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MCK10252019-07-19 18:40:29

 

经开区医院

董明山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得了脑溢血偏瘫了,只能一瘸一拐地放几十只鸭。我中考时,县里高中招生改革,由统一的计划招生,改为计划招生与调剂招生相结合,我差1分没上“计划线”,为此父亲不得不将家里的两头水牛卖了。1年后,父亲脑溢血复发病故了。3年后我高考,遇上了并轨招生,我幸运地成为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不过家人并没有因此获得丝毫的荣誉感,反而被“巨额”的学杂费“吓”得魂飞魄散;母亲卖光了栏里的猪,已经分家另过的大哥二哥也不得不将栏里的猪卖光,最后还向亲戚借了一些钱,我才得以去医专报名。读医专期间,母亲为供我上学,近乎乞讨般地借遍了所有亲戚和乡邻,向人家许诺我一毕业就挣钱来还。

1999年6月我医专毕业,毕业座谈会上,我根本无心吃糖果瓜子,更没有在会后去狂欢,而是当晚就坐上了去温州的火车。我急需挣钱还债!

第二天上午11点钟,我到了温州,出了火车站后,一边走一边问,下午7点多钟在一个铁皮加工厂里找到了我的四哥。他走出厂房时,一身的铁锈,衣服是锈黄的,头发和脸也是锈黄的。晚上,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但好歹要找份工作。他说,温州很大,找一份下苦力的、做皮鞋的都不难,只是你身子单薄,估计吃不消;很少听说有招医生的,不过我没读多少书,很少留意这方面的信息,要不你到经开区去看看,经开区距这里有20多里路。我说,20多里路不怕,今天我从火车站走过来也差不多。他告诉我,中途有一个搪瓷碗厂,同村人有根在那里。

次日一早,四哥就进了厂房,我走时在外面怎么喊他,他也听不到,里面“嘭嗙嘭嗙” 的金属碰撞声和“吱吱丝丝”的电焊声砂轮声混在一起。我给他留了张纸条,就走出了那个铁皮厂。10点来钟,我到了那个搪瓷碗厂,找到了有根,他出来时只穿一条短裤,又干又黄的头发尖上挂满了汗珠,整个人像是被煮透了刚从锅里捞出来似的。我问他怎么穿成这样。他拿起一个搪瓷碗给我倒了满满的一碗水说:“奶奶的,在搪瓷碗厂打工就这样,里面温度太高了!”然后给自己也满满地倒了一碗,我们都一饮而尽。和他聊了几句后,我就继续奔向了经开区,他也跨进了厂房。

走几十里路,对于像我这样的农村人来讲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小学离家5里路,我每天都要来回走两趟,如果遇到学校组织到考水去采茶,一趟就要走差不多10里路;中学每年都要承包茶场的采摘任务,这些茶场常常在10里开外,学生们总是要很早就起床,坚持在天亮前赶到采茶地点,因为早点到可以拣好茶叶采,而且带露水的茶叶称起来重,可以早点完成任务。我父亲脑溢血偏瘫了以后,一瘸一拐地放鸭,每天也要走10多里路。

我一路走一路问,先后问过十来家医院和门诊,他们都不招人。下午3点多钟,我走到了经开区,一眼望去全是新建的高楼大厦,皮鞋厂一个挨着一个,吉尔达、奥康、红蜻蜓、……

我走在高楼大厦间宽阔的公路上,眼睛不停地搜寻着医院的标志。我不知道前面是否有医院会要我,但我知道不能就此停下往前走的步子。

就在我饥渴无比时,我看到路边的一颗树上挂着一张棕黄色的硬纸板,上面写着“婺源饭店”四个字,那四个字的所有笔画都一样粗,毫无笔锋可言,估计是用筷子或树枝蘸了墨汁写上去的。说是饭店,其实是一间小房子的一小部分,用油毡布隔开的两张八仙桌大的地方上摆了一套燃气灶具、两张破旧桌子和几张塑料板凳,油毡布后面是密密林林的高低铺。我走进去,看见里面只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阿姨,用婺源话喊道:“来一碗清汤(婺源人称馄饨为清汤)!”我想试下阿姨是不是婺源人,同时也怕阿姨是婺源人因我说普通话而宰我。没想到阿姨听我讲婺源话很高兴,马上回一句:“哦,你歇一下,一下子就来。”不一会儿,阿姨就端了满满的一碗馄饨上来,这碗馄饨的份量太足了,我一看这架式,放心大胆地吃起来。

