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2021-09-05 21:24:28

 

1951年秋,浙江军区政治部调集所属各军分区的文工队集训,提高政治素质和业务能力。我所在的第六军分区文工队,除少数队员因婚姻等原因调离外,全体队员经萧山、金华到兰溪参加集训。

 

参加集训的人员共有数百,称“浙江军区文艺工作训练班”,简称“文训班”,班主任由浙江军区政治部文化部部长何秋征担任。为便于专业训练,参加集训的人员暂时脱离原属文工队的编制,按业务专长分别编为七个队,一队为从事文艺工作不久的无专长人员,二队为文化教员队,三队为舞蹈队,四队为音乐队,五队为戏剧队,六队为军乐队,七队为舞台美术队。

 

全体人员集中住宿在一座空旷的大庙及其附属建筑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硕大的庙宇中没有任何泥塑木雕的踪迹,只是从建筑物的布局能看出,这原本是一座庙。大庙西侧隔一个水塘是另一个庙宇,体量较小,由南向北高度逐渐上升,西侧和北侧都有不少房屋,说不清原来是不是庙宇。巨大的空间被隔成一个个小间,便于居住,一班一间。

 

每人领到了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书是军区文化部编印的学习材料,厚达数百页,除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外,还有一些苏联领导人的著述,其中包括日丹诺夫的《关于〈星〉和〈列宁格勒〉两杂志的报告》等。业务学习则是依据个人的专长排练节目,戏剧队的排戏,音乐队的练曲子,舞蹈队的练功学舞,如此等等。综合性的训练是排演话剧《董存瑞》,参加的主要是五队,四队谱写和演奏背景音乐,七队做舞美、灯光和效果设置和制作。一队,二队,三队不大有事干,领导上就给他们各自安排了排演对口小节目的任务。没有系统的讲课,甚至没有指导老师,所以,日子过得很平淡。

 

1951年接近年底时,中央发起“三反”运动,所谓“三反”,就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文训班闻风而动,学员们不再进行正常的文艺理论和专业业务学习,全身心投入“三反”。为便于开展运动,学员们回归原属的各分区文工队参加运动,起初按专业分别建立的七个队,除了提供食宿外,基本上名存实亡。

 

我所属的六分区文工队共有二十余人,队长LXX,指导员YX。某日,指导员宣布成立三人领导小组,成员:YX、许明龙、DXX。指导员事先并未与我谈过话,我忽然成为领导小组成员,而L队长却不是,这让我和许多人都十分吃惊。DXX是从连队调到文工队不久的基层文化教员,对队里的情况并不熟悉。指导员虽然不算新人,但他没有一点文艺细胞,与大家的关系比较疏远。我其实还是个少年,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六周岁。这样一个领导小组,如何领导二十余人的“三反”,反正我心中没有一点儿底。此前也有过运动,但那是镇反,落实到临海主要是肃清土匪,我也参加了,在L队长带领下,去西乡剿过匪,与LXX一起去杜下桥调查过土匪材料。然而,这次“三反”运动的对象是自己队伍里的同志,所以不知道应该怎么搞,一切都听从指导员的安排。

 

“三反”的第一反既然是反贪污,当然就从经济问题搞起。小小文工队二三十号人,没有自己的账户,连个会计都没有,怎么个贪法?可能是指导员的主意,第一支矛头对准了HX,他是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一个军需官。文工队一次下连演出期间,指定他临时担任司务长,经管账务若干时日,经手的钱财自然就有相当数目。有了目标就好办了,YX指定几个人成立了专案小组(我不在内),对HX进行攻心。由于没有办公室,住在宿舍里的人来自各个军分区,并非都是六分区的人,所以也不便进去,审问就在宿舍外面的过道上进行。手中既没有材料,也没有人揭发,漫无边际地瞎问,毫无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与此同时被瞄准的还有两个对象:YXX和FXX。他们的问题不是贪污,而是偷窃。FXX不仅爱占小便宜,顺手牵羊把他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而且偷了同宿舍的LXX的一块袁大头银元。YXX的问题是在管理演出所用的小道具时,偷偷把一些钉耙、锄头等铁器卖到临海东门外的铁匠铺,将所得装入自己囊中。他们两人的问题不像HX那样无厘头,而是有人揭发,所以专案组审问的火力比较猛,尤其是FXX吃了不少苦。那时尚无殴打之类的“武斗“,但在我记忆中,对她使用了两种“战术”,一曰车轮战,审问的人轮班上阵,被审的人长时间不得休息。二曰“画地为牢”,具体地说,就是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大圆圈,请被审的人坐在圆圈里面,不经允许,不得出圈。FXX折腾了一两天,终于承认了,而且还主动交代了一些小偷小摸的“罪行”。YXX没有经受任何折腾,很快就承认确有此事。

