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2015-04-15 13:26:42
一 雨夜灵柩

“只是这人真会上这个当么?”

宗真看着面前的油灯,灯后发话的那人隐没在一片黑暗中。他便道:“此人甚是贪财,要他押送一万两白银,他一定争着要去。”

那人想了想,道:“人非圣贤,若是他见财起意,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宗真微微一笑:“此人虽然贪财好色,但一诺千金,绝不会言而无信的。”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老衲以为,如此以诈术欺人,不免有失佛门慈悲之意。”

那人叹了口气,道:“两害相权择其轻,也只有如此,否则生灵涂炭,大师难道就忍心么?六神之一既已为此人收伏,他自是有缘人,不渡他,又渡谁?”

这时一阵风吹过,灯火被逼得缩成一点,屋中越发黯淡。宗真轻轻摇了摇头,轻声道:“那神奴真的如此可怕?”

那人忽然打了个寒战,目光变得极其茫然,轻声道:“贫僧听师叔说过,神奴来自极西蛮荒之地,与其余五神大不相同,一旦突破禁咒出来,只怕天下将成地狱。”停了一会,那人又低低地道:“六神如今俱已现身,可究竟是谁在背后住持,我等还是茫然不知。一旦六神聚齐,蚩尤碑重现天日,那可如何是好?”

宗真眼中神光一闪,喃喃道:“天道叵测,吾辈只尽心力便是。”

雨下得很大。

这个季节原本不该有这么大的雨,马加利修士拿起烛台,正在走上楼时,眼角看到窗外的雨景,心中突然有一种惶惑。在这个距离佛罗伦萨足有万里之遥的东方古城里,即使有上帝的荣光照耀,他心中仍然感到一阵寂寞。

主啊,请宽恕我。

他看着墙上的十字架,不由得划了个十字。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马嘶,马加利修士的手一颤,一滴烛泪滴在手背,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推开门,拿起靠在门边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院子不大,当中是一座圣母像,地上开满了雏菊。这种故乡常见的花在这极东之地居然长得比在佛罗伦萨时更茂盛,苍白的小花烟雾一样几乎将地面都遮住了,簇拥在圣母的脚边,像是……死者未散的灵魂。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祥的联想。

踩着地上的积水走到院子前,用力拉开铁门。门有些锈了,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外面是辆黑色的马车,见门一开,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这马车也并不大,赶车的人穿着一件大蓑衣,几乎连脸面都包裹在里面。这人把车赶进院子里,马上跳下车,道:“马加利修士,上帝保佑你。”

这是久违的意大利口音。马加利修士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胸前的十字架。那个银质十字架擦得雪亮,被雨打湿了更显冰冷。他把铁门关上,道:“是卡西诺修士么?”

那人捋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额前一络金发。在黑暗中,那人的一双碧绿的眼珠灼灼有光。他点了点头道:“是我。快帮我把车后的东西抬进去。”

卡西诺修士把马赶到门边,自己进了车厢,从里面推着一个大木箱出来。马加利修士扶住木箱,只觉入手沉重如铁,他道:“那是什么?真重。”

黑暗中,传来卡西诺修士低沉的声音:“灵柩。这许多年,终于被我追到他了。”

马加利修士只觉嘴里一阵发干,干得连半点唾沫也没有。沉默了好一阵,他才道:“里面是谁?”

卡西诺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人来了没有?”

马加利一怔,道:“谁?”如今刺桐城里信徒凋零,平时三一寺中根本没什么人来了,他也不知卡西诺说的是什么人。

卡西诺看了看外面,雨仍然很大,屋檐下,檐溜淌成了一条线。他想了想,低低地道:“先抬进去再说。”

那是具棺材。只不过不是中国人用的那种四边形棺材,而是故乡那种六边形式样。两个人抬着这具灵柩,一言不发地走进三一寺。

这座三一寺位于刺桐城鲤珠湖之南,过去属于景教徒,大德三年才由孟高维诺主教收归圣方济各会。极盛之时,刺桐城的信徒有六千之众,每到礼拜日,从三一寺里传出的风琴声几乎可以覆盖半个城市。马加利修士初到刺桐城时,看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信徒,几乎要惊呆了。

这是上帝的荣耀。他那时想着。可那时他也想不到这荣耀像是水上的泡沫,转瞬间就消失无迹。不过几十年,现在每次做礼拜的只有十来个人,且大多是些老人,与当时的盛况已不可同日而语。当初传教时,教徒不是蒙古人便是色目人,可大元朝太平了不过数十年就已风雨飘摇,刺桐城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越来越少,当真始料未及。

上帝真的已离弃了我们?马加利修士抬着那具灵柩,心里还是茫然不知所措。仿佛走在一片浓雾中,每踏出一步都战战兢兢,即使踏上的是块坚实的土地,可谁知道前面究竟是坦途还是万丈深渊。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映得四处一片惨白。窗子早已破损,一直没能修缮,雨水从窗子里飘进来,地上也打湿了一片。马加利修士突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颤动,他急道:“卡西诺修士,你不要晃啊。”

卡西诺修士走在前面,突然身子一震,猛地站住了。马加利修士一阵心慌,也站定了,卡西诺修士转过头道:“你……你真觉得在晃动?”

他的脸白得几乎不像个活人,颧骨很高,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一络金黄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下来,好像在这短短一瞬间老了十几岁。马加利修士看着这具灵柩,打了个寒战道:“你没有晃?”

“放下!”

卡西诺修士不由分说,把灵柩放在了地上。灵柩压在地上时发出了“咣”的一声,这时一声闷雷滚过,好像连这雷声也是灵柩发出的。马加利修士只觉身上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低声道:“有什么不对么?”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卡西诺修士一把把蓑衣脱了下来,他里面仍然穿着黑色的修士袍,修士袍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更显消瘦。他一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大声道:“马加利修士,快拿圣水!”

银十字架在他掌中那么小,却又亮得刺眼,而那灵柩放在地上后,却像是还在马车上一样不住颤动,马加利修士浑身一震,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水!”

卡西诺修士没有理他,手上拿着十字架走到灵柩边。此时灵柩还在颤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顶开棺盖冲出来,他把十字架按在灵柩盖上,喃喃地念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神啊,请保佑我们这群罪人。”

十字架放在棺盖上,灵柩一下不动了。马加利修士正端着一碗圣水过来,他小心地走到卡西诺跟前,道:“卡西诺修士,那到底是什么?”

卡西诺右手仍抓着十字架按在棺盖上,他伸过左手接过圣水,低声道:“那是撒旦。”

他正要将圣水浇在棺盖上,手中的十字架突然像烧红的铁块一样发亮,卡西诺修士嘴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叫声,身子一晃,十字架也扔了出去。

马加利修士吃了一惊,他扶住卡西诺修士道:“怎么了?”

“抓住,看在上帝的份上,抓住!”

