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1-01 19:36:35

当兵六年,我逃跑四次 | 止戈出品

原创: 史文召 龙哥的战场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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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戈传媒第23篇战争故事,全文约5600字

本文由史文召根据史定坤口述整理

 

多年来,时常有爱心人士志愿者还有领导来看我,给我戴上大红花大红绶带。我当然高兴啦!光荣啊!不过,说我是抗日老兵我应承,夸我是抗日英雄,我可真不敢当。当年当兵抗日也不都是很情愿,啥时候也没有想过当英雄。还逃跑过哩!想逃跑比逃跑还多哩。我为啥当兵,真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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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定坤勋章照

 

我叫史定坤,民国十四年十一月生人,属牛。平顶山市湛河区人。我六岁就跟爹娘到我姨家的校尉营村了。提起来就心里难受。

 

民国三十一年年馑儿,我们全家到泌阳县逃荒。一年多光景儿,爹、娘、兄弟和妹子都饿死了。就剩我独个儿了。那年二月二,保长抓了我壮丁,命令我叫陈继山。我脖子一挺,说我叫史定坤。他瞪眼说:“叫你叫陈继山就叫陈继山!”问他为啥,他很厉害地说:不准问!送到师管区关了起来。后来才知我是被卖了兵。

 

一天两顿,一顿一碗稀饭。饿得受不了。想着得跑掉。可这师管区看得很紧,根本就没机会。再说,饿得黄皮寡瘦浑身没一点儿劲儿,跑也跑不动。

 

一个多月后送到叶县城东关12军22师66团,分到通讯排。刚到不久,那天天擦黑就开往火线。天刚明到襄县北颖桥。日头刚发红儿接上了火儿。老日坦克车厉害。咱兵败如山倒哇。我们排向南撤退一直跑到城南首山上才喘口气儿。谁会知道又差一点儿被老日灭喽。

 

刘排长叫大家都睡会儿,命令我站岗。我很不情愿,又饿又困,忍不住打瞌睡。

 

一睁眼,啊!打个冷颤。瞌睡全跑光了。老日正在摸上来!挑膏药旗的鬼子走在最前头,我朝他心窝儿那儿就是一枪。他应声腿撂老高摔倒在地。我连声喊“来啦来啦!老日来啦!”紧张地又打了一枪。大家震醒跟着刘排长就朝西树林子跑了。

 

后来又搁襄县城里城外跟老日转了几天圈儿。黑里白里,快饿死啦。咋办?我们有几人穿上鬼子军装,枪押着一群国军假俘虏,吓唬住了老百姓,混了顿饭吃。找不到大部队。没法儿。排长说解散吧。阴历四月十四回到了校尉营我姨家。

 

后来听说打那仗叫豫中会战。

 

我当兵最主要经历是当出国兵,后来叫远征军,还有湘西雪峰山大战,南京受降典礼,辽沈战役,平津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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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定坤讲述抗战经历史定坤讲述抗战经历

 

 

我第三回逃跑是在西安。那是民国三十四年正月初九,美国大夫检查身体。我验上了出国兵。谁知,回到驻地营苑儿,打了起来。

 

一群人说补训处长高侠轩卖兵,打得他满脸流血,军衣棉花乱飞。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见这阵势,上头当即就把出国兵送到了飞机场。我们被分组住进了帐篷,一组有36个人。

 

出国可是四面儿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哩?不中!命要紧。我想着得趁早跑掉。东瞅瞅,西看看。四下里都有哨兵,拿枪盯得很紧。住得离大壕沟很近。那壕沟儿又宽又深,还架着电网。搁这儿要逃跑根本就不可能。枪打不死你也得电死你,只好死了这条心。

 

谁知熬了一夜到天明了才知道,有几个岗哨被勒死,逃跑了一组人。也不知他们是咋飞出去的。很后悔我咋没跑哩。

 

上头说,赶快把他们运走!河南来到尽土匪!不得了!没多大一会儿,我们都被送上美国飞机。只好听天由命啦。

 

这一天是正月初十。

 

我早先逃跑成功过。不止一回。

 

咋来西安哩?在这之前,我是河南第一补训处的,是第三回被“拾兵”。头两回还得从头说起。

 

搁12军被打散啦。没法儿活下去。还是得去当兵。反正不当兵也没饭吃。老日往西打洛阳去了。东边儿北边儿都叫老日占了。就剩南边几个县没老日。我就往南摸。

 

