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国货2018-10-22 07:36:16

扔了1000斤炸弹,弄死1名杀手,只为给战友报仇

 

身边有几个喜欢跑步的朋友,每天早晚都能在朋友圈里刷到他们打卡签到晒的公里数、路线图。最近降温了,也丝毫没有影响这哥几个打卡的热情。

 

今天的故事里,也有个喜欢跑步的人,但他有点特别,他在战事休憩时跑,在那些被绝望和伤痛笼罩的城市里跑。

 

戴斯特·费尔金斯是一名战地记者,从1998年起一直在持续报道阿富汗与伊拉克的战事。他用汽车电池给电脑充电,喝陆战队员们剩下的速溶咖啡,行军途中,也在别人家的地板上上过厕所。他们一同出任务,也一同面对死亡。

 

一次,为拍摄叛乱分子的照片,有人在他身前倒下,热乎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接过了那杆带血的枪。

 

他将跑步的习惯带到了战地,即便是在那些最绝望的时刻,他和身边的战士们也没有停下脚步。

 

故事名称:跑步在最绝望的城市

故事编号:天才精选019

故事来源:《跑步在最绝望的城市》

事件时间:2003年3月

 

跑步在最绝望的城市

戴斯特·费尔金斯/

 

费卢杰的黄昏,一张黄色的面纱慢慢降落在废墟之上。清真寺的穹顶躺在废墟之中,公寓墙体碎裂,内部一片狼藉,尖塔折断了,垂在墙边。

 

一群海军陆战队员站在三层楼房的屋顶上,透过烟雾与叛乱分子交火。

 

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一名下士身边飞过,他背后的玻璃窗碎了。

 

“我恨透了这地方,太阳就这么下山了。”他一边说一边擦掉嘴边的血迹,又开始朝街上开枪。

 

 

我看到他身后出现了一面黑色的旗帜,毫无预兆,旗帜就那么出现在半英里外,在水塔上翻飞。

 

又一面黑旗从居民楼里升起来。

 

“那是什么?”下士问。

 

黑色旗帜在寂静中翻飞,海军陆战队员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下楼梯。他们排成一列,静静地走进一条小巷.朝着黑旗的方向走去。

 

这是费卢杰战役的第三天。费卢杰位于巴格达西部,是吉哈德士兵的避难所。6000名官兵朝这里进发。

 

我跟着勇士连,这个连由150人组成,他们处于进攻地带,一些在前面,一些在中间。他们的目标是从费卢杰北部边缘攻打至南部尽头——直至沙漠,途中看见任何叛乱分子都可射杀。

 

到目前为止,游击队的行踪非常诡秘:射击后逃跑,消失后出现,步步撤退,把我们引入深渊。

 

海军陆战队员静静地在小巷里走着,只听得到他们背着的枪支在叮叮作响。

 

无线电里传来一个声音:“敌军车辆正在逼近你们所在位置,白色。”

 

走了几步,无线电又响了:“第二辆车在逼近,准备!”

 

现在我们知道黑色的旗帜是怎么回事了,叛乱分子发现了我们,他们在召唤战友:快来战斗!

 

过了一会儿,小巷内开始交火,我们跳到一边,紧贴着路边的墙。无线电第三次响起:“叛乱分子约40人,正朝你们逼近。”

 

拿着无线电的是亨德罗上尉,他34岁,家在得克萨斯州,是勇士连的指挥官。头两天,他巧妙地带领着士兵在费卢杰拥挤的街区和小巷里穿行,虽然他的技巧高超,但还是有两名士兵阵亡。

 

亨德罗上尉在一排房屋前转弯,士兵跟他转了进去。街道几乎被黑色的汽油浸没,我们看见一辆着火的汽车,车里的座位弹出车外,嘶嘶地烧着。

 

“快要进攻了。”亨德罗对一个中尉说。

 

他指指一栋房子,说了几句,声音很低但语速很快。房门无法打开,他指挥士兵用火箭炮将其炸开,我们拥进去,等待着。

 

 

战役刚开始的几天里,我只有跟在亨德罗上尉的身边才能感到平静,然而在漆黑的夜里,我看不见他,光线不足,我无法辨认出他矮壮的身影。

 

关于领导力,人们不断地讨论,企业主管就此发表长篇大论,但除非面对死亡,你不可能有如此深切的体会。

 