卡西诺修士因为疼痛,身体也像一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他的右手掌心出现了一个十字形的印迹,像是被烧红的铁块烙出来的,伤口发黑,深入肌里。那碗圣水还放在灵柩上,被震得不住跳动,里面的水不时漾出来,滴在棺盖上时又一下化成了白气,如同滴在一面烧得滚烫的锅子里。马加利修士咬了咬牙,也抓起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道:“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他还不曾念完,耳边突然听得“嚓”一声,一只手穿破棺盖伸了出来。灵柩是用很厚的山木打制的,四周都敲着大钉,但此时却如同纸糊的一般裂开了一道口子。

那只手因为是向上伸着,袖子也掉落下去,上面布满了蚯蚓一样的青筋。卡西诺修士不曾防备,被这手一把抓住了胸前的衣服,登时拖向灵柩前。他嘴里发出了惨叫,嘶声道:“马加利修士,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圣光拿来!”

马加利修士惊得目瞪口呆,怔了怔,急冲到龛前,伸手在圣像后去开一扇小门。门上的锁因为年久都已锈蚀,他拧了半天才算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圣光。圣光是也里可温教的寻常法器,只是这具圣光不同寻常,在三一寺里已藏了数十年,马加利也没想到会有重新取出来的一天。此时卡西诺修士已经有半个身子被拖进灵柩,马加利修士见此情景,抢上前去,将圣光重重压在了棺盖上,伸手一把抓住卡西诺修士。

“砰”一声,灵柩顿时定了下来,但棺中伸出的那只手力道不减,已将卡西诺修士拖到了灵柩边。卡西诺修士的脸没入了棺盖的破口中,嘴里还在惨叫着,声音已然发闷。马加利只听得一阵碎裂声,也不知那是卡西诺的骨节还是棺盖破碎时发出的,他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拼命抓着卡西诺修士。突然手上一松,马加利猛地坐倒在地上,卡西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他翻身起来,叫道:“卡西诺!卡西诺!”但马上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卡西诺的脸仿佛被野兽咬过一样,整张脸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额头的一缕金发也被血沾成了一绺。

他木然地看向那具灵柩。灵柩盖上还有一个黑洞,那只手已缩了回去,从里面却传来一些啃咬的声音,像是这灵柩中有一头长着利齿的猛兽,正在咬嚼着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把院子里的圣母像映到屋里。雨很大,石刻的圣母像依然平静祥和,圣母像脸上也不时有雨水淌下来,像是流泪。可是在马加利修士眼里,那两道泪痕一样的雨水却已成了红色。

那是血泪吧。

他双手撑地,向后挪了几步,心中却空落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

又是一声雷。这声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响,棺顶突然一下飞了起来。这棺盖是用五寸长的长铁钉钉上的,大都的铁匠虽然都是些异教徒,但他们的手艺却并不输于佛罗伦萨的工匠,那些铁钉上铸着细细的螺纹,一旦钉入木头后就如浇上铁水一样牢固,可此时却一根根透出来,向四周爆射出去。

棺盖飞出,那具圣光直飞起来,还不等落地,一只手忽然伸出灵柩,一把抓住了圣光。

这只手如皓玉一般雪白,并不是方才一样的尸青色,但这种雪白却没有半点血色,几乎不像血肉之躯,倒似石头琢成的。

里面到底是什么人?马加利修士只觉得自己的牙也在打战,他摸索着胸前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主祷文。此时他身上已经湿透了,但那并不是雨水,而是不由自主流出的冷汗。

一个人从灵柩中欠起身子。也许是巧合,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映得三一寺一片通明,也映出了这人的模样。这人的头发火一般红,已长得披到背后,身材瘦削,抓着那具圣光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冷冷的笑意。

“铁希!”

即使已惊恐万状,马加利仍然失声叫了起来。

当初有七个满怀着不切实际理想的年轻修士从佛罗伦萨出发,穿越数万里风涛,受教宗约翰二十二世之命来到这遥远的国度传教,渴望在这片神秘的东方土地上传播神的旨意。这几十年来,当初的理想已经像一片墙纸一样零落不堪,便是当初的七个年轻人,如今也已垂垂老矣。

铁希修士是第五年失去踪迹的。那年孟高维诺主教因为在大都修建教堂,被景教徒诬陷下狱,一时人心惶惶,铁希修士也对传教失去信心,那一年离开大都不知所踪。没想到几十年后居然又看到了他,而且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难道并不是铁希?

马加利修士仍然莫名其妙,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道:“马加利,好久不见。”

铁希原先是特兰斯瓦尼亚地方生人,那地方的人眼睛都生得很细长,有些像中国人的样子。此时铁希的眼眶里两个眼珠如两点绿莹莹的烛火,看到那样的目光,马加利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浸入一个冰窟中,冷得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喃喃道:“你真是铁希?”

铁希没有回答,把圣光挂在了腰间。这具圣物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蜡烛台。他的衣服依稀还是当初那件修士袍,只是已经破旧之极。他走到卡西诺身前,伸手扼住卡西诺的脖子,像提着个玩偶一般拎了起来,左手的尾指在卡西诺脖子上划了一下。细长尖利的指甲一下划破了卡西诺的皮肤,铁希凑了上去,咬住了伤口。卡西诺修士死了没多久,血液仍没凝固,随着铁希的喉结上下滚动,不时有余血从他嘴角滴落。

马加利修士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鲤珠湖边很偏僻,最近的房子也有数百步之遥,在这样的雨夜里一定不会有人听到的。就算有人听到,也不会来的吧。

他连滚带爬地到了楼梯边,正要向上爬去,已听得身后铁希的脚步不紧不慢地传来。

上帝啊。他想着。上帝,救救我吧。

冰一样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背心。他绝望地举起十字架,大声念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手指好像伸开了。他一阵诧异,回过头去看了看,却见铁希正用手遮在眼前,仿佛在遮挡着炽烈的阳光。马加利刚停止念颂,铁希突然闪电一般伸手,一把扼住他的咽喉。马加利只觉自己像是落在一把巨大的铁钳中,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能念出半个字。他手上的十字架拼命摇晃着,却根本碰不到铁希的身体。

上帝啊。上帝啊。

他绝望地放弃了挣扎。铁希的脸越来越近,闻得到一阵刺鼻的血腥气,马加利眼前却是眼花缭乱,看出去红红一片。那是眼珠开始充血,马上也要死了吧。

他的意志模糊成一片,人仿佛已经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在黑洞尽头,仿佛有无数手臂在招摇,一片泥泞。

那就是死么?

