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提示:本文节选自搜狐健康文章《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逝世一周年:逝者与未亡人》,全文见:http://www.sohu.com/a/196461620_139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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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在北京华贸中心新光天地一楼的Corso Como Café见面。
我们坐在了咖啡馆的室外,边上是Costa,对面是华贸中心的1号写字楼,夹在中间的是ARMANI广场。人们从边上走过,或者从小广场的底部穿行。他们行色匆匆,留下或带走一些东西,或者根本就没留下或带走什么。
这是她与丈夫以前经常来的地方。她记不住。到了之后她才记起那些往事。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背一个白色的背包。这是她从伦敦赶回来时的穿着。
那一连串的电话后,她努力保持平静。她订了机票,往北京赶。一位贴心的同学陪她一起飞了十个小时。她在飞机上忍受着巨大的煎熬。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巨大的国际玩笑。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成了一个寡妇。
在登机前,她给丈夫的同事打电话,让他们赶快去医院。她不相信。她还在伦敦机场候机的时候,丈夫的一位合伙人,一位他们夫妻俩都很信赖的朋友打来电话。
“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
“他死了。”
她的心像被撞了一下。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残忍的一句话。
十个小时的煎熬之后,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她直奔306医院。她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带着怜爱和不舍为她送行。他们在安检口拥抱和亲吻。他说“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回来我去接你”。
此刻,他正躺在太平间的铁柜里,躺在尸袋里,等着她。他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医生花了好长时间,也没让它完全闭拢。
“一切都像假的一样。”她说,“那两天北京也一直在下雨,从5号下到7号,特别冷,尤其是第一天晚上回来,已经6号了,306医院外面全部都是一夜的雨。”
她回到了家。她无法入睡。窗外面都是雨的声音。雨一直下。“突然发现一场秋雨人生都冷了,就是这种感觉。”她说。
我们谈起他丈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乔伊斯的《逝者》。《逝者》的结尾中,“天气预报说,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
他的丈夫,春雨医生创始人、CEO张锐去世的消息,此时已经遍布了整个中国,传统媒体、新媒体和自媒体,都在以各种方式告诉人们,一位创业者、一位独角兽公司的CEO死了,死于心肌梗死。
让她感到吊诡的是网易新闻客户端发布的《春雨医生创始人张锐今日凌晨心梗离世》。张锐在创业之前,担任过网易的副总编辑,是网易新闻客户端的缔造者,如今却以“逝者”的身份,出现在了自己缔造的客户端中。
她坐在Corso Como Café门外。她说,这个地方她曾来过很多次,都是陪张锐来的。张锐去谈事,她在这儿喝咖啡、等他。他完事后,他们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吃个饭回家。她早些时候在华贸写字楼里见一个投资人时,突然意识到,每次张锐都是来见投资人,在那儿谈春雨医生的融资。
“这个地方对张锐很特别。”她说。张锐在这儿见到了自己的前世。半支烟的工夫,恍惚之中相见,倏忽之间离去。他还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红袄。
那一次张锐独自来到华贸中心。“他当时是站在这个花坛边,就是这个位置,”她指着Corso Como Café外面的围栏,上面挂着花卉和吊兰。
张锐回到家的时候,告诉她:“你知道吗?今天发生了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今天早上特别早,大概约的8点钟。我到这儿先吃点东西。我吃完了之后就出来抽根烟。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前生,在一瞬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前生,就是点烟,一恍惚的瞬间,有很多画面流过。我没有办法用说话来描述,我到现在记住的片段也特别少了,但是我看到了很多。我看到了巨大的东西,但其实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烟才烧了那么一点点,其实就是瞬间的工夫。”
她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曾经有点儿像军阀下面的一个小头目。我杀过很多人。我好像也做过特别大的好事,因为我看到有铁路,很多人向我笑,好像是很感激我的表情,好像我做了非常大的好事他们在感激我。我还曾经是个僧人,我出家的师傅和寺庙在甘孜,我是渡黄河的时候淹死的。”
她讲起这段故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新少林寺》,刘德华,一个军阀,从杀生者变成了拯救者。
她问他:“你有看到我吗?”
“我有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红色的衣服。”
“是红裙子吗?”
