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老王的恋爱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一位和我几乎每星期都要约打一次球的球友身上。为了球友的隐私保护,我暂且称他“老王”。
老王原本有一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贤惠能干,在外,负责一家公司的财务,在内,大到房产管理、年度报税,小到买菜做饭、家务整理,都置当得井井有条。一双儿女,聪明懂事,学习上的事,老王夫妇从来不用过多操心。老王是真正的甩手掌柜。有时候,饭桌边,老王望着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嘴边抿着小酒,心里忍不住感叹,“不知道俺老王前世做了多大的善事,才修成了今世这么好的福份?”
世事无常,那年春天,老王迄今还清楚的记得,正是后院桃花盛开的时节,妻子感觉胃疼,刚开始不以为意,以为过几天就好了,后来疼的厉害,睡觉都成问题。在老王的一再催促下,妻子去看了医生,并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肠胃镜检查。检查中,医生发现了胃部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要等三天之后的化验报告。回家路上,老王宽慰着妻子,“一定会是良性,神明有眼,怎么会忍心让我这么好的老婆得恶性肿瘤呢?”
妻子从医院检查回来,一直忐忑不安、精神恍惚,老王请假在家陪着妻子。第三天,主治医生亲自打来电话,告诉妻子不幸消息,她的肿瘤是恶性,并让妻子尽快安排复查和手术。妻子接完电话,仿如雷击,久久无语。老王在旁将医生的话听的真切,心中抽搐,紧握着妻子的手,说“我们马上去做手术,切掉肿瘤,就没事了!”。
手术、化疗、康复,妻子的身体和精神慢慢地好了起来,开始回到公司上班了,老王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以后的两次复查的结果都显示恢复状态良好。
谁知,六个月后,妻子又感胃部不适,去检查,发现癌细胞复发且已扩散。在病房与家里,家里与病房,来回切换,与病魔博斗了五个月后,老王终究没有能从死神手里把妻子夺回来,那天,天空阴沉晦暗,雪花飞舞。那年妻子四十六岁,老王四十八岁。
妻子过世后,老王像丢了主心骨,整天恍恍惚惚,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上班,机械式的应付,在家里,常对着妻子的照片发呆,酒量,从过去的一二两,发展到了四两半斤。正在上高中的女儿,几次流着泪哽咽劝父亲振作起来。
终于有一天,老王有时说是看了一部电视剧,有时也说是做了一个梦,对幸福,对生命,似乎有了顿悟,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振作了起来。早上早起,为女儿准备好早餐,然后晨跑,早餐,上班。晚上,老王戒了酒,父女俩难得能在餐桌边交流一会。周末,找人打网球。老王和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成为球友的。
又过了一年,女儿上了大学,老王的家成了比一般意义上的空巢还空的巢,是寂静无声的空,是空落落的空。
也许是前妻关照的好,也许是老王坚持锻炼的缘故,五十刚出头的老王,腰板儿笔直,声音宏亮,全然没有一般人印象中的中年大叔的油腻或暮气。
有朋友张罗着给老王介绍了一位来自祖国东北的女子,四十六岁,离异,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双方第一次在老王家附近的社区公园见面,老王目测,女人个头跟自己差不多高,老王自己一米七八,女子说话嘣脆爽朗,俩人在一起倒也不闷。临近中午,老王想请女子去餐馆吃饭,女子爽快地说“不用花那冤枉钱,就到你家,我来做”。
到了老王家,女人倒也不生疏,系上围裙,俨然一副女主人架式,噼噼啪啪,一会儿的功夫,就弄好四五个菜,顺带还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吃饭的时候,好久不喝酒的老王,为了体现主人的热情,拿出一瓶一斤半装的上好红酒。女人看了看品牌,连说“好酒,好酒”,看样子是一个懂酒喝酒的人。两人边喝边聊,老王以往喝酒一般只喝一杯,今儿高兴,多喝了一杯。女人在兴头上几杯下去,脸不改色心不跳,老王索兴把酒瓶推给女人,让她自斟自饮。