他的手臂也已软了下来,却听得铁希道:“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虽然念的是主祷文,声音中却带着一股邪气。

二 三一寺

赫连午把伞举得高了点,另一只手摸了摸背后的鹿皮囊。

还好,雨虽大,这皮囊仍很是干燥。

皮囊是长圆形的,像是里面装了个竹筒,一头用皮绳扎得紧紧的。那是他的剑囊,作为哀牢山赫连神剑家的嫡系传人,这剑囊实在比他的性命还重要。此地不比哀牢山,出门便是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有时在山道上走一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根本用不着担心。这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即使是这样的雨夜,路上还是时而有人和他擦肩而过。

赫连神剑一族僻处天南,和中原少有来往,本是大夏皇族后裔,自隋唐一统,赫连氏举族南迁,再无逐鹿中原的雄心,却在剑道上精益求精,名声虽然也不算如何响亮,但见识过他们一门剑术的人都大为咋舌,无不佩服。

赫连午是这一门第二代的子弟,这一次他奉了门主之命,向东海洗心岛的岛主送一些山货。洗心岛张氏一族的洗心剑原先在中原大为有名,是中原七大剑派之一,后来不知为何退出了七大剑派,连知道的人都越来越少。这一代的岛主张仲炎久居海上,也没有了在剑道上与诸家争雄的野心,却不知为何生了个闲云野鹤的性子,生平最喜云游四方,一年总有大半年不在岛上。二十余年前张仲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云南大理景致绝佳,一骑一剑南游而来,结果因为避雨在山中迷了路,碰到了现今的赫连神剑宗主赫连于逢。那时赫连于逢年纪也还甚轻,与张仲炎抵足论剑,相见恨晚,虽然两人相隔万里,再见也难,但每年都要派门下弟子前去问安。洗心岛送来的是海产,赫连于逢投桃报李,回报的自然是些山珍了。这次让赫连午送去的是一些风干朱狸掌。朱狸长得像猫,以水果为生,身上的肉又酸又涩,但四只脚掌却肥厚鲜美异常,较诸东北梅花熊掌犹多三分清香,是哀牢山的名产。张仲炎那一次去云南尝了一次,赞不绝口,只是朱狸极为难得,一只脚掌也不大,难以大快朵颐。赫连于逢早有驯养朱狸之意,今年方始成功,便想起老友的这个愿望,加上恰好赫连午很想去中原游历一番,便命这个最心爱的弟子带上二十个朱狸掌前去。这朱狸掌虽是异味,不知之人只道那是猫爪,也看不出名堂来,不必担心旁人抢夺。倒是背在背上的剑囊看上去像是封银两,若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认差了,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虽然路上寂寂无人,赫连午心中却有些担心。他还是第一次到中原来,师父说中原人心思狡诈,多不可信,所以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显露武功。这一路遇店投宿,虽不曾遇到什么骗子,但他担惊受怕得也够了,此时虽见不到一个人影,却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似乎每棵树后都有个打闷棍的躲着。

雨点不断打在伞面上,宽大的油纸伞愈发沉重。赫连午急急走着,皮靴上也沾满了泥土。早上坐海船回大陆时,本来计划好晚上在刺桐住店,可是没想到因为有海贼入侵,刺桐的港口居然封了,只好在偏僻之处靠岸,偏生又遇上这场大雨,下船之处只是个小渔村,连马车都雇不到,以至于到现在还不曾赶到刺桐城里。

起了一阵风,雨从伞下被吹了进来,衣服下摆已被打湿了,极是难受。赫连午苦着脸看了看脚下,黑漆漆一片,又泥泞不堪,更是难走。

看来要走到刺桐城,只怕还要大半个时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在哀牢山时和二叔赫连赤奋若下棋时,二叔一旦败了就皱着眉头说这句话,看来也真个如此。

又走了一程,前面忽然跳出几点灯光。他心中一宽,知道定是到了刺桐城外,赶紧加快步子向前走去。走了两步,却猛地一下站定。

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隐隐地传来一声尖叫。

赫连午皱起了眉头,把伞交到左手,右手伸到耳边拉了拉耳垂。赫连氏的剑术对耳力要求极高,赫连午剑术不错,而这“天地听”之术练得更胜一筹,可是运足了耳力,却只是听得一片雨声。

难道是听错了?

前面不远处有个湖,灯光便在湖的对岸。看上去是个寺庙,但这房子有个尖角,奇形怪状的,赫连午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寺庙。

听声音似乎便是从那里传来的。赫连午盯着那幢庙宇,陷入了沉思。

虽然临出发时师父曾交待过,尽量不要惹事,遇事忍让为先,但师父同样说过,习武之人,以行侠仗义为本。如果有歹人在干什么不公不法之事,而赫连神剑的弟子袖手旁观,不免有违侠义道的作风。

他想了想,终于咬了咬牙,向前走去。

那庙宇在湖对岸,孤零零的,只有一座建筑,想必庙里的住持好静,才取了这么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原本也有条路,只是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满地的泥泞,不太好走。赫连午渐渐走近,却觉得越发安静,尽管雨声不绝于耳,但他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走在一个无底的幽谷中,周围一片死寂。

前面便是那庙宇。走得近了,更觉得这庙宇奇形怪状,一个尖顶尖得要刺破云天,上面还顶着一个十字形的东西。赫连午在哀牢山也见过一些佛寺道观,但从来没见过这种寺庙。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走到门前,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映出了那庙宇的轮廓,正好可以看到匾额上写着“三一寺”三个字。这三个字是刻在那块石匾上的,字体粗大,原本上过色,但年代已久,字迹间的油彩都已剥落,若不是这道闪电光,在这样的雨夜里定看不出来。大门口是两扇极厚重的铁门,却没关上,开了一条缝。

三一寺?赫连午有些诧异。这样的名字很古怪,几乎不像个寺院名。他记得以前和二叔闲聊时,二叔也说过释家有不少派别,什么显宗密宗,什么南北顿渐,沩仰法眼各支派之类,大概这三一寺也是个异样的派别吧。不过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管什么派别,避避雨总是可以。他身子一侧,闪进铁门,见里面是个小小的园子,园中开遍细小的白花,暗自赞道:“果然是繁华所在,出家人的院子也收拾得这般好看。”花丛中立着的是个女子像,却又不似观音。他也不管这些,走到大堂前,伸手便去敲门。

手指刚敲上门,天边正好一个焦雷,“轰”的一声,震耳欲聋,连门也被震得一晃,里面便是有人也听不到赫连午的叩门声了。赫连午一阵气沮,正打算等这声雷过去后再叩门,忽然,他浑身一凛。

夜雨如注,空气冰冷如刀。在清冽的夜风中,他突然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血腥气并不浓,若非赫连午鼻子灵敏,根本嗅不到。他皱了皱眉,心底升起了一阵寒意。

这个三一寺里,一定发生了命案了!