亨德罗好像戴着面具,那张面具为所有人注入更多勇气。

 

“我并不是不害怕,”他曾对我说,“我只是不表现出来,如果我也显得害怕,所有人都会垮掉。”

 

我们走上一条好似山洞的街道,枪声和尖叫同时响起。队伍僵在原地,又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一个人尖叫起来。亨德罗跑到前面去,他的身影消失了。

 

很快我们就得知,一个在前面探路的士兵右腿被炸伤,骨头露出来,他尖叫着被人抬走。

 

安德森下士阵亡,他是一个高瘦的青年,家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上,他总是把朋友的零钱凑起来,攒钱给妹妹交大学学费。

 

几天前在四十街交火时,安德森曾英勇地在炮火中拯救战友,现在轮到他的战友拯救他,他在他们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队列两头的枪战都很激烈,子弹横飞,我跪在地上紧紧地贴着一堵墙,前面的士兵把我挤走了,我蹲得低一些,像是想钻到地下。

 

一团白光朝我们飘来,枪声从四面八方传出。是叛乱分子,士兵们戴着夜视镜,看见他们借着光朝我们射击。光把小巷照得如同白昼,一个小降落伞驮着那团光在空中飘,正在慢慢降落。子弹不断把我们头顶上的砖墙打出缺口,天空暗下去后,士兵们继续射击。

 

亨德罗焦头烂额,一排的中尉艾克特也乱了阵脚。艾克特23岁,强硬,聪明,但个子还不到他部下的肩膀那么高。他背着70磅重的武器时,身体的宽度和高度几乎持平。

 

艾克特慌张地站在两栋房子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这边!”艾克特喊道,“跟我来。”士兵跟着他走了。

 

“不,这边!”整排士兵又走进了黑暗。

 

“不,这边这边!”我看不见艾克特,不过能感觉到他的不知所措,他的部下在一条小巷中吵起来。

 

“我们他妈的在千什么?”一个人问道。

 

“闭嘴!”一个人回答。

 

“我们像鸡仔似的兜来兜去。”一个人说。

 

我说了两句。“你——闭嘴,你不是我们的人。”一个士兵对我说。

 

亨德罗终于回来了,混乱和争吵瞬间停止。

 

在漆黑的小巷里,亨德罗把艾克特单独叫到一边,艾克特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亨德罗低声,几乎是耳语一般地问他:“需要我接手吗?”

 

艾克特没有答话。

 

“要我来接手吗?”亨德罗又问。

 

“不,长官,我能处理。”艾克特说。

 

几辆坦克来支援我们。M-l坦克很宽,大多数费卢杰的街道它都无法通过,我们所在的街道宽度却正好。我们爬上去,坦克一边发出叮当声一边前进。榴弹在我们面前的黑暗中爆炸,但坦克不受影响。

 

咻——砰,咻——砰,像烟火似的。

 

最怪异的东西是在天上,虽然看不见,但乒乒乓乓的声音响彻夜空。那是AC-130空中炮艇机,它的螺旋桨发出轰鸣声,让我感到安全。不过更奇怪的是飞机上的格林式机关枪发出的声音:长而低沉,像打嗝一样,音量使得这声音听上去很和谐。105毫米大炮的声音好像是网球从机器中弹出的声音。

 

噗一声,接着嘣一声,噗——嘣。

 

 

然后是无人机的嗡嗡声。它在对战斗现场进行勘测,把图片发回基地。

 

我们好像是见证着整个生态系统的惨烈战斗,一群看不见的夜行野兽在天上飞。

 

第三排转进一块空地,四周有围墙。那是一栋二层楼房,前面有个院子。在安德森的悲剧过后,我们要找个地方睡觉。

 

探路士兵踢开门,确保内部没有危险。我从窗口看见手电筒的灯光,他们爬上了二楼,然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和一声尖叫,是手榴弹。

 

“我的脸!我的脸!”一个士兵大叫道。

 

“天啊!天啊!”

