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2021-10-16 04:43:33

        山西大雨终于引起海内外关注,我也顺便收获了几条安慰微信。这使我想起一个甲子前我家的雨。

    我家住在山西晋南的黄土坡下。因为地下水位太深,常年缺水喝。村民口中的井其实都是地窖。井里沉淀着从巷道里流入的雨水。所以这里的雨水贵似油。每当下雨,我就帮妈妈把大盆小盆统统搬到院子里屋檐下承接天露。盆快满时赶紧冒雨端回屋内倒入水瓮里。注满大瓮后又开始往瓷坛瓦罐里倒。流经屋顶的水怎么说也比巷道里众人脚底板下的那裹挟着小孩和牲畜粪尿的水要干净多了,况且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不用“轱辘轱辘”从百米深井里吊上来,也不用吭哧吭哧从千米外的井边抬回来。

    碰到好雨,又知时节又知分寸,瓮空乃发生,瓮满即停止,我们就赚大了。娘仨会高兴个把星期,直到大瓮见底。因为有依赖思想,每当妈妈宣布要全家出动抬水去,我和哥哥都不约而同地仰望天空,埋怨万里无云。

遗憾的是天从人愿的时候实在属于偶然。大部分时间则是乌云翻滚,“雨屑”打脸,你赶紧在院子里沿着屋檐摆好了锅碗瓢盆,老天却稍纵即逝,吝啬得连个安慰奖也不给。我们每年夏天都要被如此这般耍弄十多次,却从不反省,仍是见雨就放盆,唯恐错失万一。

尽管视水如命,却也有讨厌雨的时候。

在那冷落清秋节,老天下起雨来就像个固执而啰嗦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这时候妈妈就开始在室内接水。南屋60平米的地板上挤满了洗衣盆、洗脸盆、和面盆、盛汤盆、甚至大钵碗、小饭碗。水珠敲打着不同材料不同形状不同深浅和不同大小的容器,迸发出1234567交响曲。可惜,此时我们全家六只眼睛都都集中在飞溅出容器的水花所弄湿的地板上,没有心事欣赏这天籁之音。更讨厌的是夜间下雨,我们常被迫起床,摆弄薛仁贵的龙门阵。长大后读李清照晚年写的那首《声声慢》,觉得她道尽了母亲当时的心情:“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面对着“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窘境,我和哥哥只是怕湿,妈妈更怕屋顶塌陷。所以我自打学会咬文嚼字后,总把阴雨连绵写成淫雨连绵才觉得解气。

    连绵淫雨带来的多是妈妈的愁; 持续瓢泼则威胁着孤儿寡母们的安全。

   我们家的祖上大概曾经小阔过,所以四合院的天井底面低于四周房屋出入口,形成类内池。内池靠近大门处的池壁上凿有个边长10cm 的正方形排水眼,随时把雨水疏导到院外巷道去。 碰到大雨滂沱,院内积水迅猛,水眼就身单力薄,难胜大任。我们眼睁睁的看着水位像夏天放多了酵母的发面一样膨胀上窜,本能地从地面爬到炕上,尽管也知道那炕不过是个土台。 这时候同院子里的继祖母就会柱上拐棍,夺门而出。她要到我们巷口的制高点,被村民们称为“同崖”的一方高地上去避难。当然,出门前她会吆喝我和哥哥的名字,要我们步她后尘。我和哥哥紧张地看着妈妈。妈妈紧紧地攥着我俩各一只手,用陌生的声音叮咛继祖母小心点,扶着墙边探路走。灾难面前,同类能壮胆。 继祖母一走,偌大院落里就剩下不到四十岁的妈妈和不到十岁的兄妹。妈妈把我俩的手越攥越紧,眼睛不离窗外。

    两檐似坡,是乡亲们对下猫下狗的大雨的描述。这是长期居住在屋檐下的人们对从房檐飞流直下的瀑布的形象描述。其实,仅仅水波似坡本身并不构成多少威胁。我们怕的是山水倾泻如虎下山,不可一世地在巷道中奔流泛滥。

   水往低处流。我们村的头顶是高高在上的上义村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下义村。雨势一大,洪水就从居高临下的上下义两村滚滚而来,沿途顺便冲刷汇合点无名山坡的泥沙黄水,一股脑儿到我们村上积聚,整个村子瞬间变成池子。