后半晌被设卡子的新八军给抓住了,叫“拾兵”。当时征兵政策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实际上是乱抓一气。书记官记名字和老家时,我脑子一激灵,报了个假名儿假地址。将来要是跑了你不好查。

 

这儿吃的不中。各方面都不胜12军。干了一个月,也不给发军饷。我踅摸着逃跑。一天夜里轮我站岗。我扔下枪朝西南跑了。此前听说是只要不带枪跑,不会狠撵你。黑灯瞎火使急慌忙漫无目标哩跑,衣裳都?湿啦。总算跑成啦!长松了口气。

 

谁知天明时又被68军“拾”住了。这个是打败仗下来的部队。我报的还是假名儿假地址。这儿更吃不饱。一天两顿,一顿说是一斤小麦的杠子馍又细又短明显缺斤短两。

 

这部队不咋着,乱糟糟哩还看不起人,还打人。人员缺额也多。上头来查时就叫老百姓来顶杠。又干了一个月,也是没军饷。不中!得跑。我有经验啦,天天虑着,就等着叫我站头回夜岗啦。功夫不负有心人。机会到底来啦!那天夜里我把枪靠到院门口墙上,和叫张和尚的弟兄一起跑了。解放后我到他说的老家去找他,才知道从来就没这人。这换帖拜把子弟兄也诓我!

 

当时跑到南阳县时,又被河南第一补训处“拾”住了。这儿兵多得很,听说有几万人。到底是中央军,老汤(恩伯)是后台。这儿吃的比新8军、68军好哩多,一顿一斤麦子的杠子馍顶棒棒哩,隔三岔五还有菜吃。每顿还有咸开水喝。补训处虽说训练很严格,可是不打人不骂人,待人不错。

 

我这时候儿没再想着跑了。再跑叫人家再“拾住”恐怕还不胜这儿哩!巧的是碰到了我表哥李箩头儿。问他咋来哩。他说,绳捆索绑来哩!他后来搁部队啥也没落住,就落了浑身疼病。回到家一直孤零零哩,不到三十岁就死了,活活疼死啦!

 

三个多月后,补训处阳历年第二天出发开到了西安。

     

出国兵从西安飞到云南沾益下的飞机。军事训练一段儿。我成了全营轻机枪枪手头一名。部队番号是:14师40团第1营。我是第3连第1排第3班。在这儿我给书记官报的还是假名假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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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定坤写 我在新6军14师40团第1营3连1排3班机枪手史定坤写 我在新6军14师40团第1营3连1排3班机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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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沾益也发生了逃跑事件。贾长昆他们好几个宝丰人都跑啦。也不知姓名真假。

 

没有多长时候儿,从沾益又坐美国飞机飞到印度汀江。在那儿换成了美国和英国武器,还有单兵装具。我的军邮号是:2401副20号—3。接着,开到缅甸野人山。番号成了新6军。我是二等兵。

 

搁这儿,我没有一点儿逃跑的念头啦。换成是你你也不会跑啦。为啥这么说哩?

 

野人山,满眼都是树,老是下雨,天也黑得早。前进或者搭帐篷,都得砍树。蚊子又黑又长有马蜂恁么大,成群结队咬人。蚂鳖到处都是,防不胜防,爬你身上吸血抠都难抠掉。还得防要命的毒马蜂。

 

这鬼地方,没人烟,东西南北都闹不准,想跑也没地方可跑,也没有一个逃跑的。

 

更主要是还因为这儿吃得特别好。一人一天二斤大米,半斤猪肉,半斤牛肉,四两花生仁儿,四两黄豆仁儿,二两白糖,二钱茶叶。洋烟不定时哩发。吃不完的肉罐头还能换卢布。我军饷已涨到一个月五个半卢布。这儿虽说苦点危险点儿,可是有军饷花,穿得好,吃得做梦都不敢想,比天天过年都强百倍,神仙日子。心里想:打死了也值,也不会跑。

 

谁知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差一点儿被打死。

 

当时说是我们去断敌人后路。丛林战,老日吃亏了就派来了降落伞兵。还没落下来,全都被咱乱枪打得浑身筛子眼儿。

 

不多久,我们进攻哩时候,我中了敌人枪榴弹。扭头一看,血跟小孩儿尿尿一样往外窜。左大腿小腿被炸三个口子。住了21天野战医院。

 

不打仗不摸枪,我心里急,手也痒得慌。我要求出院,长官不准。当天我就偷坐运伤兵的汽车跑回部队啦。

 

一回来我就被破格升为上等兵,扛上了三道线杠杠。

 