阿姨搬了个板凳坐了过来,一边看我吃,一边问我话。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搭她的话。阿姨告诉我,这个房间是十几个同村的小伙子租下来的,他们在隔壁皮鞋厂里打工,大家凑钱从村里把她请来做饭、衣服,这样既省钱还能吃到家乡的饭菜。阿姨说,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其中,所以不能不来,来了大半年了,都还习惯,身子也还好,只是不知道家里老头子能不能把那头猪喂好,那是年初备下的“过年猪”,还有两只老母鸡老是“漏子”(不在自家鸡窝里下蛋,婺源话称蛋为子),不知道老头子会不会去找。

阿姨还说,摆这个摊其实也没打算赚钱,只是小伙子们白天要上班,晚上还常常要加班,自己一个人闲着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得慌,于是就嚷着让儿子给写了几个字挂在外面。最后,阿姨告诉我,前面两里多路的地方有家刚开的小医院,让我去看看。我付钱时,阿姨坚持不要,说:“你也是不掇榫喽(不掇榫,婺源话,指不靠谱的事),家乡人,一碗清汤,哪里能要给钱呢。”我说:“这碗清汤比人家的两碗都多,怎么能不给钱呢?”我说完往桌了上丢了4个1块钱的硬币,拨腿就跑。阿姨追了几步,知道撵不上,就冲我喊:“你去看下,不行的话,晚上还来这边吃一口,在这里宿也行。”

当晚,我没有去“婺源饭店”住,而是在阿姨说的那个小医院里住的。那个小医院入门分左右两部分,右边是中医振骨,左边是西医门诊。我走进去后,不知道谁是管事的,就问西医坐诊位置上的一位老医生:“医生,你们这里要不要招医生或是护士?”实习那一年,我听说高护(高等护理)在外面很好找工作,有些医院非常愿意招男高护,于是我白天跟医生学临床知识,晚上陪护士值班,向她们讨教配药、打针输液等技术。

老医生正在给人诊病,没有工夫看我,随口搭了一句,你去里边问下葛主任。葛主任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说,今晚院长要从总部过来,到时我问下他。后来我才知道,葛主任原来是一名乡镇干部,妻子是乡卫生院的护士,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两个都放弃了原来的工作一起来温州打工,妻子在这里做护士,他做管理。

院长是晚上7点多钟到的,他还带来了一个应聘的女生,这个女生是一名当年毕业的本科生,院长准备把她放在这边坐门诊,缓解一下那名老医生的压力。不过葛主任告诉他,我不仅能看病,而且还懂护理,可以少聘一个护士。恰在这时,进来了一个捂着腰眼、痛得直冒汗的中年妇女,院长带着我们两个人问了问,并在她的腰上叩了几下,说:“你们一人去开一个医嘱来。”

不知道上天有意眷顾我,还是因为机会总是留给准备得更好的人。我在肾内科实习时,带我的老师是县里有名气的结石医生。院长先看了她的医嘱,再看我的医嘱,抬起头来对我说:“把你的拿给药房。”护士把药配出来后,院长瞟我一眼:“你还会打针输液是吧?你去。”我从护士手中接过器具和药品,取过输液架,挂上液体瓶、排空气、扎止血带、消毒、扎针、调滴速,衔接有序、干净利索。

晚上,院长让葛主任和我签了份试用合同,包住不包吃,试用期3个月,试用期每月600元,试用期过后每月基本工资800元外加业务提成。签完合同后,院长说,他要帮我办暂住证并到卫生部门去办手续,让我把身份证和毕业证交给他。

签了合同后,葛主任让我到外面吃点东西就回来值班,并随时留意那个结石病人。我走出医院,冲着那条车水马龙的大道大喊大叫了几声后,给四哥打工的厂子打了个电话,传达室说我四哥在厂房里加班,晚点或是明天早点再打过来。我请传达室帮我转告四哥我找到工作了,并留了个大概地址和医院药房里坐机的电话号码。给四哥打完电话,我什么也没吃,就回了医院的值班室,中医振骨的按摩室就是医院的值班室。