酒酣耳热之际,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推开酒杯,对老王说,“大哥,我是一个爽快人,你看,你少一个女人,我缺一个男人,咱们就搭伙过日子吧?”,老王一怔,这也太快了点吧?老王的亡妻是南方人,老王已经习惯南方女子的温婉含蓄,猛一遇到如此爽直的女人,一时还不太适应。女人虽然心直口快,却是极聪明的人,她从老王的片刻犹豫,察觉到了老王的心思。饭后,帮老王收拾停当,就匆匆告别了。
在这之后,老王给女人发过两次短信,女人每次都有及时回复,但老王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冷不热。就这样,老王单身后相识的第一个女人,如夏日中的冰雹,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老王相识的第二个女人是老王在一家中文红娘网站上认识的。网页上介绍:女方湖南人,中等个子,离异,无子女,年龄比老王整整小了一轮。老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女方发了一封电邮,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很快,老王收到了女方的回复,两人就这样牵上了线。女方在东部一所大学里做辅助性工作,收入不高,但工作稳定。两人先是电邮来往,发展到短信交流,再到视频交谈,前后也就两个多月时间。但老王有个小小的心结:从视频上看,女方比实际年龄还显得年轻,两人的年龄差距是不是有点大?
感恩节将至,两人约好女方到老王家过节,老王的儿子女儿也会回家,顺便帮老爸考察一下老爸新处的阿姨。
感恩节,女方如约而至,一米六零、六一的样子,娇小玲珑,圆圆的红扑扑的脸,总是带着很自然的微笑,比较实际年龄,显得至少要年轻五岁。女方很会说话,又做得一手好菜,很快和老王的儿子女儿打成了一片,两孩子阿姨长阿姨短,几天的时间,似乎就成了一家人。
之后,周末或者节假日,老王到东部女方家,或者女方到老王家,一来二去,两人很自然地过上了年轻人才有的同居试婚生活。但两人都在刻意地回避一个关键问题:是女方辞职搬到中部老王的住处,还是老王辞职搬到东部女方的住所?因为双方心里都希望对方是愿意搬迁过来的那一方。
终于有一天,女方忍不住了,说“老王,你是不是像我一样,对这种双飞双宿的日子有些厌烦了?”,老王想,“该来的还是来了”,点点头说“是”,女方说,“我可以搬到你那儿,但我有个条件,你可以考虑一下,不必马上回答我”,老王说“好,你讲”,女方说“我想要个孩子,你知道我有过短暂失败的婚姻,这些年,一直因为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特别遗憾”,这完全出乎老王的意料。老王是想像过抱婴儿、牵小手的幸福时刻,不是回忆,也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孙子。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再过两三年结婚,耐心点,自己顶多五六年就可以做爷爷了。老王一下子确实没有答案,说“容我考虑考虑”。
老王很清楚将一个孩子抚养成人作为父母的付出,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精力做出这样的付出,更主要的是,自己早已没有了当初儿子女儿降生时的那种期待、激情,而且,儿子女儿会怎么想?老王是茶思饭想夜不能寐,最后,老王决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向女方和盘托出。
当老王在电话中如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顾虑后,对方出奇的平静,似乎早已猜到了老王的心思,以往两人通话都会天南地北扯一通闲篇,这次通话,双方都没有了闲扯的兴趣,互相草草道别,就挂了。
本来按计划女方两星期后要飞到老王住处过周末的,女方找借口不来了。没多久,两人互道珍重,波澜不惊地分手了。
老王有点失落,有点伤感,他对这段感情是动了真心的。老王也有点迷茫,自己找女友的标准并不高啊,只求对方看着顺眼,性情平和,在一起有话说,互相帮衬,共度晚年,为什么找个这样的女人就这么难呢?想想当年,经朋友介绍在北京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两人互有好感,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结婚、出国、求学、求职、生儿育女,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是时代变了?还是自己真的变老了?