 

 士兵把伤员背出来,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当时很暗,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出轮廓。那个士兵是整个排的DJ,床边总放着一个大喇叭。现在他很安静,像是死了一样。在营房里,他就睡在我边上。

 

 

清晨总是最难熬的,在交火的话会好一些。没有电,除了背在身上的水,也没有其他水源,所以洗澡和冲咖啡都是天方夜谭。

 

我在水泥地上睡了两个小时,接下去是一天的战役。

 

我很想喝咖啡,我的助手也是。不过孩子们(指勇士连的士兵)不需要,他们不喝精力就很旺盛。所以他们很乐意满足我们,每天我们一醒来,他们就把配给的雀巢速溶咖啡拿出来给我们。

 

在费卢杰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都睡在屋顶上,清晨我们从睡袋里钻出来,把咖啡粉末、糖和奶精倒在手心里送进嘴巴,然后倒一点水,猛地摇晃几下脑袋。

 

写作很难——我是说“写”这个动作很难进行。

 

手提电脑的亮光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所以我只能钻到睡袋里,把拉链拉得严严实实,才能打开电脑,但我的助手不能钻在睡袋里工作。

 

费卢杰许多房屋的屋顶上都有个厕所,他就坐在里面,坐在一堆粪便中间,把照片发回纽约。我坐在屋顶上时能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大骂厕所太臭了。

 

我总是在想电的问题,或者说总是为没电这个问题惶惶不安。我的卫星电话和手提电脑都要用电,我的助手则担心数码相机。

 

我带了很多小装置,看见电源就插上去,最常见的是汽车电池。

 

海军陆战队攻占穆罕玛迪亚清真寺后,我拿着蓄电池线夹头和转换器跑上街——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掀开一辆满是弹孔的汽车引擎盖,有点害怕被狙击手盯上。

 

汽车电池不能用,我又跑回去。

  

上厕所也是问题,对于6000名海军陆战队员来说,这绝对是个大问题。你很难随心所欲地解决这个问题,即便在晚上也不行,因为叛乱分子的狙击手枪法很准。

 

水源被切断了,抽水马桶全部不能用。

 

我们在大清真寺停留过一天,海军陆战队员利用了一个专门收藏《古兰经》的房间,不是因为他们要亵渎《古兰经》,而是那个房间比较私密。

 

他们在里面放了几个大纸板箱当马桶,每当一个满出来时就搬出去。大纸板箱里装满了排泄物,滴着水。

 

行军时我们通常到别人家里解决,我们闯进房子,挤进他们的厕所,如果马桶被堵死,就直接用地板。等到我们走时.这些东西就堆满了房间。

 

我从来没见过房子的主人。虽然每天都有更可怕的事发生,不过我依然觉得这样不太好。

  

在战斗间隙,有一两次我用卫星电话下载电子邮件,大多数是读者对我的祝福。“你在伊拉克,你真是胆大如斗。”我喜欢这句话。最令人心酸的是士兵的父母写来的信,我每天都能收到很多。

 

 

我们有许多休整时间。不用工作的时候,通常我和我的助手会跟士兵聊天。一开始他们怀疑我们会碍事,但和他们在枪林弹雨里滚了几天后,这种怀疑就消失了。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想如果我遇上麻烦,他们会救我。

 

“你是记者吗?”其中一个问道,然后我们坐下交谈。我的助手和他们更亲热一些。他们喜欢他的澳大利亚口音,喜欢他的香烟和相机。

 

我自知我的年纪、职业和所受的教育都会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冒牌货,连枪口和枪托都分不清。有一次,在一个士兵的请求下,我用卫星电话打回办公室,成功问到了一场赛车比赛的最新赛况。这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

 

 

费卢杰的战役进行了一星期,勇士连中已有四分之一的士兵受伤或阵亡。

 

我们依然在向前推进:我们在街上飞跑,被子弹打中,穿越火线。他们朝我们射击——海军陆战队、我的助手还有我。

 

现在我们到了费卢杰的边缘,街道通向一片巨大的平原,那里长着星星点点的矮灌木,堆满了垃圾……像是电影中的场景。忽然之间,费卢杰到此为止了。叛乱分子去哪了?