“反正是红色的,穿一件红色的衣服在我前面跑,然后一拐角不见了。”
“还有呢?”
“信息量特别大,我记不住了。”
“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发生这个奇遇的地点?”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Corso Como Café。他给她指了路灯下面、花坛外面的一处,前面是一个“圆形的结构”(ARMANI广场)。
“就在这个位置。”他跟她说。
“就在这个位置。”她告诉我。
后来张锐就经常带她来这儿。他去办事,她在这儿等他,想着他的前世,以及自己的那件红袄。
“然后一拐角不见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张锐的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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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锐是她人大新闻系师兄,导师都是倪宁。2005年她与张锐相识于一场师门聚会中,那时候张锐还在《京华时报》工作。他们第二年开始恋爱,持续了五年,跨越了张锐职业生涯中的《京华时报》和网易岁月。
2010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他们本来打算在张锐生日(9月18日)那天结婚,结果那天的酒宴全被订满了。于是他们选择了9月17日,但纪念日还是确定为9月18日,连带着张锐的生日一起过了。
他们在山东举办了婚礼。在“八项规定”还未出台的时候,父亲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他是一个帅帅的新郎倌,我也比较年轻,还好,蛮开心的。”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6年,戛然而止。“时间虽然很短,但感情好到我现在回忆起来,我们两个的日子有点儿赶着过的感觉。”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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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锐过世之后,她没有表现出崩溃,极度冷静、克制。
“我回想了我们的婚姻和我们的爱情,在这些年我对他百分之百地付出,完完全全地交付了我的生命。我只要能跟他在一起的时间都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只要他想去的地方我完完全全地陪他去过。他每一个跟我有关的心愿,我全部都完成了,所以我了无遗憾。我对他没有愧疚。这也是在我在他去世之后没有那么悲痛,没有那么绝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已付出完完整整的生命给他。”
张锐没有给她留下太多东西,除了回忆。他过世之后,有人问她,张锐有没有什么保险啊?她说,没有。
那个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男人,从事互联网医疗的男人,甚至没有留下冷冻精子。
“你经历过这些事情,这个一成不变的人生你曾觉得漫长而乏味,但是当一夜之间,一切不一样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所有的变化都那么突然。”
2016年10月5日晚上7点多的张锐,从“春雨医生”上得到了“冠心病”的答案。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医生,去回邮件,去机场接老婆,去台湾要孩子。
可是,他没时间了。
事实上,当他开始创业之后,他就已经没时间了。她看着压力、越来越大的压力正在摧垮张锐的身体。
A轮的时候,张锐意气风发,他看到的只是未来。B轮的时候,张锐鬓角的头发莫名其妙地没了。斑秃,她用春雨医生查了一下,诱因就是神经紧张。C轮融资给张锐带来的是植物神经紊乱,莫名其妙的过敏,身上老是起一些红色疹子,不少部位还有一些奇怪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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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5日晚上9点多,春雨医生CEO张锐倒在小区的林荫道。心肌梗死。他未来得及掏出手机。他去世后,她输入密码,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他在死亡之前,没有拨打电话、没有文字、没有语音,“什么都没有”。
死亡来得太快。
“如果没有那么快,他应该有一个时间拨电话。他带着手机下楼的,没有短信、没有照片,也没有一个求救的电话。”
她又气又痛。“春雨医生”已经告诉张锐,“冠心病”。他家离306医院只要5分钟,就隔一条街。张锐如果去306看个急诊,“去做心电图就不会死了”。
“我当时不在。我如果当时在,我会立刻开车带他去医院做心电图,春雨医生已经告诉他这不是牙痛,这是冠心病了,你干吗不去做心电图呢?”