他的左手猛地从背后抽出剑囊,食指一扣,插进了绑住剑囊的绳圈。这剑囊从他三岁练剑时就带在身边的,从两手都握不到过来,到现在一手握住有余,几乎已是他身体的一部份。剑囊握在手中,他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只觉便有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了。

今天要叫这歹人尝尝赫连神剑的厉害!他想着,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抖,仿佛看到回去后师父夸奖自己的情形了。

左手握住剑囊,赫连午的右手成掌,贴在了门上。

马加利修士的眼前已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铁希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当初他们一起前来的七个修士中,铁希年纪最轻,身形也最是矮小,又体弱多病,只是对神的信仰才支持着他熬过了海上的澎湃风涛,可现在这铁希的手却如铁铸的一般,他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主祷文,但轻得已如耳语:“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铁希脸上却带着一股怪异的笑容,接着念道:“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可能!马加利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铁希念的,正是他要念的主祷文,只是语调有种说不出的怪异。难道这个撒旦一样的铁希仍然是主的信徒么?他自觉信仰已坚如磐石,但铁希的这一段话一下子让他心中动摇起来,正要念下去的话也一下噎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觉气息一滞,铁希的拇指和食指一下合拢,捏断了他的喉管。

铁希的手慢慢缩回来,他的指间还拉着马加利的皮肤。这只手无锋无刃,却恍若快刀,将马加利喉头的皮肉都扯下了一块,血登时喷涌而出,夹着肺部挤出的最后一口气,泛出无数泡沫。铁希的头凑近了马加利的喉咙,像沉浸在一股清泉中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

当他的头离开马加利的喉咙时,唇边已沾满了血痕。只是铁希嘴角似乎还在微笑,看着马加利渐渐冷却的尸体,喃喃地道:“……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

马加利的眼中已蒙上了一片死灰。那是死人才有的灰色,可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怪异的狂喜,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天国??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天国。

铁希慢慢转向门口,道:“原来你终于来了。”

大门仍然紧闭。方才一道闪电划过,铁希已看见门外站了一人。他知道卡西诺将自己带到三一寺来,此间定有接应。这人在门外站了这许久,却不进来,看来此人很不容易对付。他抹了一下嘴唇,道:“怎么,没胆子了?”

门外还是没有声音。铁希顿了顿,慢慢向大门走去,伸手便要去拉。

手指刚触到门闩,却觉得身后厉风一闪,有人厉声喝道:“胆大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赫连午将伞插在门外,引里面那歹人的注意,自己闪到窗外,见里面那人背转身子走到门口,心知那人中计,趁那人还没转身,一跃而入,断喝一声,一掌向那人背心打去。赫连午精研剑术,这路观心掌却是他向中和寺的齐镇圆道长学来的,掌力不弱,他轻身功夫也了得,一跃而入,连汗毛都没碰到。断喝一声,心中却甚是得意,暗道:“我可真厉害,回去好生和哥哥弟弟们说说。”

赫连氏门下甚多,都是赫连氏的子弟,赫连午资质极好,大受门主看重,只是年纪尚轻,对他不服的也大有人在,暗地里说他凭借门主宠爱,年纪轻轻便名列地支十二剑。这些风声赫连午也早有耳闻,若此番自己凭本事捉住行凶伤人的恶徒,自然回去可以大大吹嘘一番,堵堵那些人的嘴。

眼见一掌便要击中那人背心,哪知那人双脚不动,身体却如煮熟的面条般转了过来,伸手拧住他的手腕。赫连午只觉一阵钻心疼痛,大吃一惊,只是他掌法已有火候,手腕忽地一转,已脱出那人掌握,双腿忽地踢出,“砰砰”两声,正踢中那人大腿,趁势在空中一翻,人已倒跃出去。落下地来,仍是惊魂未定,心道:“这人的身体怎么长的!”

他刚落到地上,才看到地上躺着两具尸首,其中一具更是肢体残破,便如被野兽啃咬过一般。他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尸首,心中不禁有点发毛。抬眼看去,却见那人已转了过来,身上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外袍,里面似乎什么都没穿,一身皮肤白得耀眼,火红的头发已披到腰间,一双碧眼灼灼有光。

看来是个色目人。赫连午虽然住在偏僻之地,但他二叔赫连赤奋若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时常行走江湖,回去便在这批年纪相仿的子侄面前大肆吹嘘,赫连午也知道当今天下四种人中,色目人是排第二位的上等人。他定了定神,喝道:“你这妖人,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公然做此不公不法之事,真是胆大包天!”这一席话也是赫连赤奋若跟他们说故事时常说的,赫连午一口气说出来,只觉胆气也壮了点。

铁希见进来的居然是这般一个汉人少年,也不禁一诧,露齿一笑,道:“哪里来的蛮子?”

“蛮子”是蒙古人对南人的蔑称,赫连午虽是第一次听说,却也知道定非好话。其实他赫连氏本非汉人,若按四等人排,也可排到色目人中。他心中火起,手指勾住剑囊,喝道:“妖人,你连伤两命,还不随我见官去!”

铁希又是淡淡一笑。这个突然杀出来的汉人少年他根本没放在眼里,他看着赫连午,心中暗道:“卡西诺约好的难道是这蛮子少年。”他见赫连午踞地如虎,看来有几分本领,也不敢太过大意,将手举起,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几非人类所有,赫连午见铁希举起手来,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尖叫。这叫声尖利如针,直刺耳膜,他只觉胸口极是难受,眼前一花,铁希的手已伸到他胸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将他提了起来。

这么快!

赫连午对自己的本领甚是自信,却想不到铁希会快到这等地步。赫连午虽比铁希要矮一个头,体重也有百十来斤,但铁希将他抓在手上,直如无物,登时双足离地。他吓得魂飞魄散,掌法却不慢,单掌一立,已切在铁希腕上。手掌一触,却觉铁希的手腕硬如精铁,倒是自己疼得叫了起来。

铁希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猛地一甩。赫连午也不算矮小,铁希的力量却大得异乎寻常,赫连午像一个包裹般直直向楼上飞去,眼看一头便要撞破栏杆,哪知赫连午人在空中,突然双腿一屈,左手一把搭住了栏杆,身体忽地转了过来,双足已勾住栏杆下方。他脱出双手,左手的剑囊已然抖开,右手在空中连画了数个圈,喝道:“叱!”随着喝声,三点寒星向铁希面门射来。

赫连午的反击来得也是极快,铁希只道这一下定叫这少年撞个头破血流,哪知赫连午居然能在半空转向,出手反击。这三点寒星来得太过突然,他已闪避不开了,伸手一把挡住双眼。

“嗤”的一声,那三点寒星齐齐钻进铁希手臂,却是三把小小的短剑。

这些短剑只有手指粗细,长短也约略仿佛。赫连午一见反击得手,大为兴奋,叫道:“还不投降!”他在这三支短剑上有十余载寒暑之功,知道敌人只消一中招,这手臂便已废了。自己初次出手便已见功,得意之情难以言表。

哪知他刚喊出声来,铁希突然抬起头,左手将手臂上的三支短剑拔下。这三支短剑入肉甚深,但他拔下时却如同拔出三根细刺,浑若无事,双眼却由蓝转红,眼中有一股惨厉之色。赫连午与他的双眼打了个照面,心头便不由得激凛凛打了个寒战,心道:“他怎么会没事?”