 

 

“被2000磅的炸弹炸了以后还剩什么?”一个美国军官曾这样问我,他并不想炫耀什么,因为这是他的士兵所受的遭遇。

 

“阿富汗,误伤,五人阵亡。我们把骨灰装在一个三明治袋子里。”他说。

  

但是,我们依然对为何尸体的数量这么少感到好奇。长官在无线电里报告,几百死者,几千死者,但我们没看见那么多尸体。我以为我们会看见一条手臂,一个脑袋,好像在巴格达汽车爆炸现场那样。

 

我想过一些原因:穆斯林很快就把尸体埋葬了,这是出于宗教原因;叛乱分子绝不会把死者丢下,是第二种原因。

 

我们站在费卢杰边缘一栋房子的屋顶上,看着从城市南部延伸出去的那一望无际的平原。

 

一个一等兵走过来给我的助手看照片,他举起一个小小的傻瓜相机给我们看,他知道我们需要叛乱分子死伤的照片。

 

一张黑色的脸,被薄薄的灰尘覆盖着,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血色。他可能是阿拉伯人,脑袋四周都是碎瓦片。

 

这是海军陆战队员在费卢杰南部一座清真寺尖塔内发现的,照片中的人头被摆在螺旋楼梯的最上面一格。一等兵拍了张照,夜色给这张脸染上了一层黑蓝色。

 

尖塔是游击队的主要据点,他们在里面射击、盯梢、传递信息。海军陆战队刚到时,要经过允许才能在清真寺里拍照,不过几个小时后就没人理睬这规定了。

 

“我有两个战友死了。”一等兵开口说。他的眼镜碎了,用几块创可贴粘起来,他似乎只剩下这张照片了。

 

海军陆战队是几天前杀死这个叛乱分子的。

 

当时,我们来到一个不设防的区域,有点像是费卢杰中央公园,地上到处是垃圾,街的另一边有一排建筑物,里面全是叛乱分子。

 

他们出动了扫描鹰无人机在空中拍照,飞机像巨大的苍蝇那样嗡嗡叫着。他们派来坦克,不是把房子炸平,就是在墙上炸出大窟窿,这样我们才能在街上畅行无阻。他们炸毁尖塔,两枚大炮弹,在尖塔上凿出两个大洞,然后世界安静了。

 

海军陆战队是后来才上楼的,他们沿着螺旋楼梯爬上去,发现了这个家伙,他被埋在废墟里。

 

 

战斗结束,有事做了。我的助手要给报社发一张死人照片,所以他请亨德罗派几个人陪我们去。

 

我们沿着几天前来时的路走了回去。那时,我们几乎没怎么注意废墟,因为实在太多,一堆堆白色的石块,扯断的电线和散架的汽车,一些汽车还在冒烟。

 

 

这是被毁弃的世界,它和我们来时大不一样,那时,费卢杰看上去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海军陆战队炸毁了一切:每栋房子,每辆车——包括没人的车,每个人——包括躲在阴影中的人。

 

现在,如同一场狂欢刚刚结束,城市又安静了。没人多说什么,有很多天我连我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到,只有在那时,我才感觉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我们到了尖塔门前,我的助手要进去。他要拍照时什么也不怕,他会为了拍照去任何地方,死也在所不惜,几天前他在机关枪子弹中飞跑时,我正躲在一堵墙壁下面。

 

我不太想跟他进尖塔,毕竟只是拍照而已,但我还是跟在他后面。

 

我们正要踏进门时,两个海军陆战队员出现在我们前面。“我们先走。”他们说。

 

第一个人伸出手挡住我们,我们没看清他的脸。他们上了楼,我的助手拿着相机跟在他们后面,我跟在我的助手后面。

 

楼梯螺旋向上,很窄,只有一个人那么宽,在我们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它好像是一只几百尺高的鹦鹉螺,不是很稳。

 

楼梯很暗,不过借着被子弹打出的孔,有光束从下面射上来。

 

我放慢了脚步,楼梯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射击声,我看不清楚,第二个海军陆战队员摔下来,他摔在我的助手身上,我的助手摔在我身上。温热的液体洒在我脸上,我们滚到了走廊里。

 

第一个陆战队员走到楼梯四分之三的地方时遭到攻击,射击声从楼梯更高处传来,很响,紧接着一声尖叫,瞬时安静了。发动攻击的人在尖塔里面,他一直坐在楼梯顶部。

 

“米勒!”士兵大叫道。

  

“米勒!”

