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后的回忆与反思
——父亲五十周年祭
作者:陶斯亮
前言
去年,作家米鹤都给我做了个长篇口述历史,他友善和温暖的笑容,使我不由自主的放下顾虑,有种“恣意不必斟酌,喜乐不必等待”之感,口无遮拦的纵论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家庭,我的人生……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几度秋凉,又几度春暖,但也不乏一点浮浅的反思。
今年11月30日是我父亲五十周年祭。父亲是谁?恐怕七、八十年代后出生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而年长一些的人很多是因为我的那篇《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记住了他的名字--陶铸。
陶铸,1908年1月16日-1969年11月30日
为了纪念父亲去世五十周年,我特地摘出我在《口述历史》中有关父亲的章节,又配搭了一些其它资料,整理出一篇文章。此文既有刻骨铭心的怀念,也有替父亲的惋惜和遗憾。只有历经半个世纪的沉淀,我才会认识到,最深刻的爱,就是无保留的爱他的一切,既崇拜他的优秀,也觉得缺点错误让他更加真实。
我的家族
我家祖籍是浙江会稽。大致在明朝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会稽人陶以山(字维岳)考中了举人,中举后被派到湖南做官。据湖南“陶氏宗亲会”的同志告诉我,湖南陶姓还是东晋名将陶侃的后代。陶以山先任衡州推官,继摄祁阳篆,不是什么大官儿。但从此之后,我们陶氏的这一脉就在湖南祁阳繁衍下来了。
对我爷爷那一辈的事,听我爸爸说的不多。我只知道爷爷叫陶铁铮。他曾离开了家乡,到长沙那边开矿,做铝矿生意。后来他加入了同盟会。再往后,不清楚什么原因,爷爷学陶渊明,回到家乡祁阳隐居。
爷爷在农村算是一个读书人吧。他回到家乡后,主要做的事情是开私塾。他有两儿一女,我伯伯陶耐存、我爸爸陶际华(后来改名陶铸),还有我姑姑,三个孩子都跟着他入私塾学习。之后爷爷又在家乡开办了一所“新学”,叫铁铮小学。铁铮小学和铁铮图书馆一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我刚寄了一批书给这个小学。
后来,据说爷爷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土豪劣绅,爷爷和他的弟弟竟然一起都被杀害了。奶奶是个小脚女人,爷爷死后她也做不了什么,整个家庭就败落了。但是陶家还是有书香传统,伯伯和爸爸也都有读书的愿望。我伯伯更是个读书的材料,书读得最好。于是全家人决定让我爸爸辍学,赚钱供我伯伯继续上学。刚刚10岁的爸爸从此不能读书了,只能打柴、喂猪,田间劳动,干农活。我家也就从一个农村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农民。也正因此,我爸爸一生对农民都有很深的理解,也有很深的感情。
2018年,陶铸诞辰110周年,陶斯亮回到家乡祁阳。
爸爸很小的年龄,就从山上扛木头下山。那段路非常崎岖,即使现在修了公路,开汽车也依然要走很长时间。对他这么个小孩子,干这个活儿的辛苦是可想而知的。后来,伐木放排的老板看他天资聪明,还读过四年的私塾(在当时读过四年私塾,至少在语文的程度上,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了),就让他到木排上当了小伙计,伺候老板和他老婆,除了倒屎倒尿做家务,也帮助记点账什么的。
那时候正是大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革命思潮激荡着新一代的青年人,也感染了跟着木排放流到达武汉的爸爸。他后来说:武汉是他的第一个启蒙点,他在那里接触到了革命的思想。就在革命思潮的重地武汉,爸爸毅然离开了放排的生计,独自一人南下奔赴广州。他要去报考黄浦军校。
黄埔五期生
