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09-26 21:41:30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立哲,生于1951年,1964年考入清华附中;1969年初赴陕西延川插队知青成为赤脚医生;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现为首都医科大学)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1982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1982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孙立哲在陕北的青年时代,当赤脚医生救死扶伤

史铁生喜欢几乎所有的体育活动,乒乓球、羽毛球、排球、篮球都能上手。我的记忆中保留着他在宿舍后面篮球场上带球上篮的样子:虚晃一下身体,拍球过人,跳起来转身侧手投篮。虽然弹跳不高,姿势蹩脚,但投篮命中率挺高。

酷爱体育
 
铁生说他第一喜欢田径,第二喜欢足球,第三才是文学。
 
清华附中的校运动会是个盛大节日,也是演出会。操场四周插着各色彩旗,闪眼,撩得人心里痒痒。树杈抱着高音喇叭,吆喝得树叶随之沙沙鼓掌。主席台设在二楼一个又长又宽的大阳台上,那是体育泰斗马约翰在开学典礼那天给我们训话的地方。他穿一袭运动短衫,双肩挎背带裤,踏一双皮跑鞋,在麦克风前原地跑步,“要动,要动呀”,他满口的福建客家话只有这两句我能听懂。咔咔的脚步声顺着扩音器张扬到空气中,把风吹皱,穿透耳膜鼓舞全身细胞,同学们的腿不由得跟着跃跃欲动。
 
我小学六年级跳远还行,3.69米,得了年级第一。到了中学,同学里强手如林,只能当业余拉拉队员了。
 
不过旁观者独享旁观的乐趣。高年级女生穿着紧身运动衣,膨起的前胸和短裤下露出的白皙皮肤,引人想象,令我眩晕。
 
跳高项目最引人注目,我的邻居陈小悦几步轻盈的助跑,猛然起跳,悠忽忽地带着我的骄傲一起过杆,全场欢声雷动。短跑和跨栏最有看头,从各就各位到决出胜负,分秒钟就结束,紧张刺激。还有4X100米接力,手中的接力棒传递的是班集体荣誉。起跑枪声一响,人人都是拉拉队员,“加油”声浪此起彼伏,阵营分明。
 
铁生在体育比赛中发现自我、体验极限,对体育的爱好跟了他一辈子。
 
年代久远,我从记忆里挖出来的是一个个同学跑步的姿态和表情。比如陈小悦代表预科64-1班跑接力第一棒,三级跳远的范儿,一步顶人家一步半,对手小步紧捣,各有各的高招。
 
高63-1班郑光召,就是后来写《老井》拍成电影的郑义,铅球第一,人称“郑大块儿”,铁生形容他“小腿上的肌肉像是挂着两个灯笼”;跑百米接力最后一棒,呲牙咧嘴像一头野驴。冲刺的时候身上一坨坨铁疙瘩般的肌肉上下抖动,像是周身绑满嘶嘶冒烟的手榴弹,瞪着眼要跟谁同归于尽的架势。
 
我们初64-4的班长王志平一边跑一边把脑袋往地下甩,像油田里的磕头机,直接跟地球过不去。
 
史铁生代表初64-3班比赛80米跨栏。他跑步姿势奇特,外八字脚带着上身打晃,两个胳膊肘横着往外摆。跨栏决赛枪声响了,史铁生和王志平跑在最前面,不分伯仲。史铁生的跑姿有点像螃蟹。那意思是说,你们都离远着点儿,我来了,一股子横劲儿。每跨一个栏,头左右一摆。跨过最后一个横栏时已经领先,脑袋向前一挺,冲刺,齐活,第一名!
 
