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醒来,翻看微信公号“新三届”过往的文章,突然看见7月15号自己文章下面置顶的金铁柳的留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我回答了你,但我怕你不会看见。你的留言让我今夜再无法入眠。
你说:“每次看你的文章都心潮澎湃,泪流满面。从(19)70年春西城一别至今已整整一个甲子过去了。后来知道你两年多的折磨,心疼。庆幸我们都还活着,活出了自己追求的灵魂价值。你用文字,我用色彩,此生尘世的精神又隔空相遇了。(19)94年春我和我先生去澳洲悉尼新南威尔士美术馆办画展一个月,可惜不知你在澳洲,错过了,遗憾!不知今生还能见面否?想念。”
我来不及哭!我必须先向你道歉,二十多天过去了,你情深意长的留言我刚看见。更别提咱们俩人特殊的传奇关系了!
01
现在是2020年,整整半个世纪前的1970年春天。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拘留所。
我和我的男朋友赵京兴在“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为反革命犯被关押在里面。
不是吹,里面尽是俊男美女。
我折进去的头一天是夜里,警察先把我关进2号女室。拘留所夜里是不关灯的。屋里有七八个女人头冲墙脚冲外一字排开躺在离地面半尺高的拼凑的木板通铺上。我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警察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命令道:“许惠玲,让她跟你一个被窝儿!”
一个女孩留短发,有张漂亮的面孔女孩欠起身,热情地对我说:“来。”警察看我在她旁边躺好,许惠玲给我盖好被子。又命令:“不许说话!” “嗳!”许惠玲顺从地答道。
等警察一转身。“为什么进来的?”她问。
“不知道!”我如实相告。
“我知道了!”她很有把握。
我观察也得观察,不观察也得观察她那张近在我眼前的脸。太美了!
乌黑的短发散落在黄色的脏枕头上,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对远黛眉,一双明亮含情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不大不小的樱唇。她笑着跟我交谈,眉飞色舞,她的热情奔放和乐观,一时让我不知身在何处。
她稍有些害羞地抿嘴笑道:“我男朋友也在这儿,他叫平康。克什米尔和西藏混血。帅极了!高个子,大卷花头,五官像雕塑。他经常出来干活儿,你以后会看见他的。”她越说越兴奋。“他妹妹叫平妮,关在旁边的三室。”
“你哪个学校的?”她问。
“师大女附中的。”我回答。
“我们这儿也有个师大女附中的。”她边说边冲一个角落轻喊:“闻佳,你的同学来了!”
闻佳!原来她在这里。外面正在讨论她呢,如果在被官方公布讨论的名单里,一般都会被枪毙。她是我们学校初中学生,听说她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发言中暴露思想,被定为反动学生,但有人说她患了精神病。
闻佳坐起身来,长期的关押使她的脸色蜡黄,椭圆形的面庞,清瘦秀丽,梳着两条整齐的小辫子,听我说外面在讨论她,她沉静文雅无畏地说:“我不怕!”
好样的!我的同学闻佳!
(最近,也是我师大女附中原高一的同学、文革史专家王友琴博士告诉我,师大女附中对把闻佳送进专政机构是有争议的,因为她当时有医生诊断是精神病的证明。但在一个极左的姓方的政治老师的坚持下,闻佳被送进西城分局关押。)
“陶洛诵!出来!”牢房突然被打开,警察把我从徐惠玲热被窝儿里叫起来。原来他们也想起我和闻佳是同学,怕我们以前认识,赶快把我调离2室,关进3号牢房。
警察太失算了,3号牢房比2号牢房更有意思得多。
3号牢房里女犯横七竖八地躺在几块拼凑的木板上,没有2号整齐,木板大通铺一直延伸到门口,我站在门口,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赵京兴纯净的声音:“你们为什么随便抓人!” “老实点!”警察吼道。接下去是手铐和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我觉得心上被戳了几刀。
我趴在瞭望孔大叫:“赵京兴!赵京兴!”赵京兴趟着铁脚镣双手反铐着,朝我深情专注地看了一眼。警察一边推着赵京兴往前走,一边扭头冲我威胁:“你等着,铐你!”
