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意想不到。就像没有人想到任中国会变成一匹黑马,任中国也从来没想到过在自己的人生中,竟然还会再次遇到她。
而且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再次和她邂逅竟然会是在拥挤的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
然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列车车厢里灯光闪亮。当列车驶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只有咣当咣当的节奏规律地回响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
虽说这也算是空调车,但空荡荡的车厢里唯一能够感到温暖的只有任中国自己衣服里裹住的一点点热气。
天黑了下来以后,列车的玻璃窗开始反射岀车内的风景。慢慢地吸收了车内的热气,车窗渐渐地由透明变成了白皙。从下面一点点积起来的薄薄的冰层,慢慢的越来越厚,每个车窗上都有一座座小小的雪山缓缓地生起。
小城毕竟还是小城,这趟始发车上有这么多空着的座位。渐渐地,躺下的人越来越多,绿色座椅上晃动着的半个后脑也变得越来越少。
很明显赵辉煌同学和他的女生正在给进化论提供一系列有力的证据。赵辉煌和她之间的关系同步着列车的行驶速度,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由亲密而升华成为亲昵。他们两个人不仅仅肩靠肩地挤到了一起,而且还盖着同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俩人嘀嘀咕咕地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秘密,越是觉得什么有趣,声音就越是压低,不时还夹杂着那个女生哧哧的几声娇笑,腻腻的几句嗲语。
虽然若有若无,却是若断若续,虽然忽灭忽起,却是不止不息。
坐在过道另一侧的任中国觉得百无聊赖,坐卧不宁。最难熬的时候反而最能感觉到时间的存在。都说列车奔驰,时光流逝,可是他看了几次表,表上的时针硬是没有移动走过一格。
他还记得高中时从学校骑车回家,有时看见他妈妈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吃上几口炉灶上给他保温着的稀饭馒头,嚼几口青菜萝卜就继续坐在写字台边努力,每天不知不觉就能学习到深夜一两点。
那时候的每一天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啊。虽然时间过的很快,可是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充满着沉重的压力。
任中国的脑子里又是天马行空。他想象着外面白雪皑皑的大地是一块洁白颜色的表盘,列车是一根小小的绿色指针。每一个经过车站都是这古老的钟表上的一个旧版的刻度,疏密错间,不规范地排列着。
不知何时,他也像指针一样慢慢移到了前方,这节车厢门口的一个座位上了。
上车时他悄悄的注意到在大厅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和她的朋友带着行李走进了这节车厢旁边的一节车厢。当时赵辉煌和他的同学,以及任中国的妈妈都在身边,他只好远远地偷偷地瞅着那个女孩,看到她们慢慢的进去了。
就在任中国刚刚在车厢门边空座位上坐下的时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他看到旁边的那节车厢,候车大厅里那个清瘦秀丽的女孩正好站起身来,从行李架子上的背包里取岀了一本薄薄的书放在了列车的小桌上,然后她把书包放回到架子上面去,又坐了下去。
在她放回包的时候,任中国看到她轻轻的扭了扭头,十分不引人注意的扫了一眼这节车厢。而当她轻轻地一扫的那一瞬间,任中国也正好在注视着她。远远地从正面看见了她的容颜。
任中国呼吸紧张,一种久违了的奇特的炫晕感一阵阵袭上他的脑海。
这不会是在梦里吧。
是她。是她!真得是她!
她还是那种几如希腊女神一般的清瘦秀丽,又如罗马女神一般的温婉绰约的神情。她的气息似乎会在四周的空气里扩散弥漫。她还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她是要和同伴一起去大学的吗?她的大学会是什么地方呢,在南方吗?在省城吗?
南方的话,是哪个地方?省城的话,是省外语大学,还是省师范大学?
她会不会要到什么地方去换车?是在省城换车,还是后面的其他车站换车?她会在终点站换车吗?
她会不会真的在终点换车?她的目的地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是那个南方大城市?
任中国脑海里面的许许多多的疑问又象泡沫一样一个一个的浮起。
如果都是在终点站下车的话,她很可能和他都在同一个城市里读书。也许她就在他的那所大学里,命运会这么安排吗?真的会有怎么巧吗?可是怎么从来就一直没有见到过她呢?难道图书馆,食堂,操场,教学楼,实验室,曾经有过多少次擦肩而过,竟然一次也没有查觉?
难道连同乡会也会和她错过?
应该不会是这样吧。看到她而不加注目的可能性几乎无限接近等于零。
她真的会是在这个大城市里上大学吗?那她的伙伴会一直陪着她吗?会不会也先下去,象赵辉煌一样?后面大半的路程会不会只剩下她和自己?
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命运的安排真的是奇妙无比。
任中国的脸变红了。车厢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似乎回到了百花绽放的春天。
赵辉煌和他的那位不会在那边偷偷笑话自己呢。他看了他们那里一眼,那两个年轻人依然沉浸在甜蜜的二人世界里,低头对额,切切私语。完全不去理会这世上还有任何别的化学味道。
任中国久久地在这个座位上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是不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问她一下?
可问什么?怎么问?率直地问:“你还记得我吗?”
这样不行吧。
她会不会根本不理他?她会不会当他是陌生人?那他该怎么办?红着脸再走回来吗?从她的座位边赤面逃跑,穿越高低胖矮,横躺竖卧的旅客的嘲笑目光,一个人讪讪地回来?
是她吗?真的是她,到底该怎样和她开口讲第一句话才最合适?
自从初中毕业以后,高中整整三年都没有再见过了。也从来没想过今生今世还能再次见面,更没有想过再次见面时第一句话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对白。
更主要的是,即使在初三的那一年里,他与她之间又有过多少次交流呢?
任中国同学并不是一个善言的人,而且总觉得自己有点心怀鬼胎,所以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和她说过多少句话。
再加上历经高中三年的艰苦磨砺,现在的他已经不太确定大脑里的一点点关于她的记忆是真实的,还只是大脑在沉重的负荷下费力运转时的空想。
随着时间流逝,当年他和她的短暂的几句对话也已经变的模棱两可,模模糊糊。在任中国缓缓发育的大脑中被各门功课压挤到积尘的角落,扭曲变形,是是而非。
而且他是一个男生,她是一个女生。当时他们甚至连同桌都不是。在她所经历过的学校里象他这样平凡庸俗的男生,应该至少有成百上千。
他不能肯定她是否还会记得他。
当然她更不会记得她偶而高兴,曾经在风雪的灯下对他说的一句话。她不会知道那句话他始终无法忘却,整整影响了他高中三年。
任中国其他的初中小学的记忆已经无可奈何的淡去,但他的高中三年里,只有这句话铭刻在心里,时时鞭策着他,让他不懈地努力。
他觉得这句话注定还会影响他整整的一生。
除了这句话,在他的心中还藏着一个从来就不曾磨灭掉的感觉。即便天荒地老,即便所有的事情都忘掉,这种感觉已经永生不老。
那是一种,在他的心中,她曾经悄悄地留下来的痕迹。如此的完美,犹如古典神话中的缪斯女神。
这种感觉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燃烧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许将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感觉。
任中国久久坐在列车车厢门口的座位上,想着要是这么过去突然打招呼的话,会不会让他自己后悔一生。
他暗暗地想:能又这样偶遇一次,也应该知足了。
人不应该贪得无厌,否则会被上苍抛弃。
即使与她仍然隔着整整一个车厢的距离,任中国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控制不住地在不停的微微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