我跳着脚嗷嗷叫,跟大家一起为史铁生叫好,心里说,史铁生你什么都行你太厉害啦。
 
被裸体画惊呆了
 
在清华莫宗江教授家里,史铁生和我第一次见到了大量裸体画。
 
记得是初一结束放暑假的一天,我和史铁生在同学莫京家里玩儿。先是聊无线电,又闲扯别的事,说到班里同学唐若庭的父亲见过鲁迅,又聊到吴承露老师上美术课太逗了,像是说相声。莫京说我爸出去了,一时不回来,咱们去他屋里看看美术书吧。莫京知道铁生喜欢画画,在附中里已经颇有名声。莫京的父亲叫莫宗江,是清华建筑系教授,梁思成的主要助手。据说古建筑描图水平极高,天下无双。
 
我们一进屋看见一个巨大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层层的建筑设计图纸,烟灰缸内堆满香烟头,屋里弥散着浓重的烟气,简直入木三分,家具似乎都被熏黄了。一面墙竖着几个大书架,莫京从一大排精装书中抽出来一本拿给铁生。是日文版的《世界美术全集》。莫京出去买东西,让我和铁生先慢慢翻着看。是外国油画。我不喜欢画画,看不懂艺术。他看得津津有味,说这个画叫《最后的晚餐》,那个叫《夜巡》。
 
突然,我和铁生同时愣住了,一个美丽的西洋少女从书里站起来,一丝不挂,两只丰满的梨状乳房上点缀着两颗粉红色乳头,丰韵的臀部线条和下身细节毕现,栩栩如生。我顿时感觉脸上血管贲张,不知所措。偷眼看史铁生,他也是满脸涨得通红,直达耳根。缓过神来,他急急地把这页翻过去,停留在一个静物油画的页面上。
 
文革前是性禁锢的年代,在十几岁的少年思想里,裸体女性是罪恶的影像。一时,谁都不说话,是不知道说什么,房间里除了心跳没有其他响动,此地无声胜有声。
 
过了一会儿,神经恢复镇定,接着向下看。裸体女性的画儿真多,有各种姿势和场面,有的还抱着长翅膀的小天使。我们都聚精会神地看,每隔几页就有裸体,铁生故意把这页快点翻过去。心照不宣,我们都暗地里盼着下一幅画又是女性裸体。最后带着犯罪感从莫教授家里出来。
 
看色情图片是流氓罪,最低限度是劳动教养,街道办事处贴的公安局告示上写得明白。黑帮入伙的首要条件是一起参与犯罪,比如共同杀人,之后才能死心塌地,同生共死。我和铁生也第一次共同“犯罪”了,至少是“思想罪”;自此,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我们开始交流内心,敞开各自心中的“秘密”。
 
我向史铁生披露了不为人知的心曲,讲了开学第一天上语文课遭遇的难堪,这事一直压在内心深处,让我抬不起头来,是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我小学语文不好,侥幸考上了清华附中。新人事新开端,是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恨不得变只鸟
 
拿到初中语文课本,当晚认真预习第一篇课文。对着镜子反复大声朗读,直到流利顺畅,把自己听得陶醉。第二天上课老师要求阅读这篇名为《春》的课文。一人读一段,请举手。真是正中下怀呀,我头一个举手。
 
老师指着我说,你给大家开个头吧。我腾地站起来,大腿碰得桌椅一阵乱响,手一松,书跌落在地上。赶紧弯下腰捡书,耳朵里灌进来一阵笑声。站起来眼睛瞄准课本,突然听见空中鼓声大作,振聋发聩。环顾四周,同学都在静静地看着我,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膛,咚咚的响。
 
这鼓点让我方寸大乱。读了开头的两句,课文远远传来,绝不像是自己的声音。昨晚烂熟于心的板眼化成一团黏液糊在口中,把舌头死死地粘在口腔里,上下嘴唇失去控制开始打架,“只闻朱帘响,不见玉人来”一个字也读不出了!空气凝固。全体师生屏声静气,等了足有一分钟。
 
没有一个人笑,毕竟是清华附中的素质。老师看出端倪来了,和蔼地对我说,先歇歇,下回再读吧。我汗如雨下,狼狈地坐下来,太阳穴怦怦地跳。我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一只鸟从窗子里飞走,飞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
 
自此以后,我上数学课时兴高采烈,上语文课时一言不发,总是害怕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
 
蒙倒老师不上税
 
铁生问我,语文不好你是怎么考上清华附中的呢?
 
