上了,窗玻璃在嚶嗡地顫動。小燈很想抓住一樣東西狠狠地摔到牆上,摸來摸去,身邊竟沒有一樣可抓的,只好把指頭緊緊地捏在手心,聽憑指甲釘子似的紮進肉裏,身子卻格格地發起抖來。
靠不住啊,這世上沒有一樣狗東西是靠得住的。小燈恨恨地想。
她知道,這個耶誕節她只能是一個人過了。
1976年8月1日 大連 海港醫院
手術室的醫生護士最近幾天都吃住在醫院。唐山天津轉移來的傷患源源不斷,外科病房的每一個床位都已經占滿,走廊上又加出了許多臨時床位。從主任醫生到新上任的小護士,所有的人都難免會露出些手忙腳亂的局促。雖然備戰備荒是一句熟到睡夢裏都可以脫口而出的口號,落到實處才知道應急的本事原本不是一天裏練就的。
"醒了,醒了!"
一個剛剛獨立當班的年輕護士飛快地從病房裏跑出來,沖進了值班室。
三個值班的護士一起抬起頭來,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聲音裏都有一絲抑制不住的驚喜。不用問,她們都知道她嘴裏那個醒了的,是11號床的萬小達。
"醒了""死了"是這幾天她們之間最頻繁的話題,尋常得就像是說"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會為此一驚一乍。尋常歲月裏耗其一生才能參透的生死奧秘,一次天災輕輕一捅就露出了真相,再無新奇可言。從敏感脆弱到麻木不仁,中間其實只經過了一場地震。在這之前,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的心居然能磨出如此粗糙堅實的老繭。但總還有那麼一兩處的肉,是長在死角裏,老繭爬來爬去永遠也夠不到的。那些肉在心最深最底處,不小心碰著了,依舊連筋連骨地疼。
萬小達就是在不經意間碰著了她們心尖上的那塊肉的。
萬小達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整個右半邊身子都打著繃帶,也看不出傷勢輕重。輾轉的旅途中他一直昏睡著。當護士把他從救護車上抬下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若凝脂,看不見一個毛孔。睫毛如兩把細齒的梳子,密密地覆蓋在眼皮之上。嘴角上有兩個淺淺的旋渦,似乎永遠在微笑。頭髮有些微微的捲曲,在汗濕的額角上堆成一個個小小的圓圈。在她們極為有限的審美辭彙裏,還沒有出現米開朗琪羅和大衛之類的字眼,她們只是驚訝一個小縣城裏竟然會存在這樣一個俊秀的孩子——當時她們都把他誤認為女孩。後來她們看見他睜開了眼睛。當她們看見他的眼睛時,她們才意識到其實她們的驚訝在那時才真正開始。
後來她們拆開了他的繃帶,才發現他的右手從肩膀之下都已經被砸成了肉泥,肘部的骨頭裸露在外。在完全沒有使用鎮痛藥物的情況下,他一直沒有哭。哭的反而是護士——在外科醫生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已經知道截肢是唯一的方案了。美麗她們見識過,殘缺她們也見識過,只是把這樣的殘缺安置在這樣的美麗之上,卻是一種她們無法容忍的殘酷。
推入手術室時,小達突然醒了過來,是一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護士撫摸著他汗濕的頭髮,說乖啊,你再睡一會兒,醒來就好受了。小達像離了水的魚似的翕動了一下嘴巴,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什麼話。護士貼得很近,卻聽不真切,似乎在叫媽,又似乎在叫姐。護士歎了一口氣,悄悄地問旁邊的人這一家活了幾口,卻沒有人知曉。這是護士們這幾天接收新傷患時最經常問的一個問題,只是問到小達時,不知怎的,她們不約而同地換了一種問法。她們問的是活了幾口,而不是死了幾口。
小達截肢手術之後兩天裏一直持續高燒,昏迷不醒。使用了多種抗菌素,並在病床周圍放置了許多冰塊物理降溫,卻都沒有效果。早上主治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一言不發,臉色陰沉得隨時能擰出水來。護士們就都明白這孩子怕是沒指望了。
沒想到這天中午小達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醒了過來。
小達醒過來,只見陽光炸出一屋的白光,空氣裏飛舞著無數金色和銀色的塵粒。滿屋都是穿著白大褂的人,風一樣地閃進來,風一樣地閃出去,話語聲卻細如蚊蠅嚶嗡飛行。身邊的床鋪上,有一個精瘦的老漢正咚咚地砸著自己的腦殼,天爺啊天爺地喊著。小達只覺得有一線奇癢,如細細一隊的蟲蟻,正沿著他的手掌心,一路蜿蜒地爬到了肩膀。
小達忍不住嗷地叫一聲。
兩件白大褂雲一樣地落在他的床前,一老一少兩張臉同時綻開一朵碩大的驚喜。"孩子啊,你到底醒了。疼嗎?"