铁希一拔掉三支短剑,向边上一扔。哪知那三支短剑竟如蜻蜓一般,也不落地,又极快地收回赫连午左手剑囊中了。铁希也不由一怔,道:“还有这本事!”他身体忽地一蹲,右手在地上一拍,整个人拔地而起,竟有一丈多高。二楼原本也只有丈许,铁希一跃而起,竟然跳得比赫连午更高,只是相距也有一丈。赫连午刚收回短剑,见离得甚远,心中一宽,哪知铁希在空中突然一个转身,竟然平平向正攀在栏杆上的赫连午冲来,一手抓向他的脑门。

铁希的手上还沾着些血迹,五指指甲极长,尖利如刀。他伸出的正是方才中剑的右臂,但臂上却连半点伤痕都没有。

赫连午没料到铁希居然可以在空中平着过来,吓得一缩身子。他身体极是灵便,却也没能完全让开铁希抓来的手臂,铁希的手指掠过他耳朵,在耳垂上擦出两道伤痕,鲜血登时流出。受伤虽然轻微,但这股疼痛却如一根尖针直刺心底,赫连午痛得“喔唷”一声,人已平躺在楼板上。心中却叫苦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这回糟了!”这话也是赫连赤奋若跟他说的,危急时刻,倒有余暇想起这些来。

铁希的身体仿佛悬在空中一般,一抓没能抓中赫连午,身体居然不掉下去,就在半空中又抓向赫连午。此时赫连午躺在地上,连动都来不及动,只觉一股劲风扑来,夹着一股血腥气。铁希的手指直如铁钩,这一抓抓实了,真个要开膛破腹,肚破肠流了。但事已至此,再也无救,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赫连午忽觉肩头一紧。他趁势一按楼板,一招“灵蛇归穴”,身体躺在地上便向后窜了出去,铁希一抓正抓在他两腿之中,五指尽没入楼板。赫连午又吓出一头冷汗,心中没口子念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下次再也不敢托大了。”一时吓得竟然忘了睁眼,猛然间又听得一声巨响,他睁眼一看,却见屋顶破了个大洞,有个手持长矛的人穿过大洞坠下,正压在铁希背上。

三 布局

“你是无心真人?”

“正是小道。”

五明看了看手中的信,又不无怀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小道士。虽然白纸黑字,确是龙莲寺宗真大师的手笔,信中对这“无心真人”也大为推许,但这个小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进来便向着胜军寺中那尊有名的纯金不动明王乱晃。这尊不动明王是当年笃信佛教的安平王不花鲁儿所供奉,也是胜军寺的镇寺之宝,足足有四十七斤零三两。自供奉在胜军寺以来,打这尊金佛主意的前后已经有十几人了,个个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贼人,五明自接任住持以来就打发过三起。那三次来踩点的贼人虽然是以还愿为名,但一进门来眼光便与这小道士一般无二。

难道宗真大师走了眼?或者真正的无心真人已被贼人害了,这小道士是冒名顶替的?五明心中有些忐忑,可又不敢相信。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大士之一,他推许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如果这小道士真的是冒名顶替的,那他能杀了真的无心真人,只怕本领已经高得难以想象了。

他拿着信,心中只是拿不定主意。

宗真大师信中说是委托无心真人押送赈灾的一万两白银。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与黄河决口相应,福建一带也闹起了蛟祸,连着两次海啸,使得刺桐一带也多了数十万灾民。宗真大师正在忙着赈济河套灾民,五明因刺桐一带遭兵水两灾,难民一下子多了许多,向宗真大师写信求援,宗真大师便让这无心真人分了一万两白银,委托胜军寺设粥厂赈灾。一万两白银,足足有六百多斤的份量,这个小道士倒也安然到达了,单凭这贼忒兮兮的眼光便怀疑人家,未免太过。

无心见五明沉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道:“五明大师,银鞘已卸在寺中了,请大师查点。”五明才回过神来,道:“好,真人急公好义,慈悲为怀,我佛道虽是两宗,本源却一。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无心真人一路可还安好?”

无心笑了笑道:“还好。虽也碰上几个剪径的强人,小道苦苦规劝,倒劝得他们改恶从善了。”其实无心是碰上几个山贼,结果那几个山贼被他痛打了一顿,身边的零碎银两反被无心搜了个精光。只是这事也不算如何光彩,无心自是不说的。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远来辛苦,还请去客房歇息吧,待我修书,请真人带给宗真大师,多谢宗真大师慈心。”

无心打了个稽首,道:“那多谢了。”

五明唤过一个沙弥来,领着无心到客房安歇。这沙弥法名丰干,倒和唐时的一个诗僧同名,年纪与无心也相去无几,长得眉清目秀。

等无心出去了,五明一下跌坐在椅中,呆呆地想着。半晌,丰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师父,那位无心真人已安排歇下了。”

五明点了点头,道:“他没什么异样吧?”

丰干眼里闪过一丝异光,走上前来,有点迟疑地轻声道:“师父,他可是宗真大师荐来的,您真要向高大人禀报么?”

五明叹道:“佛门虽说清净,终究犹在红尘之中。丰干,王法与佛法,你说到底该依哪个?”

丰干恍然大悟,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胜军寺是佛门清净之地,我什么都不知道。”

丰干点了点头,道:“是,师父,您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虽是如同打机锋,但丰干已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前些天那个湖广行省的高天赐判官突然造访胜军寺,说可能有个叫无心的道士会前来,要他们到时通知,丰干便知道胜军寺的清净到头了。那高判官奉的是湖广行中书省左平章田元瀚手谕,此地达鲁花赤亲笔画押准许便宜行事,胜军寺再神通广大,也抵不住如炉官法,只是没想到这无心居然会是奉宗真大师之托而来。

这个无心到底是什么人?丰干走出方丈,掩上门时,突然又想起了方才送无心进客房时的情景。那时无心吞吞吐吐了半天,自己正在猜他要问点什么,哪知无心出口惊人,问的居然是那不动明王金像的重量。

这无心定不是个好人吧。他摇了摇头,光光的头皮映着从门外投进来的一线阳光,明亮如镜。可是他心底虽这么想着,可不知为什么,偏又觉得这无心同样不会是个坏人。他走到马房里,将那匹小驴子牵出来,出了山门,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赐判官下榻刺桐城的客房中,胜军寺却是在城外五里的山上,寺中僧众进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赐又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在山上只住了一天便嘴里淡出鸟来,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胜军寺的住持之事,便带着两个从人住进城去了。

刺桐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寿庚主事,大元灭宋,张世杰陆秀夫拥幼帝南奔,蒲寿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员,却据城相拒,张陆二人只得弃城南逃,最终在崖山被元将张弘范追上,全军覆没。刺桐在宋时名谓泉州,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来也算太平,此时更是繁华,高天赐向在湘中,到了这儿,登时如入山阴道中,目迷五色,应接不暇,几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隐隐盼着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得越晚越好。