我躺在按摩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滚烫的眼泪溢出了两边眼角,不停地往下流,流经身背、流向后颈脖,渗进了枕头。我没有心思去擦眼泪,而是任它流,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哥哥姐姐,还有已经死去的父亲!还有那两头水牛和那些猪!还那些借钱给我的亲戚和乡邻,……,还有“婺源饭店”里的那位阿姨。

对于我这个总是交不起学费、拿不出生活费的人来讲,即使是试用期的每月600元已是不少了。要知道,母亲去借钱,挨家挨户地说好话求人,愿借300-500的人家少之又少。

那天晚上没有来新的病人,那个结石病人也很稳定,天一亮她就要走,怎么劝都不顶用。我只好说,你花5毛钱买个病历本,等我把情况写了你带走。她勉强地答应了。出门时,我告诉她,一定要去有条件的医院做个B超确认一下,再做进一步的治疗。她一边走一边回答:“知道了,没事的,我已经不痛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知道了,还是假的知道了。

几天后,我和母亲通了一次电话。那时长途电话很贵,要1块多钱1分钟,农村有电话的人家少之又少,要提前给有电话的人家打个电话,麻烦人家捎口信到家里,让家人在哪一天几点钟来接电话。当时我们村里没有电话,上下两个村里各有一部电话,上边村里的一家有个儿子当兵提干转业后在外地的一个县上当领导,下边村里的一家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上海工作。我把电话打到下边村里,我告诉母亲,我在温州找到了工作,和四哥还有同村的有根见过面,现在600元钱一个月,三个月后要涨。母亲只说了两句话:“找到了事做就好,你们要互相照应”“电话费这么贵,没事就挂了”。

 

 

 

医院门口有一条南北向的大道,大道的两边有花坛隔离带,隔离带外侧是自行车道,自行车道外侧是稍高一点的铺了瓷砖的人行道。人行道两侧种的是樟树和水杉,樟树要粗一些,水杉要细一些但也有搪瓷碗口粗。

白天,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密密林林的工厂和来来往往高速穿梭的车辆,听着两边临街门面里青一色地同步播放着电视剧《还珠格格》的共鸣声,你会发现这不仅是一条主干道,更是感受经开区蓬勃朝气的最佳地点。

晚上,在明亮的路灯照耀下,这条大道暖暖的、静静的,像是睡着了似的。十点钟过后,才会有工厂下班。下班时,人群就像水库泄洪一样涌出,刚刚还清清静静的的大道马上就散满了人潮,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团团簇簇、嘈嘈杂杂。他们有的说着笑着大步前行;有的跨上骑自行车就使劲地蹬,旁边的人跟着跑两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一跃而起坐上自行车后座,蹬车人也不问跃上来的人是谁,一边嘴里臭骂着、一边两手努力稳住晃动的自行车龙头,同时把车铃按得“叮叮”地响个不停;有少数风流人物骑着摩托车“轰隆隆”地从人群中一穿而过,一路飘着他那似嚎非嚎、似唱非唱的歌声:“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不一会儿,他们就像潮水一样退去,消失于灯照耀之外的夜幕里。讲究一点的刷下牙,穿条裤头打一盆水在门口从头冲下,抹点香皂,再打几盆水淋洗一下、擦干,换条裤头就钻进被窝;有的一边打哈欠一边打盆水把脚冲了,然后把外衣脱下来擦脚,擦完脚把外衣往边上一丢,就钻进被窝。要不了多久,无论是否洗漱,不管睡的是高低床还是通铺、打地铺,他们都会把呼噜声打得像狼嚎一样。

很快大道又恢复了清静,等下一个工厂下班时,又会再来一波。

 

 

 

 