"癢,手。"小達有氣無力地說。小護士坐下來,將他的手攤在自己的腿上,輕輕地撓了起來。小達覺得小護士的腿仿佛是一垛新棉,落上去就立時陷進了一團無底的柔軟。
小達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於搖了搖頭,說阿姨,是那只手。
小達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讓小護士淚流滿臉。
老護士歎了口氣,對小護士說你去吧,把他媽推過來。小達的母親李元妮是和小達同批送來的,就住在隔壁的女病房。李元妮的傷在腿上。李元妮被刨出來的時候只有點輕微的擦傷,後來為了找一床席子而爬進殘存的半間屋裏。席子都拖出屋來了,卻遇上了餘震,一塊碎石砸下來,砸成了大腿骨折。
小護士跑進病房的時候,李元妮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路拉到鼻子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卻是緊閉著的,也不知是睡是醒,頭髮上有些光亮閃爍不定。小護士走近了,隱隱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如飽足的蠶在緩慢地爬過桑葉,又如種子在雨後的清晨裏破土生芽。小護士呆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那是白頭發在嗞嗞生長——二十六歲的李元妮一夜之間白了頭。
小護士叫了兩聲,李元妮才睜開眼睛,小護士一眼看見了兩個深井一樣的黑洞,不見底,也不見波紋。
"李元妮,你兒子醒了,燒退下去了。"
一絲風吹過,波紋漾起,井裏微微地有了水的痕跡。
小護士推著李元妮去了隔壁的病房。進了門,母子兩人見過,一個叫了聲小達,一個叫了聲媽,聲音都有些嘶啞。半晌,小達才說媽我的右手沒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達嘴邊的兩個小窩跳了一跳,臉上蕩漾開隱隱的一絲笑意。
小護士的眼圈又紅了。老護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來,輕輕抓起小達的左手,說孩子啊世界上有好多人都用左手工作的,你出院就該進學校了,正好從頭開始學左手寫字呢。
"你爸從小就是左撇子,往後你就跟你爸學。"
說這話的時候,李元妮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不在世上了。萬師傅是在途中的一家招待所裏遭遇地震的,一層樓整個塌陷,他和同房間的兩個同事無一生還,只是噩耗還需要幾天才能傳到李元妮耳中。
"媽,是你,把姐姐,弄丟的。"
突然,小達直直地看著李元妮,一字一頓地說。
小達的話如一根鋼針,戳破了一個剛剛有些鼓脹起來的氣囊,李元妮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去。
"她,連個遮蓋的也沒有啊……"李元妮泣不成聲。
老護士歎了一口氣,對小護士說:"她女兒,刨出來就死了。她想找張席子給蓋上,一轉身,屍體就讓人抬走了。"
1976年初秋 唐山市 某軍駐地
那個夜晚是一個異常陰鬱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著,雲如吸滿了水的舊棉絮,任何一陣風隨意吹過,都能刮出幾滴髒雨來。
窩棚裏有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紙、剪子和手指相碰時發出的聲音。
先把紙裁成小方塊,再把五層方塊紙疊在一起,折成長條,中間用繩子紮起來。再把長條紙的兩頭剪成尖角或者圓角,然後一層一層剝開。
幾個戰士在教孩子做紙花,尖瓣的,圓瓣的。當然,都是白顏色。
大人們在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此時任何一次不經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發出一聲不經意的歎息,而任何一聲不經意的歎息,都能引發出一場驚天動地的哭號。
孩子們已經哭了一天了。
他們認為永遠不會死的那個人,卻死了。那枚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竟然墜落了。
地陷的時候,也驚慌,卻總覺得還有天蓋著。有天蓋著的地,怎麼也還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來了,地就徹底沒有了指望。孩子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裏已經經歷了天塌地陷,孩子們哭過了太多的回合。孩子們的生命如同一首開壞了頭的歌,不知將來還能不能唱回到正調上來。大人們不知道。大人們只是捨不得讓他們再哭了,所以大人們只有自己隱忍著。
"怎麼用這只手,你這孩子?"