他靠在一张躺椅上,自斟自饮,桌上放了四个小碟子,都是刺桐的名食。这家店在刺桐城里也是一等一的,四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是玉版江珧柱,一碟刚出锅的蚵仔煎,一碟薄片羊羹都极是可口,还有一碟海鱼三珍脍,也不知是什么鱼做的。海鱼较河鱼更是肥美,那三种海味一白一红一黄,缕切成丝,调上姜醋,看上去便悦目之极,刚吃到时高天赐还有些吃不惯,嫌有腥气,但吃过几次却上了瘾,已是每餐必备,无此不欢。

他夹了一筷鱼脍,放进嘴里细细一抿。鱼肉鲜美之极,那一丝淡淡的腥气也恰到好处,既不曾被姜醋之味遮住,又不让人生厌,反觉其味无穷,一到嘴里,几乎如薄冰一样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酒,此乐真个不足向外人道也。

吃了一筷三珍脍,正想再尝一个蚵仔煎,门口忽地有人道:“大人,胜军寺有位大师求见。”

真是不巧。高天赐几乎要脱口说出“不见”二字,总算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道:“好吧,让他进来。”

进来的这位大师只是个十八九岁的沙弥。到了门口,这和尚也不进来,只是垂首道:“贫僧丰干,见过高大人。”

高天赐从椅子上站起来,道:“丰干大师,有什么事么?”

“那个叫无心的道士来了。”

高天赐只觉身上一震,道:“来了?”

“是,大人。”

高天赐精神一振,但隐隐地也有些遣憾。看来,马上就要回去复命,这刺桐城的美食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他搓了搓手,道:“好。他没起疑心吧?”

“禀大人,他毫无疑心。”丰干顿了顿,又道:“大人,家师的意思,还请大人顾全敝寺,不要在寺中动手,以免有损胜军寺的清誉。”

高天赐喝道:“这个当然。丰干大师,你回去吧,明日将那道士引到后山,别的事便与你无关了。”

丰干行了一礼,向门外退去。他一走,一个随从已急急地走了进来,道:“大人,那人来了?”

高天赐冷笑道:“来了。古先生呢?”

那随从道:“古先生在后山布置完备,只等我们动手。”他说着,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高天赐已看在眼里,道:“小刘,你还担心什么?”

小刘道:“大人,此事虽是田平章交待,但古先生所用术法,实在太怪。这些旁门左道之士,小人实在有些怕他们。想想小马的下场,心头就发毛。”

高天赐怔了怔,他想起与那古先生相见之时的情景。古先生手持田平章手谕,自己一个下僚自然该恭听其命,但那古先生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不止是小刘,便是自己,每次见到他时心头总有一阵发毛。当初他身边带着两个随从,一个因为对古先生稍有不恭,也不见古先生如何,那随从便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脸上烂出个大洞来,一张脸便如烛油般融化,连嘴唇都烂光了,寻医问药说不清什么,亏得有个郎中说可能是中了蛊,自己才想到可能是古先生搞的古怪,亲自为那随从求情,才算饶了他一命。经过此事,高天赐对古先生也已敬而远之,若非田平章严命,他早就来个一推六二五,免得趟这浑水。

听古先生漏出口风,田平章那个身怀奇术的爱女竟然是个什么竹山教的教主,而那叫无心的道士能够杀了她,多半也是古先生一流的人物。与这些左道之士混在一处,真个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他抓了抓头顶,道:“不要多管了,古先生反正也不用我们帮忙,你去通知他一声便是。”

小刘犹豫了一下,看样子实在不愿去面对那个古先生。他的样子已被高天赐看在眼里,高天赐心中不悦,厉声喝道:“小刘,你不肯去么?难道要我去不成?”

小刘吓了一跳,跪倒在地,道:“是,是,小人遵命。”肚里不住寻思:“说得好听,你难道就不能去么?”但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高天赐官拜判官,小刘却是个白身,哪里敢违背。

高天赐骂了一句,心情也好了点,道:“你快去吧,不要误了大事。”

小刘答应一声,走出门去。看着他的背影,高天赐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挟了一筷鱼脍。鱼脍仍然细嫩鲜美,但吃在嘴里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胃口大倒,把筷子一扔,靠在椅背上。

杀个把人,在高天赐看来只是家常便饭。只是要杀这个人,却大费周章。田平章如果为报爱女之仇,完全可以发下海捕文书,责令各地六扇门办理,为什么要让自己与那古先生去办这事?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胜军寺后山十分荒僻,但有山有水,风景甚好,小刘勒住马,看着四周。后山连一户人家都没有,人迹罕至,这条小路也已漫漶于野草丛中。杂树参天,野花遍地,时而传来一两声鸟鸣,却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刘带住马,看了看四周。怎么看,这儿都不像有人的样子,真想不出那古先生是怎么躲在这地方的。他抬起头,扬声道:“古先生,你在么?”

树林间传来隐隐约约的回声。小刘更是心头发毛,牵着马缰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发抖。他正要再叫一声,突然有个人道:“那人到了么?”

小刘循声看去,在一棵高树的枝杈上,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人正背着手站在那儿。那根树枝并不甚粗,但这人站在上面,一根树枝却弯也不弯。他翻身下马,单腿跪在地上,道:“古先生,方才胜军寺的大师来言,明日定将那人带到此处。”

那人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隔得甚远,那人脸上也被树叶的阴影盖住了,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那人才道:“他不曾怀疑么?”

“回古先生,那人全然不疑。”

古先生像是一尊木雕,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小刘心中忖道:“这妖人到底在想什么?我好走了不曾?”忽然听得古先生道:“你回去禀报高判官,明日晚间,来此地给那人收尸。”

这些话小刘也听得多了,自己身为辰州路总管府的随员,也说得多了,只是不知为何,听到古先生说这话,却似有一阵寒风扑面吹来,阴寒彻骨。

他低声道:“是。”翻身上了马,打了一鞭,逃也似地向后而去。走了一程,在马上又回头看了看。古先生身着绿色长袍,与周遭颜色相近,已隐没在树影之中,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站立的地方,多半便已看不出来了。此时古先生依然站在那根树枝上,抬头看着天空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 哀牢山叱剑术

长矛穿过铁希背心,铁希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那人以泰山压顶之势镇住,一下坠于地上。“当”一声响,那铁矛余力未竭,竟然插入地砖,将铁希钉在地上。

那人将铁希钉住,此时屋顶上的残砖碎瓦仍在不住落下,不时落在那人头上,那人却浑若不觉,屈膝将铁希压住。这人身材不高,浑身结实得几乎成了方形。见铁希不再动弹,这才面露喜色,抬头道:“小姐,我抓住他了!”

哪知他话音未落,赫连午忽听得身后有人惊道:“快退下!”声音极是惊惶。这人还有点莫名其妙,张大了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怔,身体一动不动。

赫连午翻身坐起,往下看去。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只见那人仰面向天,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嘴角却流出黑水来。他正在诧异,却听得那人一声惨叫,双手松开铁矛,一把撕开胸前衣服。

这人的胸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大包。这大包便如活的一般,还在不断地挤出来。

“啊!”