 

三个人的经济问题审查结束,被审查者也就“解放”了,虽然没有宣布任何处分,但一个个灰头土脸。尤其是FXX,一个大姑娘坐在过道上的圈里,被多人围攻,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也都不免瞅上一眼,个中滋味不难推想,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文训班结业时,她没有分回六分区文工队,就专业而言,她在我们队里的舞蹈水平算是较高的,按照常理,是应该回来的。她受到的精神打击可能真的很大,1995年我们老战友在南京聚会时,她远不像以前那样爽朗,与我们似乎有意保持着距离。

 

就在我们审理HX等三人时,文训班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跳池塘了。此人是个司务长,因被怀疑有贪污行为而被整,他愤而跳进池塘要自杀。池塘很浅,水深仅及腰,他站在池塘中进退维谷,或许是他并不想死,或许是水太浅死不成,总之他想上来了。有人找来了一根长竹竿,从岸边伸给他,鄙夷地对他说:“想不想上来?想上来就握住竹竿。”司务长伸手抓住竹竿,在水里蹚了几步,上岸了。此事很快就被传为笑谈,没有人同情他,倒是有人说,真想死,就别在小坑里闹腾。

 

经济问题很快就结束了,剩下的反浪费和反官僚主义,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文艺人的特有问题被激活了:男女关系。比起经济问题,男女关系问题搞得轰轰烈烈,更加有声有色,我们队有两个主要对象。一是队长LXX,有人说他对女同志总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更有人揭发他半夜摸到女宿舍去。此事可算是一笔旧账。大概就在1951年,一位姓D的女同志新调进文工队,不久后的某一个半夜,她发现L队长偷偷摸进了女宿舍,半晌方才离去。她虽然醒着,但没敢声张。次日她向文工队的顶头上司政治部宣传科告发。上级是否进行过认真调查,我不清楚,但板凳尚未坐热的D同志,很快就被调离文工队,有传说是因为她隐瞒家庭出身,事实究竟如何,我们普通队员都不知情。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原因之一是她刚进队时,在众人邀请下独唱了陕北民歌《妇女自由歌》,水平在我队所有女队员之上,引得我对她肃然起敬。再就是,如果我记忆不错,此时正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的胡登跳是她的丈夫,他们都是三门县健跳人。胡登跳后来颇有成就,担任过上海音乐学院的民乐系主任,其作品也广受赞扬。我那时对音乐已经有了兴趣,因而注意到这些旁人不注意的细节。队里开会整LXX时,女同志们都很激动,但也有个别涉事者低头不语,生怕被人指名道姓。LXX 眼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没了往日的威风,不敢否认大家的指责,笼统地承认自己作风不好,但咬紧牙关,不承认与任何一位女同志有过体肤接触,只说自己犯有“青年病”。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 “青年病”,年长以后才明白,他指的是手淫。俗话说,捉贼捉脏,捉奸捉双,他的问题只能整到这个地步,无法给他清白,也无法给他定什么案,就这样挂起来了。

 

另一个整治对象便是CX和TXX,他俩是六分区文工队挂头牌的男演员和女演员。CX是南京解放时参军的高中生,TXX是南京国立剧专的在读学生,解放时投笔从戎。他们两人平时关系亲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三反”反到男女关系时,有人指称他们曾经有过野合之事,有人说未遂,有人说已遂,再三审问也说不清楚。不知是谁的决定,下令把CX关了禁闭,禁闭室就在五队宿舍旁边。CX惯常与我关系很不错,她可能有点喜欢我这个小弟弟,演出前常常主动帮我化妆。我和她又都是小道具组的成员,演出时在后台常坐在一起闲聊。可是,我这个领导小组成员,竟然不知道是谁、凭什么把她关起来的。我虽然解救乏术,去看看她还是做得到的。于是我去禁闭她的那间小屋,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她挺感激我的义气和勇气。大概两天以后,她被放了出来。为什么关她,为什么放她,一切都稀里糊涂。CX有人同情,TXX可就倒霉了,他在军人大会上被批斗后,由保卫科的人带着手枪把他押上火车,送到军区,但很快就退了回来,似乎因为没有什么理由法办他。但他从此就被看作与流氓没多少区别了。