她其实知道张锐为什么不去306看急诊。她从伦敦赶回北京后,先去医院看了下张锐。他已经冰凉了。她回到家,家中还是张锐下楼前的样子,完完整整,一点儿没有变化。
“书房灯开着,杯子里的茶泡着,烟灰缸里两根烟头,电脑开着,电脑上面的页面开着。开的四个页面,邮件、微信网络版,直到我回家的时候还有不停的信息在往外蹦,三百多条未读信息,微信、邮箱,第三个页面是网易云音乐在反复的播歌的状态,第四个页面是新闻的一个视频。”
这是张锐最后看的东西,页面停留在邮件中。“这是他最后看的东西,最后停留在那个邮件。电脑现在还开着,还是那个页面。创业真的是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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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锐不是以一个实现财富的丰满为人生追求的人,他是以做事为人生追求的,所以春风创投成立之后,他变得更累了。有好多人来找他。他有一个做老师的爱好,这个团队明明没有价值,他还要跟人家聊一两个小时,聊你现在方向在哪里,毛病在哪里,不会投的团队他也要跟你讲。所以他太累了。但是他种下了非常多小火花。”
“春雨医生”的境遇,与资本市场息息相关。起初的时候,市场高歌猛进,一路杀奔到了5500多点,6124点看起来指日可破。“整个资本市场是相当活跃的,很多钱都希望能够进入到这个新兴的移动互联网行业,在这个时间融资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大家脑子里不会有一个困难的概念。”
“张锐创春雨医生的时候比较早,那个时候都没有移动医疗这个词,在2013年,这个突然开始火了,所以他又一次踩到了这个点上。”
突然之间,寒冬降临,一切都变了。融资不再那么容易,更糟糕的消息是,“战略新兴板”的推出被“暂停”了。”她张锐他们着手拆VIE结构,准备回国上市。“这个过程耗费了很多心力,最后是全部都拆回来了。拆回来开始准备上市的时候,突然说暂停。这个打击对春雨非常大,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围绕这个目标的。”
凛冬已至,张锐作为创始人的压力越来越大,焦虑越来越多。“资本市场上的压力也好,公司未来方向的压力也好,都会越来越大,公司那么多人……但是张锐说一个工位一个员工,一个员工一个家庭,如果我裁掉一个员工起码会有一个家庭就会受影响,所以他一直坚持着不裁员。”
张锐走后,她去到“春雨医生”办公室。还是十一长假期间,员工们没有上班,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长长的工位。“他负担的太多了,他想负担的太多了。”她说。
张锐身体很好,曾经是国家二级运动员,一直踢足球,踢到跟腱断裂。他没有心脏病史,连“三高”都没有。突然之间,他心肌梗死,走了。
这是张锐的宿命。他只能独自承受压力。“我也没办法帮他承受这个压力。最多他给我说一说。他说能代表什么呢?我也不能帮他解决问题,所有的压力都在他自己身上。”
她与张锐经常聊天儿,关于“春雨医生”,他们曾经无话不谈,早期融资,他们聊得都很通畅。融资越往后,张锐的话就越来越少。“我相信更多的话他藏在自己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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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她,张锐对家庭是否有负疚感?她说,他生前并无负疚,但死后一定会充满负疚。
尽管并无负疚,但张锐这半年来的生活态度发生了剧变。之前的张锐是一个工作狂,“一个完全做事的男人”。他会在早上出门,晚上很晚回家,忙一天了也不歇息,继续工作到夤夜。周末的时候,他会约投资人和客户见面,有时候也参加一些活动。
她在去世前半年,张锐仿似换了一个人。她觉得这是他冥冥之中知道自己要走了,对她的留恋或是补偿。“他变了,每天早上上班他会告诉我,我今天有几个会,我开完就回来。他真的开完就回来陪我,就陪在我身边。”
他们通常是在家中吃饭,她做饭。如果她问张锐,今天晚上是出去吃饭还是在家吃饭,张锐就会知道她想出去吃了。
以前他们一起出去吃饭,他从来不问她你想去那儿,想吃什么。10月3号,她出发去伦敦前,他问她:“你想怎么吃饭?”她说:“出去吃。”他说:“走。”
他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了生命中最后的晚餐。他给她点了杯梅酒,然后坐在那儿喝酒、吃完、聊天、跟“小皮”拍照。他们观察隔壁的几对男女,分析哪一对是情侣,哪一对是朋友。
她在那儿给他留下了生前最后的照片,在日本料理门口,里面是灯光,一边一把椅子,“小皮”坐在一把椅子上,张锐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互相这样对视。