一個戰士發現角落裏那個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個孩子低著頭,眼睛近近地湊在紙上,劉海隨著鼻息在額上一起一落。那個孩子使剪子的姿勢還很生疏,剪出來的紙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邊。戰士把那個孩子左手裏的那把剪子拿下來,塞進右手,說你趕緊換過來,養成習慣就難改了。那個孩子果真便用右手來剪紙,剪了幾下,剪子咣當一聲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斷了。"那個孩子說。
戰士嚇了一大跳。這幾個孩子是還沒有來得及安置的孤兒,暫時收留在這裏,都經過身體檢查。戰士在這一個月的救護中多少學會了些醫務常識,戰士把那個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後左右地甩了幾下,硬硬的很有勁道。於是戰士說話的語氣就有些嚴肅起來:"你的手好好的,從今天開始,再也不許用左手。"
那個孩子撿起剪子——用的依舊是左手,也不抬頭看戰士,卻低聲地說:"你又不是X光,你怎麼看得出我的手沒斷?"周圍的孩子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叔叔她有神經病。"一個男孩趴在戰士耳邊說。
那個孩子咚的一聲扔了剪子,倏地站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戰士忍不住對旁邊的另一個戰士說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個戰士說豈止是今天不哭,我從來就沒見她哭過。醫療站的人說她是腦震盪後遺症,全記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頭的那個戰士就說:"聽指導員說有一對夫妻要來認領一個孩子,我看把那個孩子給他們最好——不記得從前的事,正好培養感情。"
戰士口裏的那個孩子其實是一個代名詞。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個孩子"這樣一個籠統的稱呼暫時作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後的第三天被一個戰士找到的。當時她蜷成一個小團,老鼠似的睡在一輛軍車的座位底下。沒有人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爬上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少天。她身上披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塑膠布,頭髮結成一條一條蚯蚓似的泥繩。她一側額角上有一片傷口,不深,面積卻很大。當戰士把她從車裏抱出來的時候,她在戰士身上燙燙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志已經模糊了。
後來戰士喂她喝了半個水果罐頭,她就清醒過來了。問叫什麼名字,她不說話。問父母叫什麼名字,她還是不說話。又問家住哪里,她依舊不說話,卻突然緊緊拽住右手,說手斷了,我的手斷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疼得渾身顫抖,額上冒出泥黃的汗珠。戰士急急地將她送到了急救站,醫生做了全身檢查,卻沒有發現任何骨傷。
失憶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災禍之後的常見病。醫生說。
醫生清理包紮了頭傷,就把她送到了駐地暫時收養。
那個孩子總體來說是個容易管教的孩子,話很少,也從不和大人作對。只是她看人的時候眼睛總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兩個洞來,沒有人敢接那樣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條繩索——經過地震的孩子都記得那種圈在某處廢墟之上的繩索。繩索本身並不具有任何威懾力,真正讓人心存恐懼的是繩索所代表的那個符號。所以那個孩子在這一群孩子中間儘管沒有朋友,卻也沒有明顯的敵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過了幾天駐地來了一對中年夫妻,要見那個孩子。指導員把她叫出來,說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說話。