这是他最后的声音了。这黑影极快地冲破了他的胸膛,这人如遭重击,一下扑倒在地,血流了满地。他一倒下,那团黑影忽地冲出这人胸口,胸前登时出现一个大洞,便如在极近的地方被一个石炮击中,整个胸膛被打穿了。

从这人胸口钻出来的黑影一落在地,浑身一抖,血水被抖得尽了,赫然正是铁希,而地上被铁矛钉住的,原来只是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

铁希浑身都沾满了血,雪白的皮肤有一种怪异的光泽。他站起身,慢慢地拣起衣服,穿在身上,抬头看着楼上,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美第奇一族。”

他说的是种异国语言,赫连午也听不懂,扭头看了看,却见身后站着一个身披斗篷之人。这人身材很矮小,比赫连午还矮一个头,直直站着,动也不动,风帽将头盖得严严实实,也不说话。

铁希蹲下地来,单腿一屈,忽然直直跃起。美第奇一族的除魔师极难对付,他不敢大意。方才用计策杀了那使铁矛之人,而楼上这人定然本领更高。自己抢先一步将圣光夺到手中,这除魔师绝不会轻易罢休,定要速战速决。

赫连午见铁希身形如电,跃起后竟然可以悬在空中,心头又是猛地一跳,暗道:“这妖人到底是练什么武功的?”他只一恍惚,铁希已跳上楼来,竟视赫连午如无物,一把抓向他身后那人。他心头火起,不觉腾起豪气,心道:“好大胆的妖人!”正待抢上前接过,哪知铁希身体一弯,蛇一般绕过赫连午,一手仍然直直抓去,赫连午连手都不曾抬起。

铁希的手已经堪堪碰到了那人的风帽,心中却大是生疑,心道:“美第奇一族的人怎么会这般没用?”正在诧异,却见那人头一仰,斗篷中忽地一声巨响,一道火光喷出。

火铳!

铁希见过军中所用的火铳,但那些东西大多又重又大,根本不能随身携带,他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人的火铳竟然精巧如斯,闪也闪不开,当胸应声出现一个血洞,鲜血如箭,直射出来。他被打得身子一歪,倒退一步,一咬牙,正待再上,那人衣篷忽地一闪,又是轰然一声。铁希连中两子,被震得倒退了一步。他本已站在楼板边缘,这般一退,一脚已落到外面。

赫连午先前被铁希闪过,此时见有得便宜,脚步一错,长长吐了一口气,喝道:“开!”一掌向铁希面门打来。这一招观心掌掌力沉雄,若是击实了,铁希定会被他击得飞出去,而赫连午也是谋定而动,这一掌圆熟老到,纵然武功高他一倍之人也难逃这一掌之厄。

“啪”一声,赫连午一掌击中铁希面门。只是铁希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飞出去,倒如击中一堵石墙,震得他自己的手掌一阵发麻。赫连午暗自咋舌,心道:“这妖人原来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只是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横练功夫多半与轻身小巧的功夫不合,可铁希身形如此轻巧,怎么也不似练过铁布衫的,他也不管了。

赫连午这一掌殊非泛泛,铁希虽然硬生生承受下来,却也滑下了半个身子。他受伤极重,已无法悬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了下去,右手忽地一伸,手臂便如脱臼般长出半尺一把抓住了赫连午的脚踝。赫连午被他一拉,站立一稳,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在楼板上。铁希左手抓住栏杆,正要爬起来,忽见一根黑黝黝的铁管指到他的面门前,那人冷冷地道:“不要动。”

那人斗篷的风帽方才被铁希碰了一下,歪在一边,露出半张脸,赫连午扭过头,正待道谢一声,却见这人肌肤胜雪,颊边是一缕金发,在黑暗中极是耀眼,眼睛碧蓝如水,竟然是个女子。赫连午看得呆了,顾不得铁希还抓着他的脚,嚅嚅道:“你……你是位姑娘?”

这女子也不理赫连午,只是冷冷道:“铁希修士,将圣光给我。”

铁希先前中了两子,前胸两个伤口还在流血,只觉力量也在一丝丝流走。他看了看这女子,右手放开了赫连午的脚,到腰间取下圣光放在楼板上。那女子拣了起来,看了看,放进斗篷里,道:“铁希修士,多谢你。”

赫连午翻身站起,道:“姑娘,你叫什么?我叫赫连午。”在哀牢山时,师父常对他说,练剑之人不能心猿意马,剑术方能有成,赫连午心知这是至理名言,但他年岁日长,情窦已开,有时随师父去山下小镇采办东西,也觉那些少女有说不出的可爱动人,有时觉得若能与一个心爱的女子相伴终生,便是剑术无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也知一旦被师父知道自己这等想法,定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因此强自压抑。此时见到这少女,虽然样貌与他见过的少女大为不同,但一样说不出的美妙动人,一时竟看得痴了,只盼着能和她多说两句。

这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莎琳娜?美第奇。”她脸上有了笑容,直如春花乍放,赫连午心头一动,忖道:“这姑娘可真好看,现在更好看了。”嘴里却低低道:“姓莎么?太长了,那可不太好叫。”

莎琳娜也是一怔,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道:“什么?”赫连午脸上一红,道:“没什么。莎姑娘,我叫赫连午,赫赫有名的赫……你的名字真好听。这个妖人是谁啊?”原来他听得莎琳娜的名字,只以为是姓“莎”名“琳娜美第奇”,心想色目人有五个字的名字也不怪,他二叔叫赫连赤奋若,连名带姓有五个字。只是以后自己若是娶了她,岂不是要叫“赫连琳娜美第奇”,连姓带名足足有七个字,未免也太长了,一口气都叫不下来。他一头想,不知觉地说了出来,见莎琳娜问起,大觉不好意思,忙东拉西扯。

莎琳娜也不知这少年脸色又白又红地做什么,现在捉住了铁希,当务之急是要除掉他。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瓶,道:“这位以前是铁希修士。只是现在,只怕不能算是人了。”

赫连午见莎琳娜皓手如玉,拿着那银瓶,样子极是美妙,只盼能再说两句,道:“这瓶子真好看,是什么?”

莎琳娜道:“是圣水。”

她一拿出那银瓶,铁希眼中已有惧意,见莎琳娜要走上前来,他忽然惊叫一声,手猛一推楼板,人重重地摔到地上。铁希不惧寻常刀剑,但圣水于他不啻毒火。他受伤虽重,行走依然无碍,一落到地上,见莎琳娜竟然不追,不由大为诧异,抬头看去,却见莎琳娜取出一支火铳,正在铳口填药。他心头一亮,暗自叫道:“是了是了,那火铳已经打空了!”