中医振骨那边,主要针对腰椎间盘突出、颈椎骨质增生、坐骨神经痛等病人,除了有6张牵引按摩床以外,有3名按摩师,他们都是温州本地人,在总部那边经过培训后被派过来的。这方面的病人特征明显,问几句后,基本上就能知道什么病,治疗方法是,先让病人趴在牵引按摩床上,按摩师用一块布团蘸一种自制的黑色中药水对患处进行大约30分钟的按摩;然后让病人翻过身来,躺在牵引按摩床上进行牵引或机器按摩1个小时左右;最后再让患者坐在一张独凳上,由按摩师来振骨,主要是视病情把颈部、胸部、腰部前后左右推拿,把对应的脊柱部位“端”得咔咔响。

那时像这样的牵引按摩床还不多见,外加那自制的中药水又是“独门密方”,所以中医振骨收费比较高,一个疗程10天,收500元至800元。3个按摩师中有一个30来岁,姓王,他在总部干了好几年;另外两个都是20岁出头,一个姓刘、一个姓朱,在总部培训了年把时间。有病人来,一律由王师傅接诊,每个疗程收费多少,一共开几个疗程,这要靠王师傅来拿捏,开高了会把病人吓跑了;开低了,工作量上去了,业务量上不去,自己的工资单还是不好看。

来中医振骨就诊的有打工人,也有本地人,不过真正拉动业务量的还是本地人,10个打工患者也抵不上一个本地患者。

打工人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巴不得一出厂房就打呼噜,哪有闲工夫来消受“按摩牵引”呢。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日没夜的干1个月,除去房租伙食和其它日常开消,也经不住几次“按摩牵引”。虽然他们都很节俭,但是牙膏牙刷、内裤背心、草纸卫生巾等总得买;时不时地总得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孩子打个电话。每个学期开学,除了要给孩子寄学费生活费外,还要多出一点给孩子从头到脚置办一身、再买个书包笔盒什么的,对照自己的经历,他们深刻地知道孩子在什么时候盼望得到什么物件。当然他们还知道孩子更需要父母的爱和教育,甚至有时还需要一点点娇宠,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每当孩子表露出这种需要时,他们总会怒斥:死一边去,我像你这样大时就没有哪一顿是吃好过、没有一天穿像样过,冬天里都只穿一条单纱裤,你现在有吃有穿,还不知足,我看你是过得太快活了。年底回家,总得给亲人们带点礼物撑下门面,最起码也得有一人双皮鞋吧,还要孝敬下父母、弥补下孩子。除去这些,打工人从大年初头就出门,到年关岁尾才回去,又能剩下多少呢?对他们来说,躺在那牵引按摩床上,根本就不是治病,而是躺在那里烧他的钱、烧他的血汗、烧他的生命。

 

 

王师傅对打工人那点心思了如指掌,对他们的策略是,能“咬”到就“咬”一口,“咬”不到就算了。打工的进来,王师傅坐在椅子上,手里捧一杯茶,说:“怎么啦?”待打工人介绍完病情后,他皱皱眉头说:“哦,这样啊,你这个情况,有点麻烦。”打工人赶紧问:“那要怎么治呢?”他信心满满地说:“我们就是专门治这种病的,有一套程序,中药按摩、机器牵引、推拿振骨,很先进的。”打工人听得似懂非懂的,不过他们最关心的是费用,所以马上就会问:“多少钱才能治?”王师傅知道他们最关心这个,说:“我们这里按疗程收费,每天1个小时40分钟,一个疗程10天500元。”打工人大吃一惊,有的就直接走了,有的会问一句:“500元一个疗程,我今天没有带这么多钱,能不能先治一次试试?”王师傅笑笑说:“我们这里从来都是按疗程治的,你治一次的话,那我就给把时间延长到2个半小时,药给下得重一点,可能可以缓解一下,不过要80元。”王师傅一边说一开单子,说完把单子递给打工人。打工人试探着问问:“能不能少一点。”王师傅非常为难地说:“我给你多加了时间、多加了药的,这个药很好的,外面没有卖的,这个价格实在是没办法的。”有的打工人思量了过后,就接了单子,去交费。待打工人交费回来,王师傅会跟小刘或小朱交待一下,让他们处理,如果小刘小朱都在给病人按摩的话,他会对打工人说一句:“你要排队等一下。”王师傅知道,一般情况下,打工人是不会再来第二次的,一次治疗后,缓解了一点,打工人以为治愈了,决不会再来花80元。如果没有缓解,打工人以为上当了,也决不会再来花80元。如果是当时缓解了过几天又发作了,打工人会骂道:“妈的,80元钱管不了两天,有什么好治的?不去了!”