  

没有回应。

  

我想象着楼梯上的米勒,他的脚被卡住,没能像我们一样滚下来,因为某种理由没有说话。

 

我的助手坐在尖塔入口处的门廊上,背朝里,脸朝外,他的头盔歪了,使他看起来很脆弱。

 

他耸着肩喃喃自语:“是我的错。”他的脸上、衣服上和照相机镜头上都粘着血和白色的人肉,“是我的错。”

 

“米勒!”海军陆战队员又叫起来。

 

援兵来了,当时很乱,但他们排着队有序地跑上尖塔,就好像一个机关枪阵势。他们都很年轻,神情坚定,跑上弯弯曲曲的楼梯。

 

上面传来更多枪响和尖叫,我分不清是谁开的枪,谁在尖叫。

 

第一个陆战队员空手出来了,他活着,但没有救出他的战友。

 

“操!”他叫道。他的脸被尘土覆盖——就像照片中那样的尘土,看上去像个鬼魂。

 

“我够不到他。”说着,他和其他人又一次跑上楼,带来越来越大的枪声、越来越多的尘土和越来越响的叫骂。

 

我在想多少人会为挽救米勒而死,而米勒是为一张照片而死。叛乱分子不会把死者扔下,海军陆战队员也不会。

 

米勒被卡在楼梯上,有一个叛乱分子就在上面,那是一个绝佳的防守位置。我能从海军陆战队员的眼中看出这一点,他们的眼睛里都像要喷出火来。

 

也许整个排都会死,我想。

 

“米勒!”

 

没有回应。

 

“米勒!”

 

指挥行动的军士长指了指尖塔顶部,示意士兵开火。子弹和手榴弹同时响起。砰砰砰砰,响得令人难以忍受。

 

米勒还活着吗?我想。

 

枪战如此激烈,子弹、弹片和瓦片四处飞散。两个陆战队员扫射尖塔,其中一个忽然扔下枪,捂住右脸:“我被打中了。”他的眼中充满惊恐,好像就快死了。他很年轻,看上去就像那些在操场上玩耍不小心受伤的小孩。四天后,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交火停止了,枪在冒烟,又有两个陆战队员爬了上去,尖塔快倒了。砖头和石块一块块掉下来,尖塔摇摇欲坠。尖塔旁边的房子里飞出子弹,叛乱分子发现我们了。

 

我的助手还坐在门廊上,歪戴着头盔,喃喃自语:“是我的错……”他看上去像一个犯错的小孩。

 

米勒出现了,两个陆战队员把他拉了出来,他们被烟呛到了,一边把米勒背出来,一边在拼命咳嗽。

 

米勒的头先露出来,他的脸成了一个V字形,像鱼肉一样裂成两半,两半都在微微地抖动。

 

“他还没死吧,他还没死吧?”我的助手扑过来问。

 

“他死了。”我说。

 

 

记者总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的摄影师需要给死人拍照,你和海军陆战队员就去了,忽然,一切离得那么近。你脸上沾满了温热的液体,你如此惧怕的死亡,在微笑着注视你,好像它早已知晓谜底。

 

这是你的错。

 

一辆老式运兵车开来搬运米勒的尸体,车停下时有几粒子弹滚了出来。车要直接开往医院,就好像米勒还有生还的可能。士兵把米勒搬上轮床,放平他的手和头。

 

 

掩护撤退的任务落到同行的另一个中士身上,我的助手终于站起来,我们走进尖塔边的清真寺主楼。到处都是枪声,叛乱分子越来越近了。

 

一个士兵拿着一支枪看了我的助手一眼,我想他也许是觉得最好不要把枪交给我的助手,于是把这支M-16步枪塞给我。枪管很热,很黏,是米勒的那支。

 

海军陆战队员也不会把他们的枪丢下。

 

上高中时,我用朋友的枪打死过一只鸭子,是坐在他父母的汽车里朝外瞄准的。鸭子在水塘里绕了几圈就死了。

 

“笨蛋,拿着这个。”我并没有听到他说这句话,外面太吵了。

 

中士举起三个手指开始倒数,三、二、一。

 

我们跑出门,跑上街,我背着沾有米勒鲜血的枪。我们东面的几挺机关枪开火了。双腿是那么沉重,又是那么轻盈,我们好像一起飞了起来。子弹擦过我们耳边,打中墙壁。

 

“我想死。”我听到我的助手说,“我希望他们打中我。”