火铳装填十分麻烦,莎琳娜的火铳又如此精巧,连发两铳,定然已经空了。他又惊又悔,知道自己方才若是胆子大点,恐怕胜负已然易手。他手指忽地抠入伤口,“啪啪”两声,两团血块被挖了出来,正是刚才莎琳娜击中他的两颗银子弹。

赫连午见铁希跳了下去,看样子又要扑上来,惊道:“莎姑娘,妖人又要来了!”他见铁希不惧刀剑,先前自己的飞剑也于他无损,大为惊恐。他见莎琳娜的火铳威力如此之大,全然克制住铁希,倒也不太害怕了。

他却不知莎琳娜用的乃是大食得来的火铳。这火铳本是国初名将郭侃所用,传到西域后,大食人加以改进,名其为“马达发”,莎琳娜祖父曾参与十字军东征,从大食得到此物。试用之下大为惊异,只觉这种武器与以往的武器全然不同。美第奇是佛罗伦萨第一望族,族人能人众多,精研之下,才改进成如今这副样子。只是火铳威力虽大,一次却只能一发,而每把火铳也有五六斤重,莎琳娜身边只能带得两把。方才两铳将铁希击伤,火铳都已放空,她一番做作,就是要将铁希吓退。此时见铁希看出端倪,而火铳还不曾装好,莎琳娜纵然镇定,也不禁有些慌乱。

赫连午不知莎琳娜在想些什么,听得铁希忽然尖叫一声,身子一下缩拢,知道马上又要扑上来。见莎琳娜仍然没有反应,心头大急,左手一下抖开剑囊,右手连连在空中划了几道,喝道:“叱!”他的叱剑术虽然伤不了铁希,可事情紧急,到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

三支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刺入铁希的嘴中。

那三支短剑齐齐插入铁希的上腭,铁希只觉一股钻心疼痛,已跳不起来,一跤仰天摔倒。先前赫连午三剑刺中他手臂,于他全然无碍,铁希也有些轻敌,却不曾料到赫连午竟然会刺到他嘴里。他伸手一把拔掉那三把短剑,心知这些短剑会自己飞回去,那少年虽然伤不了自己,可这般三番四次的阻击,万一被莎琳娜装好了火铳,就不易对付了。那三把剑在手中如三个活物般不住跳动,铁希将剑握得紧紧的,正想再行扑上,刚一站稳,眼前忽地闪过一片白光。

圣水!

圣水劈头洒下,细如游丝,铁希哪里还闪得过,只觉身上突然一阵剧痛,便如无数细小的刀子剜上皮肉,疼得尖叫一声,又缩成一团,手一松,三支短剑已被赫连午收了回去。赫连午见铁希一张脸便如被煮烂了一般,心头发毛,惊叫道:“莎姑娘,你洒的是什么毒水?”

圣水已经洒空,铁希虽然痛苦不堪,可圣水还不能致他于死地,莎琳娜手伸到胸前,一把拉下一个项链,正待跳下去,可看看这楼实在不低,正在犹豫,边上伸过一只手来道:“莎姑娘,我来对付他。”正是赫连午。这楼对于赫连午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正要跳下去,莎琳娜将手中的项链交给他道:“把这个按在他眉毛中间。”

赫连午接过了项链,却见坠子是个银制的十字,大为诧异,心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他不知为何就是愿听莎琳娜的话,接过坠子来一跃而下。此时铁希还在挣扎,看样子马上就又能站起来了,他咬咬牙,将那坠子放在掌心,一掌击向铁希面门。莎琳娜说要按在铁希两眉之间,赫连午这一招“开门见山”正能击中铁希前额。只是手堪堪要碰到了,却见铁希脸上皮肤剥落,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滚油,他心中一寒,一时不敢按下去。

只缓得这一缓,只听得莎琳娜惊叫道:“小心!”铁希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赫连午手腕。这一下力量大极,赫连午只觉臂骨都要被折断,他变招极速,右手一震,那十字链坠已落到左掌上,又是一招“开门见山”。这一下他再不犹豫,一掌重重压在铁希额上。十字刚触到铁希皮肤,铁希嘶声惨叫,却听得莎琳娜沉声念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十字链坠忽地放出光芒,铁希的叫声也越发响了,已松开了赫连午的右手。赫连午右手一脱,一招“白鹤梳翎”,在铁希当胸连击了七掌。只是铁希对这七掌等如不觉,倒是赫连午左手那链坠如钉子般钉在他眉宇间,再挣扎了两下,终于摔倒在地。

等铁希一摔倒,赫连午才向后跃出三尺开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铁希。铁希的额头有一个十字形焦痕,便如被烙出来的一般。赫连午想起方才那圣水一洒到铁希身上,铁希便惨呼不已,自己一掌击中他面门,只怕自己的手掌也成这样,急忙翻起来看看。可一看之下,却不由一怔,他左掌上除了沾上了一些铁希的血污,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莎琳娜已走下楼来,快步来到了铁希跟前,又从怀里摸出一瓶粉来,沿着铁希的身体倒出了一个六角形状。等她倒完了,赫连午将那链坠交到莎琳娜手上,道:“莎姑娘,你倒些什么?味道这么冲。”

“蒜头粉。”莎琳娜接过链坠,摸出块手绢来擦了擦,又围到颈上,看了看一边那持铁矛之人的尸体,低声道:“赫连先生,谢谢你了。只是,索尔谛诺他……”

赫连午道:“莎姑娘,锄强扶弱,是我侠者本份。只是这妖人到底是什么,怎么不怕我的银剑?”铁希连他的叱剑术都不怕,可一瓶水、一个链坠却让他昏倒在地,着实费解。

莎琳娜道:“银剑?”

赫连午有点得意,道:“是银剑。莎姑娘,我的外号是银剑公子,这外号好听吧?”这名字也是他二叔赫连赤奋若给他取的。赫连赤奋若年纪与赫连午相若,却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他跟赫连午说这名字很是威风好听,赫连午也觉得这外号不错,平时对着叔伯兄弟们还不好意思说,现在在莎琳娜跟前却说了出来。说着将剑囊打开,抽出一把剑来给莎琳娜看看,以示银剑公子之名信不虚也。莎琳娜看了看,递给赫连午道:“原来是镀银的,怪不得能刺进去。”

赫连午有些尴尬,道:“纯银的太软,这是精钢镀银的,也很值钱……啊哟,这妖人还没死!”他见铁希虽然倒在地上,却仍在微微颤动,不知何时双眼也已睁开了。

莎琳娜道:“吸血鬼没那么容易死的。”

赫连午大是惊吓,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吸血?”虽然乡里也有吸血僵尸之类的传说,但他从来没有真个见过。这妖人长相俊美,浑身雪白,实在不像个僵尸。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赫连先生,谢谢你的帮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再会了。”

这番话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不伦不类,但赫连午也知道那是打发自己的意思。他有些意犹未尽,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说不定我们还是同路。”

莎琳娜道:“去极西的欧罗巴洲,你去么?”

赫连午也不知道那欧罗巴洲在什么地方,?
玉珠2015-04-15 13:31:25
斩鬼录 下 燕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