王师傅对温州本地病人的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当有温州本地人来就诊,王师傅马上上前把他迎进来坐下,吩咐人或自己倒一杯水送上,很关切地问:“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听完情况介绍后,王师傅先深表同情,把病人扶起,帮他在按摩床上躺下,一边在病人身上按,一边问:“是不是这里经常又麻又酸”“是不是感觉这根筋很紧很犟”、……。然后再把病人慢慢地扶起来,说:“这个情况是比较麻烦,但只要耐心治,就没有问题的。”随之,拿出一些获奖证书、参加学术交流的照片等等,向病人介绍牵引按摩床的先进作用、介绍中药配方的奇特功效。

 

在病人狐疑不定时,王师傅总有办法帮他定下决心,比如说,举几个治愈的例子、小刘小朱帮腔保证、旁敲侧击先撬动病人家属、端出自制中药汤让病人看并说出里含有什么什么珍贵药材。经过这番攻势后,绝大多数病人都会被王师傅说心动,对解除患痛满怀信心,并欣然接受王师傅开出的治疗方案。如果这些都不奏效,王师傅会使用免费体验几次的终极招术,很少有病人能抗得住这一招的,在体验期间王师傅基本上都会把他们拿下。当然,王师傅很清楚,像这样的病人不能指望一口吞下,得细嚼慢咽,他一般先开一到两个疗程,还常常帮病人去交钱或把财务请过来收钱。头一个疗程内的按摩、牵引、振骨必定亲自上阵,边做治疗边做思想心理工作,并适时推出多疗程治疗的优惠方案,如果提前续费可以把正在治疗中的疗程也算进来一起优惠。

在第一个疗程结束前都会提前续费,看火候到了,王师傅就会巧妙地把病人转交给小刘小朱来照应,并当着病人的面对他们进行细心的交待。如果头一个疗程没有“嚼乱”,第二个疗程王师傅还会继续,有时还会趁院长来这边之机,让院长给会诊一下。院长是王师傅的师傅,正儿八经学过医,经过多年的临床历练,他很擅长把抽象的医学问题用通俗的语言描述出来,对治疗前景的判断非常清晰让人感觉触手可及,还有他那股既是院长又专家的气势也让人无法置疑。如此一来,只要能出得起这份钱的,就没有不愿意接受院长开出的治疗方案的。

 

 

 

院长的小姨阿娣帮大家在离医院两里多路的地方租了一间老房子,楼上楼下各4个房间。住在楼上的有葛主任两口子、梅中医、谭医生和我。梅中医有一手祖传的中医接骨和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活。谭医生是中医学院大专毕业的,主要是为喜欢看中医的人开方抓药,也做针灸、艾灸、刮痧、拔火罐等。住在楼下有房东老太太、阿娣、李护士、刘护士。阿娣在医院做财务,忙时也帮着配药。李护士和刘护士都是中专护理专业毕业的,李护士年龄稍大一点正在谈恋爱,男朋友在苏州打工。

梅中医下班闲暇时要么就关在房间做药膏,要么一个人在医院附近遛街、喝小酒,我们住的地方比较偏、酒馆少。他一般不喝醉,但一定要喝高兴,梅中医喝高兴了就喜欢唱歌,唱得很投入、很动情,也很好听。他唱的歌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方言唱“土歌”,我们都听不懂。一种是用他那家乡腔普通话唱革命歌曲。梅中医喝了酒唱了歌后,懒得走路,常常不回房间睡觉,就在按摩室睡。

王师傅、小刘、小朱都回家住。西医门诊里的那位老医生也没有我们一起住,他住在离医院1里多路的他儿子家里。老医生姓曾,原是一名乡镇卫生院的妇产科主治医师,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经开区成家落户,老伴退休了要来温州带孙子,他拗不过老伴,提前退休也来了温州,刚好遇到这里开张,急需一名老资格的医生来撑场面,他是主治医师,双方一拍即合。

 

 