后来又打。敌人空投大饭包也大多数被咱缴获了。

 

李广德被打死了,才十八九岁!宝丰韩店人。

 

重机枪射手陈发海右手大半个巴掌都被打掉了。野人山腿风湿变形成了罗圈腿。后来一直打光棍儿。庄邻们都叫他“铁拐李”,也叫他“比利式”、“美国式”。不受待见,老早就死啦。

 

野人山鬼子被打死饿死淹死病死的多啦。咱胜啦。

 

刚歇兵没几天,民国三十四年夏天,就又坐飞机回国,开到湖南雪峰山,参加对老日的最后一战。这儿发生的事儿开始想都没想到。

 

你知道老日战场上是咋投降哩?

 

一开始我们是预备队。后来轮到我们连去扫荡。在安江大山里一条河的拐弯儿地方,跟敌人突然碰上了。打得老日死的死伤的伤,还不了手。枪直顶起帽子不住地摇晃。这是咱飞机跟谍报队撒的传单上规定的投降信号!

 

鬼子枪都扔一边儿,帽子朝后戴,解开衣扣露着怀,皮带扔一边儿,左手提着裤腰儿,右手高高举起来,排着队走过来,一个一个被搜查身子,蹲到一边儿听候发落。

 

这一仗打死60多,俘虏30多!我对朱连长说:小日本儿没有人性,无恶不作,都给他拉到河滩哩我机关枪都给他突突喽!连长说不行。气得我掏出缅刀,使劲儿砍老日死尸的脖子,一刀两刀砍掉一个脑袋,脚踢轱辘到山沟里去。

 

雪峰山下来后,我被调到营部传令班。

 

书记官又重新登记姓名时,我报了真姓真名真地址:史定坤,河南宝丰县姚孟镇李堂村。不想再跑啦。

 

8月16号,营长朝会上讲,老日宣布投降了。

 

几天后,部队从怀化县开到了芷江飞机场。

 

第二天(21号)刚集合好队伍,就见飞来了一架漆着红膏药的大飞机,日本人来投降。日本代表是副参谋长(今井武夫)领头儿,耷拉着脑袋,被押上了两辆美国纱帽(敞篷)吉普车,车头里插着白旗,在机场里转大圈示众!这是我第一次亲历中国大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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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井武夫乘插白旗吉普今井武夫乘插白旗吉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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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我们坐飞机去南京,占了飞机场,为陆军总司令部南京前进指挥所打前站。

 

在这儿发生了天大的事,包括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南京城里第一回接受老日投降仪式,是9月8号在飞机场进行的。我们营成立了有18个人的临时警卫班。飞机场里搭了个坐西朝东大台子。四角插着中美英苏的国旗。还有大喇叭。我们这18个人位置都在台子上。仪式是后半晌进行的。天上有三架飞机助威。

 

日本代表冈村宁次是流着泪上台递的投降书。受降仪式三下五除二就进行完啦。中国代表何应钦讲了话。那喇叭响得很。下来后还有人问那咋会说阴话,稀奇。

 

飞机场受降典礼一结束,紧接着新六军进行了武装大游行,威风八面。南京城一片欢腾,口号声、鞭炮声震天响。慰劳品满街都是。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正式受降仪式,是1945年9月9号“三九良辰”举行的。典礼会场设在原来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警卫还是头一天的原班人马。枪都是空的,背包方方正正,其实里头装的是木板空盒子。我还是头天的位置,在何应钦的左后方一庹多远。

 

受降席坐北朝南,受降席正对面是投降席。楼上楼下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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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受降典礼会场全景南京受降典礼会场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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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整,日本投降签字典礼正式开始。冈村宁次点头哈腰向中国代表致敬,签完字搁投降书上盖章都盖歪啦!他紧张哩很哪!  

 

受降典礼没多大一会儿就完了。

 

好多人都很眼气(羡慕)我们。亲历受降典礼,被说成是“参战军人的最高荣誉”!

 

紧接着,我们开始受降日本兵营,收缴武器装备和看管俘虏。

 

营长对我非常关怀。我多次借营长的钱,他从来没叫还过。我外号“馒头”,不清楚到底是谁给我起的。这儿官兵关系好,饭不限量随你吃,军饷照时发。我还会跑?