因为爸爸以前读的是私塾,不会算术,所以他第一次报考黄埔军校时,没能被录取,要不然,他就跟林彪同一期了。他半工半读,靠自学补习数学,第二次报考被录取了。1926年,爸爸成为黄埔军校的五期生,同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时,我伯伯陶耐存也到了广东,他们兄弟俩是一起考上的黄埔五期。
1928年,陶铸(左一)与哥哥陶耐存(中)合影
爸爸作为黄埔学员,先后参加了北伐、南昌起义和广州起义。广州起义失败后,他回到家乡,在家乡组织农民武装,搞武装斗争。后来党组织把他调到福建做地下工作。在福建,他干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厦门劫狱。
福建有一座监狱叫思茅监狱,当时关了中共的四十多个干部,一些还是中流砥柱的负责干部。那时候,福建党组织的领导是罗明。因为爸爸是黄埔生,懂军事,就当了军事委员,并成为这次劫狱行动的队长。经过周密计划部署,行动非常成功,四十多名被捕的同志全部被营救了出来,而参加营救行动的11个人一个也没牺牲。这件事震惊了朝野。那一年,我爸爸才21岁,这是他早期革命生涯中比较出彩儿的一件事。
我曾经去参观过两次思茅监狱。厦门市政府把它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作为红色教育基地,而没有拆了做房地产,这在商业大潮之下也确实不简单了。
1950年代,华侨作家高云览以这个历史事件为原型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小城春秋》。这部小说当年很畅销,很多人并不知道这是一部纪实性的文学作品,故事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爸爸,都以为纯粹是文学创作。我就曾经问过爸爸:“这个故事写的是厦门劫狱的事,那里面哪个角色是你呀?”他跟我说:“小资情调,没一个角色是我!”我后来才明白,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作者给故事里的主人公编了个三角恋爱的情节。
爸爸留在福建做地下工作,担任过福州市地下党的市委书记。但是因为他反对王明路线,所以上级后来把他调到上海去了。谁知他刚到上海,还没分配工作,就被叛徒出卖了。被捕后,爸爸被关在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前面说过,我的伯伯也是黄埔五期生,也曾经加入了中共。但这时正处于革命的低潮,大量的地下组织被破坏,伯伯也被捕后变节了。当时,蒋介石对共产党中的黄埔生还是比较爱惜的,都是先找人来劝降,美其名曰“尽量挽救”。国民党于是派伯伯来做爸爸的劝降工作。后来,又陆续派来一些很出名的叛徒来劝降。但是爸爸始终没有被说动,坚定地坚持自己的信仰。
法院宣判的时候,爸爸在法庭上自我辩护。那时他二十五、六岁,又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非常有激情的人。爸爸在法庭上的慷慨陈词居然打动了法官。当时正值“九一八”东北失陷之后,国难当头,法官看到这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年轻人,欣赏有加,动了恻隐之心,最终手下留情没判爸爸死刑,判他了一个无期徒刑。那时,蒋介石对跟随中共走的黄埔生,虽然都尽量劝说归顺,但是对于顽固不化的也都毫不留情苛以重刑,很多都被判处死刑。爸爸被判无期算是从轻处罚的了。
解放后,这个国民党法官被抓了。我爸爸还去看过他。爸爸问他:当初你为什么没判我死刑?法官说: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我觉得留下你,没准将来国家有难时会有点用,就没杀你。就这样,我爸爸活下了来。1936年西安事变后,国共开始合作,叶剑英代表中共向国民党提了一个要求释放的政治犯名单,其中就有爸爸。身陷囹圄五年后,爸爸终于被营救出狱。