我考上清华附中全凭运气。否则无缘相识铁生,我们必将一生陌路。是呀,要想长大,这语文是躲不开的。特别是小学毕业考初中,全市统考,老师集中判卷,要靠硬碰硬的真功夫。
 
母亲知道我着迷算术,大概能考高分,语文底子薄,写字像“狗划拉”,和我一起忐忑不安。考试前给我减压说,考不好没关系,咱们上人大附中也行。
 
打开作文卷子一看,题目是《我的家庭》,这不就是写身边的事吗,我心中暗喜,感谢老天爷长眼。先是家庭成员介绍,捡好的说呗。比如父亲用自己的故事教育我,留学美国后辞去通用电气公司的位置回国服务;母亲鼓励我做好事,小时候偷走家里的衣服给了街上的“叫花子”,回家没挨说。
 
到了写我的哥哥,全是拿手好戏。比如他带着我探访清华园生物世界,养刺猬放鸽子一把好手;学习朱汉成把父亲的皮鞋底子割下来做化学试验,熬成胶水,粘蜻蜓粘知了跑不了。还写了1961年父母带我到101中学看望哥哥,他敢用小脸盆吃饭,不拍撑死,一会儿功夫洒了好几泡尿。他教我安装无线电,长本领建设伟大祖国。
 
“狗划拉”笔走龙蛇,蒙倒判卷老师不上税,高分录进清华附中。
 
没想到上了清华附中这语文要求越来越硬,我的朗诵、作文、汉语、古文的缺陷尽然暴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越急越退步,信心跌至谷底。铁生告诉我别急,语文不难,先下功夫背书。作文也不难,可以先写日记,试着把观察的东西和想法记下来。朗诵的关键不是简单的读字,是先理解,读的时候把感情灌进去,不要想别的。你平常不紧张的时候说话不是可以不结巴吗?你得自信。
 
我听了觉得铁生够意思,没有看不起我,真心帮我。
 
现在看来,我天生过于敏感,初中已经出现焦虑症状。心理压抑无处宣泄,如果没人疏导,信心可能难以恢复。
 
铁生和我谈到了他对学校一些现象的看法和批评,比如谈到大多学生只关注课本知识,不愿独立思考,学习不求甚解,还自以为是。铁生越说越恳切,面容越来越严肃。我也匆忙随声附和。铁生平时话少,相当随和。这时说话有板有眼,含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内在骄傲感,看得出是个有理想的人,但这理想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甚了了。
 
我不再对铁生防备,给他讲小时候理想形成的过程,惹得他大笑。
 
华罗庚家的电视机
 
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数学家。我家在清华新林院的住所,和华罗庚家是近邻,他那时是科学院数学所的所长,研究本部设在清华。中苏友好期间,苏联专家送给他一台红宝石牌电视机,放在客厅里,在我眼里这是世界级珍宝。清华全校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放在工会活动室,每周六晚上开放三个小时,小孩谢绝入内。
 
我那时刚上小学。听到华罗庚的儿子华光给自称“清华园四少”的几个哥们儿报告,今天晚上电视里演电影,打仗的片子。
 
华光比我大六岁,是“四少”中的老二,长得最像父亲,顽皮无比。老三叫吴文北,生在法国,会说外国话,比我大五岁。父亲吴新谋是留法的数学家,1951年受周恩来总理邀请,带着金发碧眼的法国夫人和孩子们回国组建科学院,全家入了中国籍。法裔母亲爱情至上,跟丈夫回国以后几乎不出门,出门怕被成群的小孩围观当活电影看,在家里一心相夫教子,一共生了五六个孩子。孩子名字中间一律是个“文”字,最后一个字分别为东、西、南、北、中……表示全球一家人,世界大团结。
 