曾医生身材胖胖的圆圆的,皮肤有点黑,头发脱落了很多,剩下的头发已经变黄变白了,稀稀疏疏地,连头皮都遮不住;胡子也不多,只是下巴上错错落落地散着几根;一副眼镜放在抽屉里,平时不戴,只在诊病开处方、读书看报时戴。曾医生到办公室后,先泡杯茶,再上个厕所,然后就坐下来稳稳当当地、慈眉善目地等待病人来就诊,偶尔也翻翻书、看看报。他年龄比西医这边的人大很多,也没有和我们一起住,但和大家并不生分,只要没病人,他在读书看报之余经常摘下眼镜来和大家开玩笑,有时让李护士谈谈和对象处得怎么样;有时劝刘护士找对象,他可以给她当很好的参谋;有时扯一些半真半假、不咸不淡的话来把大家逗开心。因此,曾医生在门诊人缘最好,葛主任夫妇和王师傅也很尊重他。

曾医生以前是妇产科医生,现在坐门诊什么病都看,转行当了全科医生。他从医生多年、经验丰富,病人进来以后,只要问一两句就知道大致是什么病、该用哪套“组合拳”了,但他还是会非常认真、非常耐心地听病人叙述,只是时不时地插一句:“是,你这个病就是这样的”“晓得喽,你这个病就是需要治。”在问诊时,他总把眼镜向下拨一点、眼珠向上抬一点,让他那略微钝涩的目光,从镜框上沿射出来投向病人,给人感觉是既有点古板又有点滑稽,既驾轻就熟又神情曾重。

人们常说老中医新西医。曾医生虽然是老西医生,但他用药却喜欢用新,几套“组合拳”的精髓都是先锋5号静脉点滴两到三天。当时先锋5号这个产品刚出来不久,效果非常好,价格非常高。曾医生常用的“组合拳”主要有两套:一套是针对感冒发烧的,先锋5号静脉点滴两到三天,辅以柴胡注射液,以及泰诺和维C银翘片等几种口服药片;一套是针对腹泻拉肚的,先锋5号静脉点滴两到三天,再辅以补钾和维生素B族,以及氟哌酸胶囊等几种口服药片。曾医生很喜欢鼓励病人输氨基酸,输一瓶氨基酸要几百块钱。对于一些因长期加班熬夜导致精神不振、食欲下降,或高温脱水中暑的病人,特别是中年妇女,曾医生通常会开导她们身体要紧,需要正常治疗之外再输两瓶氨基酸补一补。有时对一些感冒拉肚的病人,曾医生也会说身体虚弱、抵抗力下降了才会得这些病,最好是在病好了之后来输两瓶氨基酸补一补。

 

 

找曾医生看病的人一般都会好得很快,只是他们在交费窗口划完价后,经常会折回来问:“医生,怎么这么贵呀?”曾医生把眼镜向下拨一点把眼珠向上抬一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到:“是要嗯个多钱哩,这样看了才好的嘛。”有的会问:“能不能少一点呀,太贵了。”曾医生再把目光从镜框上沿射出来扫一下病人,说:“哪里贵哟,3天的药的嘛。”有的病人听这么一说略微踌躇一下,就折回去交了费,有的还会问一句:“能不能先开一天的呀,剩下的明天再来?”曾医生会再看看病人略微迟疑一下,如果病人不折回药房,他就接过处方将静脉点滴由3天改为1天,并增加1至2种口服用药,然后说:“去吧,挂水(静脉点滴)要来得快一些,明天还是尽量来。”有的病人第二还来,有的病人可能经过一次这样的输液再加上其它的口服药就好转了,第二天就不来了,毕竟来门诊看病的大都是打工人,他们既不舍得误工又不舍得花钱。

因为加班多、厂房里温度高,并且喝水少,但是也不排除会有其它的原因,毕竟打工的都正当年,男男女女在一起工作,又没有父母亲友监管,来门诊看尿路病的比较多。曾医生年龄较大,人又稳重,所以这种病人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会主动找曾医生看,特别是女的更要找曾医生看,因为进门的左侧墙上有个张贴栏,上面有曾医生的照片,照片下面注明妇产科主治医师。

 

