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娘子2020-10-31 15:40:15

我和麦爹一前一后,行驶在回家路上。本来回家的方向是直行,可是,接近95 号高速那个桥洞时,他突然变道,正当我纳闷时,他已经打起左转的方向灯,拐了个弧形,决然向95 号高速驶去。

我一头雾水,来不及细想,赶紧也打起左向灯,急急跟上去。一上95 号高速,就像跳进一锅沸汤,大车小车象无数个泡泡一样在马路上奔腾。我一向对95号发怵,没事绝不轻易上来。搞不懂为啥麦爹突然拐到95 号,而且招呼也不打一个。难道他又是哪根神经搭牢,要show you something?最怕他来这一手,有一次回家路上我内急,一路赶着好容易快到社区入口,谁知他突然车头一拧转到另一条路上,说是show you something,在我不断的尖叫和哀求下,硬是逼着我观赏了一个小湖边的一群白鸟才罢休,那次我几乎差一点就尿了裤子。难道他今天又要来这一套把戏?这是要去哪里?

我跟着他的车一路向前,又急又气又想不出辙,前方一阵黑云翻滚,泼天大雨瞬间倾倒下来。雨刮器象两条疯狂的手臂,拼命挥舞,车窗前还是一片白茫茫,我抻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麦爹的车。雨脚走走停停,一会儿暴雨如注一会儿云收雨散,麦爹的车始终不疾不徐地走在我前面三四十米,95号限速65 迈,大雨中我的车速只有35 迈,显然他一路上都在耐心等我。

一辆巨型拖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掀起的水雾好像一个浪头打到我的挡风玻璃上,我的视线一片模糊,啥也看不清。这时,手机响了。手机蓝牙忘了打开,不能用无线通话,我更不敢拿起手机接,不睬它。响到第三遍时,我知道肯定是麦爹。他找死吗?高速上敢打手机?手机铃声非常执拗地响个不停,我看着前面麦爹的车,恨道,不活了!一把抓起手机,咆哮起来:你到底要去哪里?

麦爹焦急的声音在电话里叫道,你在哪里?我已经到家了啊。啥?我的脑袋轰隆一下,炸锅了。我看看前面,麦爹的车仿佛一瞬间空中蒸发了。我的手和脚一下子都乱了,心紧紧地揪作了一团。因为,小麦在我车上。

在麦爹一叠声“你在哪里”的追问下,我撂下了手机。我在哪里?我特么的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在95 号高速上,我都说了一百遍了,他还问!不管怎样,先突围再说。

这会儿,云开雾散,天空豁然开朗,前方不远处一个敞亮的出口,简直就像上帝的手画出来的。我一拨方向灯,极速变道往右靠,惶惶如丧家犬一般,逃出生天。驶离坡道,顺势往右转,但见一个汽车旅馆标记:Days Inn,GPS屏幕上显示W International Speedway。这下可以回答麦爹了。我在旅馆前面的车道上靠边停好,打给麦爹,听得他在那边长出一口气,又大笑道you lost,不过待我说出这个旅馆的名字和地址后,他一下收住了笑声,只说了一声,锁好车门,我马上过去。我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这才想起后面的儿子,转过头去看他。

这一路他很安静,估计在全神贯注咬指甲,这么会功夫,十个指甲一个个咬过来也差不多了。果然,那张小脸是一副过足瘾的表情。那样风狂雨骤的,娘俩差点都回不了家了,他还如此淡定享受他的癖好,我的娃真是神仙下凡哪。我斜着眼睛看他,眼神略带责备,他盘腿坐着,迎着我的目光,笃悠悠问出一句话来:mommy,are you lost?他说的是“妈,你迷路了吗?我只轻声道了一声yes,还有啥好说的?满面羞惭掉过脸去。

雨刮器忘了关,但是不打紧,雨又下起来了。有两个黑人从我车旁走过,其中一个是女人,她与车身贴得很近,几乎是擦身而过,她怪异地往车里瞧了一眼,眼神里有一股凶狠的亮光,我遇冷似的把身体往下缩了缩。一忽儿,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一辆黑色的本田从后面急驶而来,嘎然一声停在我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后面一部金色丰田紧紧咬着跟过来,车身霸道地横过来停在路中央。

两部车里同时跳下来两个男人,使我惊诧莫名的是,金色丰田里的男人居然戴着墨镜,彼时天色欲暝,又下着雨,那墨镜看着十分诡异。雨势渐大,两人在雨中面对面说话,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话说着说着,看上去墨镜男恼了,胳膊粗鲁地在空中抡了两下,不过很快又放下了,他转身钻进车里,旋即再伸出一只手,对着另一个男人指指戳戳地说了几句,掉转车头往回走,轮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车速极快,经过我身边时几乎一闪而过。在那一闪而过的一瞬间,我的身体不自主地汹涌地颤抖起来。一双柔软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环住了我的脖子。妈,不要害怕,我保护你。小麦把嘴贴在我的耳朵边,悄声地说道。