失落和迷茫的日子很快过去了,老王有了新的兴奋点。彼时正值美国大选,华人朋友圈里像炸开了锅,支持某某候选人的一派与反对某某候选人的一派,吵得不可开交,民主与民粹,全球化与新孤立主义,台湾问题,香港问题,等等,温和的人,摆事实、讲道理,极端的人,恶语相向、人身攻击。现实生活中,老王是个温和的人,可到了网络世界,老王换了个人似的,就像那赵子龙手持一杆龙胆亮银枪,大战长坂坡七进七出,无比的酣畅淋漓,每天晚饭后,老王打开电脑、手机,三、四个群四处埋雷,八面开火,晚晚如此,乐此不疲。
大选落幕,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孤独又一次向老王袭来,而且来得更猛烈。
一天晚上,老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微信群,一条来自一个陌生人的信息蹦了出来,以往老王见到这样的信息,手指一滑,秒删,因为网上各种骗子太多,可今天,老王多看了一眼,“老王,你好吗?我是吴蕊,现居贵州安顺,从朋友的朋友那里要到了你的微信,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吴蕊”,老王的心轻轻一颤,多么熟悉却陌生遥远的名字!老王大学四年唯一的一次恋爱,女友名字就叫吴蕊。老王盯着手机屏幕的短信,遥远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老王和吴蕊大三时相识相爱,两人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自然而然地相爱了,像大多数在校学生谈恋爱一样,一起上图书馆,一起去食堂,逛校园,谈理想,没有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两人在一起度过了幸福快乐的一年时光。毕业时,老王考研留在了北京,吴蕊在北京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单位,而且父母也希望她回贵州工作,吴蕊去了贵阳市财政局工作。那时候,北京与贵阳的电话是长途收费电话,对两个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还是一种奢侈的通话工具,两人的来往主要靠书信。距离是恋人的天敌,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的书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后来,老王有了新的女朋友,结婚,出国,再也没有了吴蕊的音信。
老王赶紧给吴蕊回了短信,“吴蕊,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你还好吗?我在美国,一切还好,盼了解更多关于你的近况和这些年的生活!”
从这开始,老王和吴蕊有了联系,他们聊现在和过往的生活,聊各自的所见所闻,偶尔也聊聊时局,令两人都暗自惊讶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方生活的地域不同,人生的轨迹从未交叉,但两人对人生的感悟,对时局的观感,却惊人的相似。更让老王惊奇的是,无论他晚上多晚给吴蕊发短信,她总能很快回复,老王想,难道她不需要工作,可她说过她在安顺市财政局工作啊。
两人一直在用文字交流,有两次老王提出过视频交流,但都被吴蕊婉言拒绝了,老王想也许是她害怕我看到她已经变老的容颜,打碎了藏在对方心里自己年轻时的美好形象吧。慢慢的,每晚与吴蕊的文字聊天,成了老王的一个习惯,一个期待。
这样的聊天,维持了大约六个月。一天,老王发给吴蕊的短信后,却没有收到回复,而且接连几天不再收到吴蕊的回信。老王像丢了魂似的,一会儿替吴蕊解释,可能是她有事太忙,一会儿担心吴蕊发生了什么意外。
刚好这时候,老王准备启程回国探望父母,老王打定主意在拜望父母之后绕道安顺去看看吴蕊。
十五天后,老王飞机、高铁一番折腾后,来到了安顺。如今的安顺,已经是一座非常美丽的旅游城市,尽管已是早秋,可仍树木葱茏,四处盛开着鲜花。依照吴蕊过去在交流中提供的信息,老王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吴蕊的住所。
“咚咚”,老王轻轻地敲了敲,大约半分钟后,门半开半掩,一个女人探出身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老王,说“您是王大哥吧?来找吴蕊的?”,老王有些意外,答道“是的”。女人开门侧身让老王进屋。老王重新打量一下女人,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电影<人到中年>女主角、潘虹扮演的陆文婷,太像了。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刘虹,是吴蕊的好朋友,您远道而来,辛苦了!您请坐,我去给您沏一杯茶”,然后让老王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进厨房给老王沏茶去了。
老王环视客厅,简朴明快,窗外阳台上有几盆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给房子增添了几分生机,墙角有个不大的电视柜,柜子上面有幅黑框像片,老王走过去,一眼认出了,照片中的女人就是吴蕊!