这种病人就诊时大都说话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其实只要他们一开口曾医生就明白了,不过他还是会把病人带到输液室,关上门作检查诊断;如果输液室有人,他就把病人带到卫生间进行检查诊断。对于治疗这方面的病,曾医生也有一套“组合拳”,如果病人近期有性生活经历的话,他会给病人开“淋必治”肌肉注射,门诊对这种注射收费是200元一针。曾医生对病人说:“可能就是那个,还是要打两针放心一些。”年轻的打工人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又羞又怕,再心痛钱也要咬牙跺脚的坚持,在当天打1针后,至少还要再来打1针。

 

 

 

一天晚上我值班,夜里3点多钟时,一个年轻人用手捂着脸进来,手指缝里渗着血,上衣前胸散落了一些血滴痕迹。他在对面厂里打工,睡在上铺,离吊扇很近,上下床时必须低头弯腰。近期厂里赶货加班多,当晚又是1点多钟下班,由于太困了,厕所都没上就直接上床睡觉了。下半夜里,沉睡中的他被一泡尿憋醒了,本想急冲冲地去趟厕所,结果迷迷糊糊地忘了低头弯腰,左脸颊被风扇叶刮了个几厘米的口子。我用生理盐水、碘伏和双氧水给他进行了清创缝合包扎后,开了盒口服消炎药,就让他回去了,并让他休息一天不要去上班,等换药后看下情况再说。

第二天我下班时,他没有来。第三天我来上班时,头天夜里值班的曾医生对我说,昨天夜里1点多钟有个小伙子来找你换药。换药收费是10元钱一次,对业务量贡献不大,特别是对于还处在试用期的我来讲,那就更无所谓,于是说:“是有这么个人,我让他休息一天不要去上班,看来还是去加了班,所以白天没来结果到夜里来了,害得您三更半夜里起来一趟,给您添麻烦了。”曾医生笑笑说:“这有啥子哟,我值班的嘛,不麻烦。”

第四天我来上班时却看到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在打点滴,就问他:“你又怎么啦?”他说:“没怎么,前天晚上我来换药时,那个老医生让我挂两天的水。”我心里“咕咚”一下,说:“啊,发炎了吗?”他说:“不知道,麻烦你给我看下。”我说:“好的,你等一会儿。”我赶紧穿了白大褂取来换药的东西,当我打开包扎时看到他的伤口是干燥的,没有感染的迹象,就问:“这两天痛不痛、痒不痒?”他说:“那倒没有。”听他这么一说基本上可以确认没有感染,我也就放心了,顺便问了他一句:“前天晚上换药时,老医生是怎么说的?”他说:“老医生说脸上的伤,弄不好要起很大的疤,还是挂两天水放心些。”

听完他的话,我伸手转了一下输液瓶,看到瓶子的输液单上是一套以先锋5号打头的“组合拳谱”,迟疑了一下说:“没有发炎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疤,不影响找对象,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呢,不上班吗?”他笑笑说:“没有大疤就好,昨天下午那批货赶完了没班加了,正常的班还是要上,挂完了水就过去。”我想起了晚上各个厂子下班时大道上那波动的人潮,问道:“老医生给你开了几天的挂水?”他说:“两天,那天晚上挂了一次,今天这里挂完了就没了。”我对他笑了笑说:“那就好!”

 

 

与他们正式的员工相比,对于试用期的我来讲,业务量并不重要,不过向曾医生这样太过注重业务量的做法,还是让我很难接受。从那以后,曾医生再讲半真半假、不咸不淡,甚至是半荤半素的笑话时,我总是笑不起来,有时实在不好意思了就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一下。

一天,曾医生请假参加孙子幼儿园的活动,不用和曾医生对面坐,不用和他招呼、应付,我感觉很轻松。可是那天上午病人比较多排起了长队,阿娣怕病人去其它地方看了,就对杨护士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帮着去看几个吧。杨护士以前在乡镇卫生院干过,乡镇卫生院人员分工不像大医院那么明确。因此,杨护士也是可以看病的,阿娣让她坐曾医生的位置给人看病。虽然病人多,不过大多都是感冒发烧拉肚子的,并且也就是刚上班那一阵来的人多,过了个把小时也就没有多少人来了。