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樣子都很佝僂,帶著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夫妻兩人穿的都是一個顏色一個式樣的顯然是從某個救災倉庫發出來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斷了一隻腿的寬邊眼鏡。見了她,都有些慌張,男人呵呵地咳嗽著,女人用衣袖窸窣地抹著清鼻涕。兩人都用目光將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許多遍。目光不會說話,目光又說了許多的話。目光如蘸過溫水的絲棉,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污垢,在他們的目光裏她感覺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顫顫地叫了她一聲"娃呀",眼裏竟有了淚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導員才說王叔叔和董阿姨沒有孩子,想領你去他們家,你願意嗎?其實她已經完全記不得那對夫妻的樣子了,只依稀記得那女人的唇邊有一顆形狀模糊的黑痣,那顆痣隨著女人的表情飄蕩浮游著,使得女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生動親近。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那個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窩棚,成為王家的養女。王家的女人拉著那個孩子的手,問你真的,不記得你的親娘了?那個孩子定定地看著王家的女人,說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來,這回是歡喜的哭。
在後來辦理領養手續的過程中,王家夫婦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個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當時供選的名字有王小玨,王小苔,王小薇,王小硯,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書的,起的都是溫文雅致的名字。那個孩子呆呆地聽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過了半晌,才說小,小燈,好嗎?王家的女人問是哪個deng,登山的登嗎?那個孩子愣了一愣,又連連搖頭,說不啊,不是,是電燈的燈。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絕,說好一個小燈啊,你就是我們家的燈。
於是王家的戶口本上,就有了一個叫王小燈的女兒。
2006年2月14日 多倫多 聖麥克醫院
當王小燈走進沃爾佛醫生的辦公室時,秘書凱西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探討家居生活方式的婦女雜誌。凱西對其中一則做草莓蛋糕的配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一點也沒有聽見門響。後來她在眼角的餘光依稀掃到了一抹模糊的紅雲,抬起眼睛才發現是小燈。
小燈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桃紅色的圍巾,大衣底下露出長長一截桃紅色的裙裾。裙裾隨著腳步窸窸窣窣地挪移著,在地板上開出一簇又一簇燦爛的桃花。
佛要金裝。凱西突然想起了小燈《神州夢》裏一個篇章的名字。
"公車晚到……路滑……塞車……"小燈的聲音很是疲弱,凱西把神經網眼繃到最細的那一號,才勉強兜住了幾個字。
"沃爾佛醫生要去蒙特利爾開會,五點半的飛機,你還有四十五分鐘。"
小燈推開診療室的門,一眼就看見沃爾佛醫生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束玫瑰。玫瑰是白色的,花瓣裹得緊緊的,離盛開似乎還有一段時間。大約是剛送到的,塑膠紙還沒有揭開。塑膠紙是透明的,層層交疊著,上面星星點點地印著些粉紅色的心。
"生日嗎?"小燈問。
"你沒有嗎?今天全城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一朵。"
小燈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就低低一笑,說沃爾佛醫生,我就是全城唯一的那個例外,否則我為什麼要穿越大半個城市來看你呢?
沃爾佛醫生也呵呵地笑了,說叫我亨利就好。其實,不一定非得要等別人送你一朵,你若能送給別人一朵也是不錯的。
"那你呢,亨利,你的花是送人的,還是人送的?"
這女人有點厲害,至少在嘴上。沃爾佛醫生心想。
"上周的睡眠情況怎樣?"