 

我永远也忘不了赵营长还救了我一命。

 

那天我偷偷拿了日本兵营两瓶酒。正要喝哩被营长逮个正着。厉害哩训我说:“你以为日本人甘心哪!”我不服。嘟囔着顶嘴,“不就两瓶儿酒嘛!”营长命令我使洋火点那酒。谁知那酒“呼”一声冒起了一股烟,还直呛鼻子。毒酒!我紧张得嘴张老大。营长大怒。查不出谁下的毒,就枪毙了日本兵营的头子。

 

受降中俺也违反过军令打过日本兵。老百姓狠打日本兵的事儿多啦!

 

老日也有自杀的。啥死法啥花样儿都有,就是没见剖腹的。

 

一个多月后,又开到苏州山区受降。

 

秋天,部队开到上海。搁这儿化装偷偷报复过降落伞部队。打死打伤他们几十人。他们没票看戏抢座位打人抓人。我参加密谋了,可是跟着营长哩没机会也去打。

 

腊月二十四,部队开到了黄浦江美国军舰上。路上码头上都有部队枪指着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怕我们有人逃跑。船上听说是漂海去东北,接收苏联占领区。

 

四天三夜到了秦皇岛。第二天一早出山海关。一路来回扫荡。约莫两三个月以后,进入沈阳。在这儿见了听了很多老毛子抢劫强奸的罪行。

 

中国人打中国人,打烦啦。后来在沈阳城我们还跟宪兵火并过。

 

开始国军还中,一下子能把林彪部队撵跑上山里。后来越打越不中。双方损失都很大,都俘虏了对方好多人。

 

赵振英营长调走了。我要求回到了3连1排3班。恶仗多,惨哪!跟我换帖的结拜兄弟牛金生被一发炮弹给炸没影儿了。那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一。牛金生大我十好几岁,孩子都好几岁啦才当兵走的。靠军饷养家哩。解放后我去他家,给他的家人说,记个他的忌辰吧,好周年清明儿十月一儿烧香烧纸。谁知他们家里人说,他们信主啦,不兴上坟。就这样儿牛大哥给忘了个净光。等又想起来哩时候是“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死也不得安生。儿子牛长礼也受牵连。

 

朱士吉老连长,也叫打死了。他人很不错,打老日很有一套。可惜没死到抗日战场死到了中国人手里,才三十几岁。

 

还有很多死伤失踪的。

 

早就烦啦。我们好多人都不想再打了。部队士气低落,开小差儿的也多起来。我心里想着要是能早点儿回家,早点儿和爷奶团圆,早点儿有地种多好。当时心里还是活活络络不知道咋办哩好。真正决定逃跑,是抓住八路刘凤才以后。他偷偷儿给我说了八路的政策。俺更不想再打仗了。想着跑。就又运动了几个人。

 

那天夜里,我和刘凤才等五个人趁换岗的机会,带着枪跑到了黑山县西边山里,找到八路部队才放了心。俺们在“老兵团”受教育后,觉悟都提高了,嗷嗷叫着要当八路,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分田分地分房子当家做主过好日子。我不愿再打原来的弟兄们,要求到后勤辅助部门去。首长把我分到了第十纵队卫生队调训部。后又分到军卫生院第四所卫生委,担任了副主任,升了军官。后来又入关参加了平津战役。

 

大军南下到河南襄县县城时,上级命令歇兵一星期。我想老家。那时候一般不准请假。掉队坐收容车还开会都批评你哩。我心里噗噗躇躇哩写了请假6天的条子。没想到指导员当时就批准啦。

 

起五更走,晌午到家。奶孙俩抱到一堆里就哭。我大也是哭。

 

这会儿我才知,俺爷搁年馑儿那年也饿死啦!我说了爹娘、兄弟妹子都饿死啦。仨人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等到第六天头儿上我要回部队。我奶奶我大抱住我大哭不叫走。

我已经是解放军军官啦!还得解放跟咱一样的穷苦人去哩。答应再干一年一定回来。

 

回到襄县城驻地,一个人影儿都不见了。房东说,他们就住一黑儿第二天清早儿就走啦。

我找不到部队,副主任军官也没法儿当啦,也解放不成全中国啦。只好回到了老家。

 

“四清”时挨过几回批斗,说是“伪兵”,反对“四清”。

“文革”时有人告发我是“伪兵”,是坏人。

要不是老太太们十字街拦住驻军高营长,大骂告发人造谣,

说我苦大仇深“三忠于四无限”,我再跑也无处可逃!

 

我想念当兵打仗的日子。不管是逃跑、想逃跑、不想跑,都想。

其实当兵哩目的也不过是混碗饭吃。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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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孙春龙看望史定坤

 

(本文整理者史文召为史定坤之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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