过了“高峰期”后,我手头上就没事了,于是我就去输液室那边看看病人。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小孩的输液架上有个100毫升的小瓶子,我把小瓶子转过一看,是杨护士开的环丙沙星。这种药不宜用于青少年,我把那个小瓶子取了下来,走出输液室对杨护士说:“这个还是不要给小孩用为好,你重新开个其它的吧。”杨护士却瞒不在乎地说:“没事,我以前都给小孩用过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有点急了,说:“这个可能会对小孩未来的生长发育有影响的。”她突然把声音加得很大地说:“我看的病人我负责,要你管个屁呀。”我感觉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生气地回道:“你懂都不懂!”拿了药转身进了葛主任的办公室,她也跟着进来了。我向葛主任说明情况,说她这样很危险。她说我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还自以为是爱管闲事。

葛主任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定,我见状把药瓶放在桌子上,走出了办公室。他们用家乡话在办公室里争吵起来,经过一阵激烈的较量过后,杨护士摔门而出,坐在位置上一边愤愤地用家乡话骂着,一边重新开药。葛主任在杨护士声音变小后,把那瓶药拿到药房里去还给了阿娣。

 

晚上9点多钟,葛主任来到我房间,我正在看书,他走近了,递一个苹果给我说:“这么用功呀,给。”我站起来说:“谢谢主任,我已经刷过牙了。”葛主任说:“没事,吃苹果没事,刷了牙也可以吃的。”我说:“谢谢主任,我刷了牙就不喜欢吃东西了。”葛主任一边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没事,拿着明天吃也行,其实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声音大、人不坏,你不要往心里去。”我说:“不会的,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当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个事。”葛主任说:“是有点这个问题,不过你也是好心,大家是同事,互相提醒、互相照应才好。”我说:“是的,其实我内心里一直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帮助,要不是你的话,我根本进不来。”“没有啦,都是互相帮助、互相照顾,好了,不打扰你用功。”葛主任边往外走边说:“要注意早点休息哟。”

 

医院越来越忙了,院长想将其申办为公立医院,让葛主任带着谭医生、李护士、刘护士和我,去联系各个工厂,协调老板同意我们为他们的员工体检、建立健康档案。由于各个厂都很忙,有些厂加班加点都忙不完,不仅老板不愿意配合,打工人的积极性也不高,虽然是免费的,可是他们认为体检不仅没有任何作用,还耽误了他们的工作时间。我们几个人抬着体检器具,背着大箱大箱的体检表,天天在外面求人说好话,累得要死却吃力不讨好。

院长告诉大家,只要公立“跑”下来了,他就会把旁边的几个门面全都租下来,还要把二三层楼一并租下,再引进一些高职称的专业人才,健全科室和配套机制,将来一样要送大家出去进修培训、一样为大家评称职。他还说,如果事情办成了,现在在位的都是元老,他肯定不会亏待大家。

我3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过了。葛主任对我说,院长已经说过了,等他有空从过来就和我签正式合同,并且已经告诉阿娣,从我试用期过后的第二天就开始给我算业务量了。

这时,我从同学那里得知,县里要为我们这一届分配工作。不过我知道我家里根本找不到门路,我十有八九会被分配到很偏僻的山乡卫生院去,就工资来讲,就算能分进县医院也不会比这里强。但是那段时间,我只要在西医门的那个座位上坐下来,就常常想到那个结石病人、那个“睡在上铺的兄弟”、深夜里大道上那像潮水又向蝼蚁一样的人群,还有王师傅“能咬一口就咬一口”和“放长线钓大鱼”的两个策略、曾医生的几套“组合拳”、杨护士的环丙沙星,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内心有愧、浑身不自在,惶恐不安。

就在我内心挣扎之际,大哥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他说老家正在征兵,问我愿不愿意去当兵。几天后,院长从总部来经开区和我签合同,我却向他辞了工,要回了身份证和毕业证。第二天,我坐长途汽车回家参加征兵体检。

1999年12月10日,我坐绿皮火车到达粤北的一个火车站,然后被绿皮卡车拉进了大山里,当了普通一兵。2008年6月,我军校研究生毕业,终于还完了我读书时借下的债务。

 

注:文中所涉人名、姓氏均为化名

YMCK10252019-07-21 10:56:22
经开区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