我琢磨怎样才能知道赵京兴关在哪间牢房?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你躺在这块板上,离天亮还早着呢。”
我回头一看,是角落里一个戴黄边眼镜的女孩欠着身子和我说话。“我想上厕所……”她起身穿上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猴,走近瞭望孔,斯斯文文地喊道:“队长,求茅!”好扎耳朵的一个“求”字。
警察打开牢门,我随女孩向里院闪着红燈的深处走去,警察在远处盯着我们。到了厕所也就是到了院子的尽头。“怎么这么黑呀!”我大声说,没有赵京兴的回应。
我和女孩回到牢房,看着这位圆圆的娃娃脸,沉稳聪慧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邢泓远!”她说。
我天!这名字如雷灌耳,在这儿碰见她了!尽是名流!有关她的传说行走在北京的江湖上。
“我知道你。”我对她说。
“我算着你该进来了!”她平静地说。
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在外面好好的,没想到有不认识的女孩在算计我要进班房!
“我真没想到,有人在牢房里已经惦记我。”我看着这位瘦弱的梳着两条整齐的发辫的比我稍稍矮一点儿的女孩,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心警察,以后再谈吧。”她主动终止了我们的谈话。
警察扔进一条不算太脏的黄色公被,催我们:“快睡!快睡!”
邢泓远回到自己的位置,我看见一块空地,无可奈何地躺下。
有人碰我肩膀。扭头一看,惊艳得心怦怦直跳。一个绝色美人!我瞬间以为穿越到了《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皇宫见到了公主。
“平妮。”我一下猜中,直呼出她的名字。
“嗯,你怎么知道我的?”她乌黑的大眼睛在卷翘的长睫毛下闪闪发光。
我一指隔壁:“许惠玲告诉我的。”
“我和她合不来,我和我哥另外一个女朋友合得来。你是干部子弟吗?“她问。
“不是。你为什么进来?”我问。
“追江青的汽车。我们好多人,骑着自行车拼命追,让我们追上了,我骂她娼妓!”
“她说什么?”
“她高姿态,不理我们。”
“我爸爸被关起来了,我妈妈说我们再出事儿,她就不活了,她十四岁就跟我爸爸结婚了,她已经自杀了!”
“啊……”我张口结舌。
“起来!”窗口警察一声吼叫吓我一跳。
“你来了就不老实!”窗户孔上有对凶狠的眼睛:“起来学‘毛选’!”
平妮捅捅我,我俩双双坐起来,平妮递给我一本《毛泽东选集》。我们俩打开书,我眼睛盯着书,心里想着赵京兴。
就这样度过了在西城分局惊心动魄的第一夜,好戏还在后面。
02
西城分局拘留所是国民党时期遗留下来的一所老旧的建筑。警察的瞭望室座落在正东,两边是关押犯人的牢房,除了2、3室关的是女囚,其他全是男囚犯。厕所在西南角。墙上拉着铁丝网,晚上亮着红灯。
每天早上七点钟开始给犯人放茅,以室为单位。在厕所附近有个水管子。犯人不可以开水管子。事先让劳动号,即表现好的挑出来干些粗活儿的犯人,用一只大木盆和一只水桶盛上水,木盆里的水用来洗脸,桶里的水用来刷牙。
我终于知道了赵京兴的下落,他关在七号死刑犯囚室里。与其他囚室不同的是,门里还有一道栅栏。
女犯里有个可爱的十五岁的小孩,叫刘军,她哥哥也关在里面,我们俩每天放茅都大声谈话。小刘军个子不高,微黑细细的皮肤,两颊红红,一对滴溜溜的圆圆的黑眼睛。天真又故做老练。她告诉我,她爸爸是艺人,文革挨斗挨整,她就在开批斗会的现场跑上跑下,故意捣乱。
男室听见女室放茅,立刻会有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刘军可以辨出她哥哥的声音,我可以辨出赵京兴的声音,他的声音清脆短促,有警察说他的声音像小钢炮。
有一天,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清晨被叫出去批斗的犯人回来了。嘴唇上长着重重的汗毛十七八岁的胖小偷姚平回来了,她看了一眼肩上被扯破的口子,呸地吐了口唾沫,“你的那个赵京兴正摘镣子呢!”
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他也被批斗了!”心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我轻飘飘地奔向窗口,赵京兴强健的身影从窗口闪过,戴着背铐,“赵京兴!赵京兴!”我不顾一切地呼唤他,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地摔在石头上碎了。
管女室的是个五十多岁姓周的凶神恶煞般的队长。他提着一副金晃晃的手铐,气急败坏地摔门进来,一步步逼近我,“背过来!”咔嚓几声响,给我戴上背铐,受到和赵京兴同样的刑罚,我心里的痛楚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