“小皮”是他们结婚那年,她领回来的,从此之后它成为了他们的家庭成员,儿子。在张锐的告别仪式上,灵堂播放的视频里,到处是“小皮”的身影。她在伦敦买的那只白色毛绒狗,长得像“小皮”,就代表“小皮”陪“爸爸”一起走了,放在棺材里,放在张锐的耳边。
“小皮”与她须臾不离,在张锐走后,它是她唯一的慰藉。有一次张锐说,我前世是在甘孜做一个僧人,我想去甘孜看看,能不能有缘找到。她就带着“小皮”先从北京开车到成都,张锐坐飞机到成都,然后一家三口开车去甘孜。回程的时候,她又是独自驾驶,他坐飞机赶回北京处理公务。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张锐死后,右眼闭拢,左眼微睁,似有牵挂。
她觉得他所牵挂的,也许并不是她。“他不是为人间而来,他为众生而来。”她在朋友圈里说。
她给他做了24小时的法事,希望能够为他超度。一位居士觉得张锐是个好人,做的事惠及众生,为他连续念了3个多钟头的“南无阿弥陀佛”,想表达对他的敬意。他对她说:“他是个菩萨。”
“他是菩萨,他当他的菩萨就好了,打扰我这么多年干吗?我是气话。他那么爱这个世界,他真的很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来过……”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张锐只是一个过客,人们很快就会遗忘他的故事。对于她来说,张锐却是她生活的全部,是深入骨髓的记忆、甜蜜的痛苦、揪心的幸福,以及挥之不去的声音、影像和文字。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她的生活,至少会覆盖一阵子。
但生活还地继续,不是吗?
她之前一直留着齐腰长发,长发飘飘的女生。“我们结婚后我开始留头发的,主要原因是剪头发太麻烦,费时间,打理起来又费钱,我发现最省钱的方法就是不剪它,一直留长,这是最省钱的方法。”
在张锐走后,她剪断了齐腰的长发,放进了张锐的尸袋里,随着他一起走了。这是一种纪念,同时也是一种告别。
“那个小狗玩具和我的头发最后随他走的,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就是这样子。”
她爱张锐,也恨他。
张锐生于医生世家,觉得中国医疗不公平,试图扭转这种现状。他把他的命都留下了。她说。
张锐为“春雨医生”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他死后第二天,10月6日,“春雨医生”APP的下载量、访问量、新增用户量、日活量,突然陡升。
张锐喜欢看数据。他说作为互联网经营者也好,作为创业者也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数据才是真的。他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数据,“春雨医生”也规定每天的第一封邮件就是头天的数据表。
10月6日那天的数据过于惊人。一个投资人看后,伤心不已。“数据太好了,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张锐火化后,张锐的父母希望张锐回到合肥安葬。她不愿忤逆老人的心愿。张锐的骨灰只在他们的家中停留了半小时。她把张锐的遗照、骨灰、灵位、结婚照摆在那里。边上是他们的婚姻体悟、感言,被她写在了叶子上,贴在一个花环中。她一般会在吵架时贴那些叶子。她会写下安慰自己的话。她说,如果哪天叶子贴满了,岁月也就拉长了。
叶子还没贴满,岁月已经太长了。
三十分钟后,张锐的妹妹带着哥哥的骨灰回乡。张锐将会葬在他出生和逃离的地方。他曾在那里的太平间玩耍,也曾在那里叛逆和出走,最终他与那里和解、交融。
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我想起了《金蔷薇》中的这句话。
为人民服务
在北京,在春雨医生办公室一楼,有一个大大的影壁,上面写着五个字。办公室装修的时候,他们想铲掉。工厂说,那是文物,是工厂建立时毛主席给我们写的,必须留在这个墙上。
为人民服务。
“人生早就给你了答案了。”她说。
2016年10月5日晚间9时许,春雨医生CEO张锐死了。他死于心肌梗死。他留在世上的是父母和妻子,以及一条叫“小皮”的狗,还有一家叫“春雨医生”的公司。除此之外,他没留下任何痕迹。
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他。
他的遗孀,她说:“他就是个流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坚决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我宁愿从不认识他,从不跟他相逢。我非常负责任地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愿意从不认识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个谎言。
(原标题:【独家】逝者与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