 

我们跳过最后一棵倒在地上的树,转进一条小巷,我们安全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是你们害死了米勒。”回到房子里,中士这样说道。他叼着烟,背靠二楼的一堵墙坐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充满智慧的老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而我们反倒成了小孩。“这是战争。”他慢慢地说,语气也像老人,“战争就是这样的。”

 

艾克特中尉走进来,他没和我们一起去。

 

“我们要为这些负责。”我的助手对艾克特说,我跟着他这么说道。

 

“是的,是你们的错。”他回答。

 

后来一架喷气式飞机投下两颗500磅的炸弹,看上去是在示威:两颗炸弹对付一个杀手。

 

第二天,海军陆战队又回去了,去检查所有人是否都死了,这次他们没带我们。

 

他们找到两具尸体。

 

有时我会想起,那个活着的叛乱分子和那个我们想为之拍照的叛乱分子。

 

那个活着的,他在楼上干什么?在安抚他的同伴吗?在为他哭泣吗?他们是一起从沙特阿拉伯来这里为吉哈德而战的吗?是坐着同一辆破旧的汽车到达叙利亚边境的吗?或者那个活着的只是奉上级的命令来取回尸体,而米勒上楼惊动了他?

 

威廉·米勒,一等兵,22岁,家在得克萨斯州皮尔兰,这个名字让我想到珍珠,或项链。

 

遗像中的米勒有一张瘦长而孩子气的军校学生的脸,神情无忧无虑。我在我的助手的照片集里翻到另外一张,是在费卢杰市中心的大清真寺拍的。

 

勇士连的士兵们为攻下这座清真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照片中米勒和他的战友正在休息,当时很安静,他们排成一行,不远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米勒的仰起的脸向右歪着,他睡着了。

 

 

几个月后在北卡罗莱纳州的一个体育馆举行纪念悼念活动时,我看见了米勒的父母。

 

 

米勒的枪、头盔、靴子和名牌以墓碑的形状被摆放在地上,其他阵亡士兵的遗物也被这样摆成墓碑形,地板上的众多墓碑形成一个大大V字。

 

我不知我是否可以面对米勒一家人,但我想对他们说点什么。他们无疑读过了事后回顾报道,里面详细描述了那天发生的事。“第一排奉命陪同两位记者前往清真寺,为尖塔内的身亡敌军拍照。”

 

我犹豫地走向米勒夫妇,他们看见了我,我带着笔记本。我想他们会说些充满绝望的话压迫我的神经,或者忽然朝我扑来。

 

我在佛罗里达棕榈湾时,一个被害者的父亲在医院的大厅里朝我扑来。“你这混账!”他冲我吼。我什么都没问,也没有杀死他女儿。

 

仪式结束后,我们站在体育场中间,米勒的父亲对我说:“非常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

 

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神疲惫,几乎是精疲力竭。我小时候有个朋友开枪自杀了,他父母的眼神也是这样精疲力尽——哭泣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他死后,他的家人把他的高中毕业照片放在起居室的壁炉架上,我想米勒家的壁炉架上也会有这么一张照片。

 

我向他们问起皮尔兰,那个让我想起珍珠项链的地方,那是米勒的出生地。

 

“梨子(pear)-园(land),”米勒的父亲说,“梨子园,顾名思义,我们那儿的梨很有名。”

 

米勒丧生的时候,作者几乎是在一瞬间发出这样的感慨:记者总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意思像是在说,我们一直在做的都无济于事——已发生的无法改变,要发生的无法阻止。

 

有人因你而死,这确实是一件残酷的事,但正如那个同行的中士所说,“战争就是这样”。它能带来的,从来就是伤害和剥夺。而记者的职责,是如实记录下这一切。

 

战争中的人需要信念,战争之外的人同样需要勇气。直面战争,是为了了解它的残酷性,让之后因它而死的人,越来越少。

 

所以当你看到一张战地照片,或是听到一个战场上的故事时,不妨多停留一会。

 

它们得以被记录,是因为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本文选自《跑步在最绝望的城市》(美)戴斯特·费尔金斯著,黄缇萦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03月版,出品方磨铁图书授权发布,有删节。图片来自网络。

七彩奶油2018-10-22 18:59:09
杀戮会在心里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我觉得很难再有正常人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