“四少”中跟班的老四是陈小悦,比我大四岁多。父亲陈樑生是哈佛博士,清华水利系教授,思维逻辑极其严谨,却一生看不懂故事片,因为时间、空间经常被“蒙太奇”,违反基本科学原理。母亲高恬惠是清华附中高中语文老师,曾是厦大中文系高材生。
 
小悦听见晚上看电视的消息摩拳擦掌,说今儿个天黑得怎么比往常慢。我哥孙立博比我大7岁,翻墙上树身手敏捷,是公认的掌门老大。我晚上无心吃饭,肚子里一只小兔子乱挠。
 
晚饭后队伍集合,华光开路,小悦押后,四个人开正步跨过小路,去华罗庚家。我默默跟在小悦身后,胸中响着打仗电影里的冲锋号。华光的母亲开门,“四少”依次进门,押后的小悦用手一把把我搡开,回头压低嗓门瞪着我说,小孩不许进!大门随即关上。
 
我听见屋里“华伯母好、华伯母好”一声声叫得亲切。我被关在门外,敢怒不敢发作,这“四少”我谁都惹不起。
 
情急之下,我搬来几块砖头摞起,踩在上面,把头探在玻璃窗前。对面不远处正好是电视机屏幕;也行也行,今天晚上就看无声电影吧。
 
没想到陈小悦看见我在窗子上露出的半个脑袋,顺手拉了窗帘,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我气得在外面跳脚,天不应地不应。
 
无奈,我对着电视的方向,狠狠地洒了一泡尿,嘴里突突突响着机关枪,左右扫射,算作报仇解恨。
 
独自回家路上,我心凄凉,仰头看着星空,下了决心。华伯伯不就是个数学家吗?我要当世界上最棒的数学家,家里也有电视,就我一个人看,谁也不让进,求也不行!我的人生理想由此确立。
 
理想一团一团的
 
史铁生的理想和我的“理想”绝不是一个定义,他考虑的问题复杂得多。这么说吧,他那时的理想更像是一团一团的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给他引起的不安和烦恼。
 
何以见得?初一结束时,史铁生成了全年级公认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顶尖学生之一。本应戒骄戒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却在1965年秋天干出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来,发生在64-3班语文课堂上,险些升级酿成大事,误了前程。
 
起因是一篇作文,议论文。
 
铁生一直思考的理想观问题与这个题目不谋而合,于是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自认为有文有论,是迄今最得意的一篇文章。初二的语文改由王潄瑱老师教授,王老师判作业给了他八十多分和一个不错的评语。
 
语文课上,王老师给学生点评作文,解析文章主题,规范议论文思路。史铁生显然对王老师的观点不以为然,或许对老师给自己作文评语不满,静静的课堂上突然打断王老师,嘲讽地郎声说道:“难道你要把今日之课堂变成昔日秀才之朝吗?!”当场给王老师下不来台。
 
六十年代的课堂文化,讲究师道尊严。平时,同学中心里嘀咕老师者有,私下议论老师者有,在大雅之课堂与老师四目对视、发出如此狂言者,绝无仅有。
 
四十多年过去,同学们今天忆及此事,对当时情景印象深刻。
 
不知老师苦心
 
清华附中校风严厉,对学生违纪坚决处分,毫不留情。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学生公然挑衅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落个骄傲自满的名声不说,还有可能招致处分,后果不堪设想。同学们谁也想不到,平时谦逊、儒雅、寡言、腼腆的史铁生做出如此狂妄不羁之举!
 
堂堂正色之下,史铁生哪里知道王老师的一片苦心?
 
王老师阅历丰富,人生经验老道,来清华附中教书前曾任社会学泰斗费孝通的助理。王老师看了史铁生的作文,有些观点与丈夫当年的右派言论简直同出一辙,心惊肉跳之余,心里着实喜欢史铁生,有出息。可这孩子年轻气盛,表达观点口无遮拦,早晚是要倒大霉的呀。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