在五年的监狱生涯里,他也没闲着,是监狱里特别活跃的一个人。他领导狱友又是要求改善待遇,又是领导绝食。另外,那时候的监狱里允许政治犯看书,所以爸爸在这期间读了大量的书籍,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那段时间正好兴起“世界语”运动,他于是还学了世界语。后来爸爸对我说,监狱是他的大学,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在监狱里学的。过去他只读了点私塾,在中国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但是蹲了五年监狱,他用知识极大地充实了自己。
1937年9月26日,陶铸(前排左一)被营救出狱后与狱友合影。
平定天下
爸爸的一生经历很多,我知道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但是有一点我知道,爸爸一直是个啃硬骨头的人。
抗战胜利后,爸爸到东北,担任辽北省委书记、七纵政委,邓华担任七纵的司令。后来爸爸又担任了四野政治部副主任。准备平津战役期间,他做过一件大事。
我党希望和平解放北平,在叶剑英跟傅作义正式判之前,爸爸受命化妆秘密潜入北平跟傅作义进行先期谈判。在赴北平途中遭到飞机轰炸,车翻了,爸爸摔得浑身是伤,最后是全身裹着纱布见的傅作义。
这次谈判前,传傅作义尚未下决心起义,我爸爸是奉命来唱红脸的,要摆明我军的优势和守军的弱势,强势威慑,极度施压。如此,爸爸的处境之险可想而知。多年之后我听他的警卫和秘书说:当时气氛很紧张,就听见会客室里在吵架,拍着桌子地吵,警卫、秘书都非常紧张,手一直放在手枪把上,随时准备闹翻开枪。最终,在我爸爸的说服下,傅作义还是认清了局势。我爸爸唱完了这个红脸,奠定了谈判的基础,后面就轮到叶剑英来唱白脸,最终达成了和平协定。爸爸这段历史很多人不知道,1978年中央为我爸爸召开追悼会,陈云致的悼词中把这一段写进去了,说他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
傅作义也是湖南人,因为有了那一次交道,后来跟爸爸成了朋友。爸爸几乎每次从广州来北京,都会到傅作义家去看望,同时是蹭饭,爸爸说:傅作义家的饭好吃!
解放战争时期,陶铸与曾志。
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和我党地方政权的建立,需要有人去参与政权建设,特别是开展土改工作。爸爸就去找青年知识分子,清华的,北大的,各个高校的有志青年,动员他们去参加这项工作。在这一点上他跟胡耀邦有点像,能把青年们“忽悠”起来。当年这批青年知识分子被爸爸那种激情给激励起来了,纷纷报名。在他的“忽悠”下,一大批北京的大学生和知识青年组成了一个“南下工作团”,到广东搞土地改革,开展地方工作。可惜的是,后来其中有些人的处境并不很好,甚至挺悲惨的,很多到了那边以后就得待下去了,再也没有机会返回家乡。还有一些出身不好的在各次运动中挨了整。
我爸爸接着又奉命去改编陈明仁的起义部队,把近8万人整编为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完成整编后,1950年12月,爸爸又被派往广西十万大山剿匪。十万大山几朝几代以来匪患都非常严重,所谓土匪,拿起枪就是匪,放下枪就是民,而且其中又混入很多原国民党桂系白崇禧的部下,很有战斗力。解放军刚开始采取宽大政策,结果伤亡惨重,牺牲了很多人也没清剿干净。中央就把我爸爸派去了。他们在车上驾着机关枪进入十万大山,到了以后制订政策,重新整顿,比较严厉,很快就把匪患解决掉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十万大山就平定了。
反“地方主义”
广西剿匪胜利后,又遇到广东的土改搞不下去。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叶剑英和第三书记方方原籍都是广东。他们认为广东的情况跟内地不太一样,很多地主都是华侨。他们不赞成对地主抄没家产甚至肉体消灭,主张和平分田。除欺压鱼肉百姓者按其罪恶相应惩处外,对一般地主只分田、分浮财,不挖底财;对华侨、侨眷或兼营工商业的地主,仅没收其出租的部分,不收其房屋家具;对开明士绅和知识分子区别对待。但他们受主席批评,说他们搞“和平土改”,在中央书记处会议上点名“广东土改迷失方向”。正在这个时候,朝鲜战争爆发了。1951年11月,主席再次批评“全国只有新疆的土改、广东的土改工作是两只乌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爸爸被派到了广东,按照中央的指示推进土改。一如既往,我爸爸再次成为坚定的执行者。