小燈從皮包裏取出一遝紙來,遞給沃爾佛醫生。
2月7日 全日睡眠大約2小時45分鐘。日間占30分鐘,夜間分兩三段,2點到6點之間。多夢。
2月8日 全日睡眠大約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斷斷續續,多夢。
2月9日 全日睡眠3小時,白天1小時,夜晚2小時,大致4點至6點;還算完整。有夢。
2月10日 全日睡眠3小時,在夜間,1點以後,分兩三段,有一些夢,但不多。
2月11日 全日睡眠5小時!白天1小時,夜間從11點左右至3點,中間完全沒有間斷。有夢。這是服新藥以來入睡最早睡得最好的一天。
2月12日 全日睡眠4小時,全在夜間,12:30以後入睡,有一些間斷。夢少。
2月13日 全日睡眠再次達到5小時,全在夜間,有間斷。多夢。
安慰劑開始起作用。沃爾佛醫生在筆記本上寫道。
講講你的夢。什麼內容?
還是那些窗,一扇套著一扇的,很多扇。其實也不完全是在夢裏出現,有時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窗是什麼顏色的?
都是灰色的,上面蓋滿了土,像棉絨一樣厚的塵土。
最後的那一扇,你推開了嗎?
推不開。怎麼也推不開。小燈的額角開始滲出細細的汗珠。
想一想,是為什麼?是重量嗎?是時間不夠嗎?
小燈想了很久,才遲疑地說:鐵銹,好像是鏽住了。
沃爾佛醫生撫案而起,連說好極了,好極了。小燈,以後再見到這些窗戶,就提醒自己,除鏽。除鏽。一定要除鏽。記住,每一次都這樣提醒自己。每一次。
這段時間,哭過嗎?
小燈搖了搖頭,神情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可是亨利,我試過,我真的試過。今天,我以為我今天一定會哭的,可是我沒有。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小燈不說話,卻一下一下地揪著圍巾上的綴子,揪得一手都是紅線頭。
亨利,有沒有一種淚腺堵塞的病?我想哭的時候太多了,可就是流不出眼淚來。水管,就像是水管,在出口的地方堵住了。
小燈,也許堵塞的地方不在出口,而在根源。有一些事,有一些情緒,像常年堆積的垃圾,堵截了你正常的感覺流通管道。那一扇窗,記得嗎?那最後的一扇窗,堵住了你的一切感覺。哪一天,你把那扇窗推開了,你能夠哭了,你的病就好了。
亨利,我離好,大概還很遠。小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他,今天,搬出去了。我們剛從律師樓出來,簽了分居協議。
女兒呢,怎麼辦?
暫時跟他,等我好些了再商量。
是你,還是他,要走的?
是我要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他有一個學生,也是同事,一直很崇拜他的。
那麼他呢?他也喜歡她嗎?
不知道,他從來不提。
所以,你要搶在他之前,把話說出來。這樣,感覺上,你在控制局面。你一直都是控制局面的那個人,是嗎?
小燈吃了一驚。半晌,才說: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可以永久保存的。你以為你擁有了一樣東西,其實,還沒等你把這樣東西捏暖和了,它就從你指頭縫裏溜走了。
可是,你為什麼非要捏住它呢?也許,捏不是一個太好的方法?
不管怎麼做,都沒有用。亨利,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能留得住的。
也許,愛情不能。可是,親情呢?
沒有,亨利,一樣也沒有。包括親情。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穿得那麼漂亮,今天?潛意識裏,你是不是還想,留住他?
小燈又吃了一驚,半晌,才囁嚅地說,我只是,想讓他記住,我的樣子,好的時候的樣子。
那麼,小燈,今天我們就來談一談你的婚姻吧。
1988年暮夏—1989年秋 上海 復旦大學
有一陣子,當蘇西還處在願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小燈身後的年齡時,小燈曾經對蘇西講過1988年8月29日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天的經歷小燈對蘇西講過多遍,每一遍都出現了一些細節上的差異。記憶如一塊蛀滿了蟲眼的木頭,歲月在上面流過,隨意地填補上一些灰泥和油漆。日子一久,便漸漸地分不清什麼是木頭本身,什麼是蟲眼上的填補之物。好在蘇西並不在意細節。蘇西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媽媽,如果那天你碰到的不是爸爸,我會出生在誰家?對這個充滿了哲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