 

在我们队整男女关系时,别的队也没闲着。一队队长SXX是八分区文工队队长,队员们纷纷指责他有男女关系问题,而且不止一起。流传最广的劣迹,是他在墙上挖洞,窥视女队员洗澡。据传,他还与一名女队员的关系不清不白(据传此人曾是国民党的小老婆)。我们不与他一个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当笑话听听,没有太在意。出乎几乎所有人意外的事不久发生在他身上:SXX 开枪自杀身亡了。当时他在八分区队因男女关系挨整,24小时被带步枪的队员“监护”。某日早晨,负责“监护”的队员临时外出,把枪扔在床上,SXX拿过枪来,将子弹推上膛,枪口顶着咽喉,右脚脱了鞋袜,用大脚趾头扣动扳机,子弹穿过头颅,当场毙命。当天召开军人大会,领导宣布开除SXX的军籍。

 

那位跳池塘的司务长可能是作秀,SXX却是坚定赴死,一点也不含糊。消息传来,大家极为惊诧,男女关系即使出格,顶多受个处分罢了,值得为此送上一命吗?据说,他和LXX 一样,是个南下的山东干部,在我们这些年轻的文工队员眼里,那就是老革命了。虽说他好色,让大家尤其是女同志痛恨,但他这一死,却成了一条汉子,赚来的是一边倒的怜惜。

 

正常的恋爱也受到了严重干扰,省军区文工团的小提琴LXX与他的女友都在四队,眼看运动势头凶猛,为避免引火烧身,二人双双来到井边,将彼此赠予的信物投入井中。LXX 后来成了著名的军旅作家,这是后话。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男女关系问题热闹一阵之后,领导的关注焦点渐渐转向政治问题。我和DXX奉指导员之命出差,到温岭的松门、箬横等地调查材料。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被调查的人是谁,这说明,我对此人并不熟识,否则不可能忘掉他的姓名。

 

“三反”在我俩身上显出了明显的效果,我们尽量找低价的小旅店住宿,找简陋的饭馆进餐,回来报销时实报实销,比规定的费用节省了不少,一分钱也没留下,统统上交了。

 

闹腾了几个月,运动尾声终于到来。1952年的阳春三月,文训班全体列队出游,到郊外的六洞山玩了一整天。运动中压抑的气氛瞬间一扫而光,大家吃着伙房分发的干粮,尽情享受江南春天的秀美。这一天非正式地标志着运动终于结束了。

 

原本是来参加文艺培训的,结果什么也没学到,在紧张不安中度过了几个月。“三反”给我们带来的效果,并非这场运动的初衷。

 

原来以为训练结束后,各回各自的单位和地区,始料未及的是整个文训班的数百号人,全部重新分配。六分区文工队的多名队员被分到别处去了。XXX和GXX是国民党起义或投诚人员,被调到军区教导处,实际上是去接受政治审查。CXX和FXX等几位女同志被调到22军另行分配。最惨的是TXX,若从专业水平考虑,六分区文工队绝对需要他这位受过戏剧学校专业训练的演员,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回到六分区。去了哪里,我至今不清楚,只知道他后来当了保温瓶厂的工人。有文化的人毕竟与众不同,他聪明,肯钻研,后来成了保温瓶制作的高级技师,离休之后依然被高薪抢着去当技术顾问。我最心痛的就是他,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必定在戏剧事业上有很大的发展,说不定是另一位于是之,要知道,原中央戏剧学院院长徐晓钟,就是他国立剧专的同学。

 

YX调走了,新来的指导员是原七分区文工队的指导员CXX,LXX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依旧当他的队长。

 

2021年6月 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