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认为她会主动和我谈一次,做些嘱咐,或要求。但她总说大便是黑色,又不看病这是何意?是否要我说穿?怎样说?是我们大家一起和她说,还是仅和我一人说?我犹豫不决,什么也没做。
早上母亲告诉我头天她吐了一盆血,小保姆弄干净,临走前说不来了。我马上要去上课,问她我下午去找可以吗? 她说可以。她又继续说大便黑色,我让她到校医院,她说不想去。我向往常一样离开了家。
下了课我和一位同路的同事边走边谈,到她家门口,只见一辆白色救护车从我们六住宅中间通道开出来,没引起我注意,还继续说着。
快一点我才回家,走到三楼正要开门,对门的黄家二姑娘告诉我,我母亲用救护车送去北医三院了。我一想坏了,病重了。赶忙吃一点东西,看我女儿镇静地坐在房里,我问是她送外婆去医院的吗?她没有明确回答。我赶到急诊室,母亲闭着双眼,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三、四个医护人员围着她。
我叫了母亲好几声,告诉她我来看她,有什么话要说吗?母亲不理我,我问医生她是昏迷还是不想理我,医生说很难说。我再叫她,她还是不应。赶快到姐姐家告诉她们,让他们去医院看一下。我要去找两个小保姆,12小时一班。我很忙不可能成天在医院盯着。
到了小棚区,春节刚过,回来的人不多。有一老一小,老的愿意,小的害怕,他们到急诊室,看到抢救状态,工作量不大就同意了。老者带着小者同时干24小时。不倒班,避免小的害怕。安排好后我就回家休息了。
第二天,我丈夫和妹夫来看,母亲仍然昏迷。
第三天早上,我问医生她能醒过来吗?他说不好说,我问,会成为植物人吗?他没回答。
作为医院并不需要有人成天陪着,对我来说有两个小保姆在,24小时都有人陪着,让我感到心安,我可以安稳地回去喘口气休息一下。每天来医院早中晚三次。最重要的是每天晚上我可在家睡觉。
姐姐心脏不好,姐夫常来看。第三天晚上我和姐夫都在,我问医生,她能醒过来吗?医生说瞳孔放大了。我问是否没救了?如果各个管子都拔掉的结果是什么?他说马上死亡。我对姐夫说为了延长几个小时,花国家这样多的钱就没有意义了。姐夫同意。我郑重地对医生说,由于瞳孔已放大,插管子只是延长几小时的生命,意义不大。请拔掉全部管子,让她自然死亡。
医生拔掉全部管子一个多小时后,母亲安静地离开了人世,撒手人寰。那是1987年2月16日凌晨两点左右。享年79岁半。
老保姆说她可帮我换衣服。我家的传统不认为人死时要穿一身新,所以虽然我知道她快去世并没想去为她买一套出殡服。
护士把母亲来医院的衣服递给我,我看一切干净,母亲是有准备的。我们把她的衣服穿上,把头发梳理一下,就由医院送到太平间存放。我带了她不用的遗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回家。
在这如此寂静的漆黑的夜晚,母亲带着她多年没能实现的愿望安静地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她曾多年在梦中回到浙江镇海老家、去杭州老校长司徒雷登的故居,远赴重洋到父亲曾得学位的美国;惋惜没能为父亲出版文集,翻译父亲的博士论文。感激父亲一辈子为她做的牺牲,父去世二十年后,她主办大型的为父亲平反追悼会,请陈永龄叔叔写纪念文章介绍父亲治学经验和心路历程,她一直尽力为父亲做点什么,仍愧疚做得太少。
我感到有点伤心,但这是每个人必走的。且早有思想准备,泪水只在眼眶转了一下。但心里的愧疚,和自责挥之不去。她来我这里6年左右没有愉快过。我们每天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似见没见,从没坐下好好谈谈。特别是最后她多次报告大便是黑色,暗示有大病,很快会去世,也没有主动聆听她的遗训。这时才意识到我永远失去了倾听她遗言的机会。遗憾呀遗憾!!!