墨镜男走了以后,开黑色本田的那个男人兀自留在原地发愣。这男人头上寸草不生,颌下却是一把虬劲的络腮胡子,一直绵延到耳际,乱蓬蓬的覆盖了半截脖子。那一颗乌金石一样的脑袋,在雨水的冲淋下显得黑亮黑亮的。不知他怎么在雨里点着了烟,他一边吸着,目光四下逡巡,那眼神却是散淡的,不着边际。

小麦盯着那个人看,突然犹疑道,妈,他可能不是坏人,他看上去象布鲁托,不是吗?我赶紧嘘了一声,叫他躺下来,不要出声。我没有回答小麦的话,不能说黑人都不是好人,但至少看上去绝不是个正派人。雨悄没声地下着,四下里静的瘆人,雨刮器的声音分外聒噪,呱嗒、呱嗒,我的心跳得咯噔、咯噔。GPS屏幕上有一个911标记,我只要手指一戳,呼救电话就能拨出去。我再一次检查手机,蓝牙早已打开,可是,电池格里一根细小的红线,象一根针一样刺进我的眼睛,只有19%的电量了。如果麦爹再不来,我就得走了。可是这会儿走,会不会惊动那个男人?

我望向他,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的头不可思议地换了个角度,象一个球形的门把手缓缓转动,咔嚓,停顿在我这个方向。我的心停止了咯噔,定格在半空中。而眼神已经虚空,看不见任何东西。半晌,听得砰一声闷响,是关车门的声音。

他朝我过来了?我闭上眼睛,心急遽地往下坠,底下是万丈深渊,满目漆黑,毫无依傍……依稀听得小麦兴奋的叫声:爹来了爹来了。他拍打着车窗。我睁开眼睛,麦爹停在我的左边,前面的路干干净净,那部黑色本田和胡须男都不见了。麦爹没有下车,他隔着车窗朝儿子招招手,随即抛给我一个手势,迅速往前开去。

我的脚软得象根面条,使劲踩了两下油门,车子受惊似的弹跳出去。驶离Days Inn, 麦爹的车速才放缓,经过两个红绿灯,我的神经松懈下来,正想打开音乐,却见前面麦爹的方向灯一闪一闪的,折向一个上坡道。赶紧加一脚油门跟上去,待爬上坡道,耳边一阵阵轰响,我就像砧板上最后一个饺子,被人扔进了沸腾的汤锅。

又是95 号高速。他不上95 号会死啊?我恨得咬牙切齿。麦爹的车在前面,还是离我三四十米的距离,这辆银色的福特VAN,真的是麦爹的车,还是之前的那一辆?泼天大雨又倾倒下来,雨势还是从左往右斜势的,难道还是之前的那场雨?雨刮器抽疯一样挥舞着,前方是一挂灰色的大瀑布,天和地连在了一起。麦爹的车不见了。

我象被梦魇罩住一般,拼命叫自己醒转,不要跟他,自己走!自己走!上帝啊,帮帮我!前面隐隐约约有个豁口,我紧急变道,在密密匝匝的车流中穿梭过去。出口的下坡道象滑梯一样顺溜,一阵眩晕中我冲到路口,赫然发现麦爹在我右边的车道上,红绿灯照亮了他的脸,他朝着我温暖地笑着。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雨下得更大了,象密集的鼓点一样,一阵紧似一阵。我在车里磨蹭着,麦爹举着伞侯在车门旁边。我推门出去,几滴冷雨淋到脖子里,我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冷战。麦爹拥住我走进车库,一进门,他深深地吸口气,叹道,you are lucky!接下来,麦爹说出一番话来,几乎让我连手里的叉子也握不住。

原来,那个汽车旅馆是个臭名昭著的毒品交易窝点,麦爹说,我看到的两个人,很可能是在做那个买卖。然而,那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两周前,一个女人在旅馆的停车场上,被人用枪顶着脑门,赶下了车。歹徒劫走了她的车,车里还有她两个年幼的孩子。情不自禁,我放下刀叉,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一把搂住了儿子。

晚上临睡前,麦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眨了眨眼睛,揶揄道,那么说,你差一点跟野男人跑了喽?我急赤白脸想分辨,但情绪还没有从恐怖感中挣脱出来,谁让你给我买个车,名字就叫逃跑?我很想回击他两句,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再次回忆起在95号上的片段。那分明就是同一辆车,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车牌号了。然而,我到现在都背不出我和麦爹两部车的车牌号,佛罗里达的车牌,花里胡哨的,中间还嵌了个橘子,鬼才记得住。麦爹又道,你要是沿着95 号一直走,那就到纽约喽。

我终于发出了声,hogwash!我说。心里恨道,怎么着,就算逃,也逃不出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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