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小周,(详见:不堪回首,再回首— 我的第一份工作(五))虽然多看了二眼,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副眼镜
那时,上课不多,功课更少,也没有什么课外书可读,同学中戴眼镜者寥寥无几,“四眼”是他们的别号。不知是书真读多了还是其它原因,四眼”往往都比较木讷,不合群而受人欺
小周,这个"四眼”,似乎不一样
离开小店,师傅笑道
“小周,头子活络又有点书读头(书呆子气)同伊开开玩笑,调个工作,还要想一想再回答”
是啊,这种玩笑一般人都会唱山歌般的回答“可以啊,可以啊”。“四眼” 就是想法多
“今朝,没碰到小周的师傅,也是老实人,我上班没几天,经过小店,他出来叫我进去躲雨,慢慢熟了,才晓得伊以前经常看我的戏”
“这么巧”
“讲巧也不算太巧,我以前就在长江剧场演戏”
长江剧场,在黄河路凤阳路交界处,也在我们负责清扫的路段。离小店只有几百米之遥
“喔”
“阿拉穿得龌里齷龊,拿着扫帚簸箕,拖着垃圾车,一般来讲,我不到人家屋里店里去。这家,不要紧的”
“嗯”
几个礼拜过去,小店也跟师傅去过二,三次。小周对师傅倒是蛮热情,竺师傅长竺师傅短,可他从未和我讲过话,应该是我的原故,那段时间,见人,我都不声不响
真正和小周热络起来始于我生日那天的台风天
许完愿,我就喜滋滋的告诉爸妈
“明天,我要带一套工作服和鞋子放到酱油店“
“酱油店?” 妈问
“是啊,师傅介绍的”
“太好了,把工作服放在店里,上下班可以去换”
“不可能的,我上班这么早,店,还没开门呢”
妈想想也笑了,护女心切,人都变傻了
第二天,我把衬衫,毛巾,布鞋包成一包,想了一想,又把单位发的解放鞋也包了进去,拿着它就到小店去了
还是草帽口罩裏的严严实实。进了店门同老师傅打了声招呼,老师傅就开了腔
“衣裳带来了。随便放”
看来小周巳同他的师傅关照过了
小周没说话,而是,忙着去翻台板让我进柜台,
当时,上海的酱油店以夫妻老婆店为多。前店后家,多数夾在弄堂与弄堂之间,即使在文革中,也以私营小业主的形式营业,小周上班的小店,可能开在大路边,公私合营时就归了公
街面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就成暗间。
暗间堆着不少杂物。一张方桌上随意放着热水瓶,杯子什么的,桌下有几个方凳,我就把带来那一包东西放在一只凳上。回到店堂,我轻轻说了一声
“我去上班了”
谢都没谢,就低头离开了
那天之后,我会到小店换鞋回家,小店进进出出多了,应该和小周会很熟了吧?其实不然,小周和我彼此很少搭腔,过了月余,也没对上几次眼
上班后,睡前,习惯听听气象报告,决定第二天要不要带雨衣。如今的垃圾车都加了个小贮物箱,当时,啥都没有。带了雨衣没下雨,只能把雨衣缠在垃圾车的车把上,所以,能不带,尽量不带
一日,正扫着,下雨了
小雨,师傅和我都是挺过去,大雨,找个过家楼,躲一躲
可秋雨不大不少,一下,就没完没了。师傅带了雨披想让我,我怎么会接受,正推推让让,进退二难之间,小周撑着伞,过来了
“落雨了,雨披给你”
“咦,你怎么知道我没带雨衣?”
“中午,你过来,没看到你带”
他倒蛮细心的,心里有点动,但是,嘴上还硬
“小雨,不用”
“小雨?你看衣裳都开始湿了”
“你的雨披,太大了”
“总归能挡点雨”
他把雨披塞给我,师傅也劝着我,我只好一边随口
“好好好,穿,穿”
一边半推半就接过,穿上,没想到尺寸正好,师傅在旁一看,也说
“蛮好,蛮贴身”
他高我一个头,怎么穿的进这么小尺寸的雨衣? 当然有疑问也不会更不好意思当面去问
“你什么时侯下班?我送还给你”
“不用急,我今晚要做到7点”
“喔”
下班,我急急匆匆赶到小店
店里只有小周,雨披脱下,抖抖。挂到门板上
小周问
“喝水吗”
我说
“好”
接过杯子,摘了口罩,喝了一口,想想,又把草帽也摘了
坐定。奇怪的很,我俩就象认识了多年的老友,自然而然地聊开了。毕业踏上社会后,那晚,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说说笑笑中,转眼冬去春来
放在小店的工作服从未用过,反而,小周的雨披经常会派上用场,终于,有次边脱雨披,边问
“哎,这么小的雨披你怎么穿得下?”
“这是我姐的”
“喔” 我有点释怀
“一片红,到崇明去了,我还有个妹妹,你呢?”
“就我一个”
“独养女儿”
“嗯”
他朝我看看
“不象”
我笑笑
“想不到吧。从小到大,学校的品德评语都要我戒娇骄二气”
“娇骄二气?对了,最近为啥不来换鞋子了?
“嗯,不换了,换来换去更难受”
“怎么会?”
他扶了扶眼镜带有疑问的看着我,看着他那典型的“四眼”书呆子样,想想还是坦白算了
“我一上班就不停的走,半天下来,不管换什么鞋。都是脚大鞋小,脱了再穿,简直就是在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算了,不换了”
他,眨了一下眼,没吭声
小周,一大男人终日站在三尺柜台后,无聊之极,有劲使不出。我,一小女子天天泡在千米马路上,劳心劳力,委屈无处泄。能这样,彼此敞开心扉,互通有无,特别是我,有些同父母都难启口的事,对小周倒是可以掏心掏肺,这样的友情,我们都很珍惜
小周的工作时间与他师傅有合有分,为延长营业时间,二人分早,中班,头尾一人当班,中午,顾客多,要进货还要解银行,二人都在。同小周话多起来后,慢慢,我下班,如果他还在店里,就会进去瞎聊几句
小周一人当班,我从不进柜台,他站在柜台內,我则倚在柜台外,顾客来了,我就让到挡板处。小周的顾客都是街坊领居,他对婆婆,妈妈们都笑脸相迎,所以,她们特别喜欢他
夏天,日渐长,不知从何时起,下班到店里,还没同小周说上几句话,几个面熟的老妈老姨就进进出出,看到客来客往,我就识相的早早回了。一连几次都这样,我就有点纳闷,她们的酱油怎么会用得这么快
接下来,上班时,就感到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隐约可以听到
“扫马路的… 小周…谈朋友…”
“天天追到店里…”
我就寻了一个机会问师傅
“师傅,听到人家讲我什么坏话吗?
“总归有人瞎三话四”
“讲点啥”
“没什么,不要去管它”
“是不是,同小周聊天的事”
“侬与小周讲得拢。下班谈谈天,不碍的”
不用多说也无需多问
回家,躺在床上静心想想,有点恨自己怎能这样不明事理,不知好歹,到店里找小周谈天说地,活该被街坊当狐狸精看
不能让街坊的误解而连累了小周。当下决定,同他绝交。
本来不需回小店,可单位发的解放鞋要拿回,为紧跟当时的形势,我们也成立了学雷锋小组,工余要一对一的到孤老家搞卫生
第二中午,硬拉着师傅一起去小店,拿回衣物。小周和老师傅一定也听到风言风语,没吭声。临走,我看了他一眼,眼镜后,那双眼正无神的看着我,我喉咙一堵,赶紧低下头,撇下师傅,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