这事就联系到了广东的反对“地方主义”。1952年6月,中央专门开会讨论广东问题,批判了方方等人:一是土改右倾,二是地方主义。接着又掀起批判冯白驹、古大存等广东省领导人搞“地方主义”的政治运动。叶帅也被靠边站。叶帅当时意见很大,说:“陶铸,在广西一脚踢开了张云逸。到广东,又一脚踢开了我叶剑英。”其实,我爸爸跟方方、古大存等没在一起工作过,历史上没任何恩怨。方、古被免职以后,省里把他们的工作用车也取消了,爸爸知道后非常生气,让恢复古大存的待遇,房子、汽车、工作人员等都不变。爸爸还做了个“人情”,那一届省人大常委的委员本来定的是我妈妈,爸爸却要把这个名额让给方方的夫人。他试图做我妈妈的工作:“方方的心情不好,这个名额就让给方方的夫人呗,你就别当了。”没想到我妈妈不买他的帐,而且非常生气,她说:“我是党的干部呀!我这个人大常委是中央定的,你凭什么拿我来做人情呀?你有什么权力取消我的人大常委资格!”于是,我妈妈给主席写了信,把这官司一直打到主席那儿。主席对我爸爸说“善马任人骑,善人任人欺”。主席断了官司以后,我妈妈最终还是当上了人大常委。
1960年,陶铸与曾志在广州。
当时的广东省副省长冯白驹、省委组织部部长云广英也被打成“地方主义”分子。恰恰我在广东最好的朋友就是冯白驹的女儿冯尔超和云广英的女儿云月波。我们亲如姐妹,关系好到三个人做衣服时,妈妈们都会给我们做一样的。我们不仅白天黏在一起,还经常住在一起。我到她们家去,她到我们家来,彼此从没有感觉到父辈之间有什么恩怨。我后来看到有一些材料说“古大存在延安整风的时候整过曾志,所以陶铸就报复他。”据我所知,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其实他们共同走过来岁月,共同打下的江山,彼此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但路线斗争从来是党内原则问题。我爸爸属于那种执行力很强的干部,所谓啃硬骨头的人。他对主席的指示绝对坚决照办,对中央决定了的事情三下五除二,绝不拖泥带水。他在广东工作期间,由于坚决执行一些左的方针政策,而伤害了一些好人。他犯这些错误不仅与内部路线斗争有关,归根结蒂还是和他的性格有关。
1990年代开始,我接受一些媒体的采访时,替我爸爸向被整的人表示了歉意。我认为,我爸爸在广东的工作三七开,这三分就是他领导土改的过“左”、过粗糙,然后加上所谓的反“地方主义”,没有考虑到广东的特殊性,挫伤了广东干部的感情。我说,我认为我爸爸在反地方主义、土改、大跃进啊,这些运动中是犯了左的错误的。后来文章用了一个标题党的题目,《陶铸的女儿陶斯亮曰:我爸爸在广东有七分功三分过》。虽然我爸爸在文革中成为更左的路线的牺牲品,但他去世多年后,作为女儿,我愿意替他向这些被整的人道歉。后来广东一些媒体发表文章,认可我的态度,表示欢迎。
叶剑英诞辰110周年时,叶帅的女儿叶向真租了一架飞机,把我们一堆人拉到叶帅的家乡梅州参加纪念活动。在宴会上,叶向真特意把古大存、方方家的子女和我拉到一起,让我们上台握手言和。我心里没有任何芥蒂,也衷心地希望他们内心能够摒弃前嫌。我现在跟冯白驹的女儿冯尔超还是很好的朋友,建冯白驹纪念馆,她是纪念馆的馆长,我还在北京帮助跑批件、跑资金。古大存的大儿子跟我是小学同学。我对他说:我爸爸也不能复活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代替他,向你们表示歉意。
我听到一些老人评价我爸爸这个人,说他也“左”,执行中央的政策他是雷厉风行,即使感觉到这个政策是不符合实际的,是行不通的,他也得执行。但是一旦有机会纠偏的时候,他行动比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