母亲在这里的几年,曾充满信心地说,她会活到一百岁。我当时为她改变要死了的负面情绪,开始正向思维而高兴。我只忙为她做事务性工作,请保姆,吃、喝,正常生活,带她去看病等。从没意识到她需要我们的感情、安抚。
为什么她告诉二表嫂,而不对我说?这表明母亲对我们充满感情,不愿让我们难过,不想惊动我们。这和我原来的估计完全不同。本以为她会让我们大折腾一下,每天带她到大医院见专家教授,用尽各种方法进行检查、治疗、使用国内外最先进的疗法和药物来抢救。但真实的情况是:在便血后,她竟如此安静,表现出视死如归,坚强的面对死亡。
在她心中一定会想,人间虽好,但不是对她这样人的,她已经受尽人间的多次大苦难,人不留我,干吗偏赖在这里?!回想她的大苦难:父亲划为右派;她被下放农村,改造思想。忍受着冬天刺骨寒风、夏日蚊虫叮咬,白天干着脏累的活、晚上还要完成食堂会计工作超负荷运转;特别得知父亲肺癌需要陪他到处寻找医院的下放期间,不想以照顾为名搞特殊提前回校,承受着对癌症的恐惧,对父亲的担忧,经常长途跋涉往返于农村与北京的艰难岁月;受到忘恩负义保姆的诬告,多次上庭,得到法院不公平的处理;文革又遭保姆带红卫兵抄家3次,寸草不留,被造反派办“老幺奢侈生活展”,断钱、断掉一切生活来源;所写的文章不合时宜,无法发表;晚年为方便儿女照顾,被迫住在黑暗、狭小、寒冷的空间。
她走得愉快,心中充满喜悦。从小养育她的母亲,在被她父亲抛弃后相依为命几十年,是她在我父亲关在日本监狱时期的精神支柱,已在佛堂拜佛等她四十一年了,现在马上就可投入她的怀抱。
甜蜜婚姻25年、忠诚、可信赖的我父亲,正当年华在她大病时腾出时间细心、体贴、温柔照顾,理解、谅解、包容的丈夫已在天堂等她二十八年了,现在马上可以尽情地亲吻、拥抱、倾诉多年思念和爱恋。
回想她的一生,很让人遗憾。年轻时如此拼命的女强人,不到四十岁,就被疾病打倒了。最后落得如此之惨的地步。如果按她年轻时的活力,那样坚定地走下去,首先战胜病魔,战胜自己,然后继续飞驰在文学的战场上,到79岁该有多么辉煌的成就!真太可惜了。
既然人走楼空,不用再惊动年事已高的老朋友和亲戚,不想打搅其他更多的人,所以没发讣告。我会陆续去看望一些长辈和亲友,向他们当面汇报。
送火葬场前,我们举行了最简单的告别仪式。三三哥来向母亲告别,然后是我们三家大人:妹夫、姐姐、姐夫、我和丈夫。妹妹在美国,不在场。我们不想让小孩耽误上课,所以三个外孙女都没来。简单的告别后,我随火葬场的车子,陪母亲走完最后一程。父亲去世时我在哈尔滨实习,不在场,没有尽力。这次由我来主持,是我尽一份孝心,感谢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好时刻。
母亲的骨灰盒一直放在我家,直到妹妹从美国回来。我们一起把她的骨灰撒在她和父亲一辈子事业最有成就,生活最愉快的地方,燕京大学。把她和斯诺、赖普吾等老同事、老朋友安葬在临湖轩后山上。我在美国定居后,回北京时曾和姐妹一起去扫墓。姐妹住在北京,每年都去看望母亲。
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谜,谁送母亲去医院的?我一直认为是我母亲最不喜欢的野孩子我17岁的女儿做了这重要的工作。近来和女儿的交谈中才知道实情。那天中午,女儿下课回家,开门进去,看见母亲倒地,嘴角流着血,睁开眼看了她一眼,一句没说。她吓坏了,不知怎样办。忙跑到对门305号黄教授家,外婆的野孩子只完成了第一步工作,报告了邻居。她告诉了他们家的黄二姐。黄二姐和黄大姐、黄大姐夫一起叫了救护车送母亲去的医院。是她们帮了大忙。33年过去了,我从没向他们家表示过感谢。实在太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