这时,刘虹端过热茶,来到老王身边,说“吴蕊走了”,声音平静且略带伤感。
“走了?”,老王不解地问道。
“是的,半个月前过世的”。
“过世?”,老王的心往下一沉。
“一年多前,吴蕊检查出了白血病,最近半年一直病休在家,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联系上了你,她告诉我,是你给她带来了许多安慰和快乐”。
在老王的震惊和惋惜中,刘虹讲述了吴蕊从未给老王讲过的与病魔作斗争的经历,让老王唏嘘不已。
已是中午,刘虹提议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中饭,代吴蕊尽地主之谊。在路上,刘虹介绍自己说,“我和吴蕊是发小,自从吴蕊为照顾上了年纪的父母从贵阳搬回到安顺后,我俩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给我看过你以前发给她的照片,所以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不知咋的,老王老是摆脱不了将刘虹与陆文婷联系起来,体态容貌像,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也像。饭桌上,老王忍不住好奇地问,“有人说过你特别像<人到中年>里的陆文婷吗?”,刘虹浅浅一笑,答:“有,还不少,上了年岁、看过<人到中年>的人,初次见面都会这么问,我就当是恭维了”。
老王原本计划在安顺住上三天的,已经提前订好了酒店,现在吴蕊不在了,盘算着是否要下午或者晚上改变行程计划。刘虹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真诚地对老王说“你来贵州一趟不容易,也许以后也不大有机会再来,要不我给你做向导,在安顺和附近的旅游景区玩三天?从安顺到黄果树瀑布也就45公里”,老王想,既来之则安之,同意了刘虹的安排。
接下来的三天,刘虹既当司机又当向导,陪老王游玩了安顺城,古州旧镇,龙洞,黄果树瀑布等多处著名景区。和刘虹在一起,老王感觉特别舒服,刘虹说话,不紧不慢,从不咄咄逼人,做事周全,行程安排、饮食口味,都非常尊重老王的想法和喜好。
也是在游玩的过程中,老王对刘虹有了更多的了解:单身母亲,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三年前从清华毕业,现在在美国休斯顿攻读博士学位;和吴蕊能成为最好的朋友,不仅因为两人是发小,而且因为两人都是单身,脾气性情很相投;吴蕊去世前委托刘虹整理遗物,并将房子出售,这是为什么老王去找吴蕊时遇到了刘虹。
愉快的三天很快过去了,分手时,两人竟都有些许不舍之感。
回到美国家中,老王回想起与刘虹的巧遇,感觉有点滑稽,也有点不真实,本来是去探访曾经的初恋,却听闻初恋已经过世的伤感消息,又与初恋的闺蜜萍水相逢,短暂相处,竟互生好感,甚至些许情愫,如今又天各一方。或许刘虹也有同感,两人是心照不宣?还是心有灵犀?之后两人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很频繁,只是偶尔在微信上交换一些如旅游、饮食、影视方面的经历和体验。老王只当是人生中的一次美丽的邂逅。
大约是老王返美五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老王接到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以往老王对这类电话一概拒接,这天老王竟鬼使神差地接了电话,刚习惯性地说完”你好,哪一位?”,电话那头传来愉快兴奋的声音“王大哥,我是刘虹,我是昨晚上到休斯顿的,过来看儿子,我想过几天去看看你,欢迎不?”,惊伢与惊喜中的老王连忙说,“欢迎,欢迎!”。
如今,三年过去了,我在社区小道散步时常遇到老王和刘虹在一起散步,他们有说有笑、亲亲热热的样子,让我羡慕嫉妒。
当老王给我讲他的恋爱故事时,我脑子里反复浮现一个字:“缘”,“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缘分”这东西,与年龄、距离无关,甚至与性别无关,来了谁也挡不住,没来,无论怎样“乘风破浪,披荆斩棘”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