  巷道之水山上来时,老乡们就大喊“烈水下来啦!烈水下来啦!” 其实不用喊,那轰隆隆的奔腾咆哮声早已穿过门缝,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轰隆隆的激流声,哗啦啦的下雨声,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呐喊声,怨天声和敲打锣鼓的警告声,每种声波都重击着我的胸口,我浑身打着哆嗦,羡慕地看着哥哥。他已经被妈妈揽在了怀里。哥哥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男性传承人,是妈妈坚持活下去的理由。我的劣势不只是性别,还有数量。我上面有三个姐姐。此时她们都离乡背井,在外地上班或上学。我的生存价值被她们稀释了4倍。所以只要我的手在妈妈手中,我就不该有其他奢望。这手比救命稻草有力量、有温度。

    约莫半个时辰后,巷道的喧嚣沉寂下来。眼前和耳中只有铺天的瓢泼大雨和盖地的低沉洪流。没了同类的声音,我们更孤独更胆怯了。我和哥哥都用恳求的眼睛看着妈妈,希望她把我们带出这个孤岛,带到人群中去,带上同崖。可母亲并不回应我们。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两檐似坡的瀑布。

     自打父亲客死他乡后,母亲从外省带我们回到老家,就不爱扎堆儿。尽管她和左邻右舍都相处和睦,却从不抛头露面。记忆中只有邻居们来我家纺棉花、纳鞋底、缠穗子(绕成纺锤体的棉花线锭)、聊天,却从未见过母亲去别人家串门。 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习惯也该被打破吧?不知母亲坚守在家是她骨子里有谢安式的淡定沉稳,愣是风雨不动安如山?还是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有种决心和父亲的老屋共存亡的隐忍坚毅?也可能是她不相信自己的三寸金莲,生怕逃亡途中支撑不住洪水猛兽,无法保障年幼儿女的安全?……母亲不解释,我也没问过。

     妈妈就这样定定地坐在窗口等待莫测的未来。渐渐地,沉闷战胜了害怕,把我和哥哥先后带入梦乡。妈妈把我们放在炕头盖上被子时,有一次我下意识地解扣子,被母亲制止。她要把我们维持在一种战备状态。疾风冷雨敲打着天真梦,醒来时熹微晨光已经降临;天也放晴了;继祖母也安全回来了;地上的锅碗瓢盆也收拾起来了。  一切都回归正常,只是院子里仍有积水;去巷道尚须光脚挽起裤管。

     年复一年,母亲成了我们巷的定海神针。邻居们都说,只要 “小淮的” (妈妈娘家是小淮村)不上同崖,雨水即使泛滥也无大灾。

不过这条历史经验没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我十岁那年,大灾来临。豪雨没有把我们驱赶到同崖上去;却冲塌了开口在我家南后壁的一眼窑洞,把南屋和大炕顿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妈妈害怕得彻夜不敢合眼。第二天赶紧搬兵外祖父来防卫,直到把南墙补上后外祖父才返回小淮老家。

19 68年我响应号召从山西康杰中学返乡的第二天,适逢从邻村调来的民兵营到我们村突击搜查富反坏家。我家地字当头,未能幸免。民兵营长指着南墙修补的痕迹,问墙里面是否封存了变天账或手枪? 我如实回忆了儿时的那场灾难。他们却表示不能轻易相信我的话。 一气之下,我说, 这堵墙也是贫农XX家的院墙。你打洞探密前最好征得这两位阶级兄弟们的同意。民兵营这才心有不甘地撤离。

   刚刚看到“山西900多座窑洞倒塌”的消息,我的心一阵阵收缩。又是窑洞倒塌!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还有这么多父老乡亲们蜗居在窑洞里。遥祈龙王爷立即收手,给我可怜的父老乡亲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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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哥2021-10-16 05:03:30
    你们那儿 "..邻村调来的民兵营" 的人生活得比你们村好,因为他们不懂你们村的苦楚;他们来自人间仙境抑或是下凡的天兵天将。
    老生常谈122021-10-16 09:36:48
    县武装部(民兵团),公社民兵营,大队民兵连,小队民兵排。会有村民兵营?
    杨别青2021-10-16 14:34:57
    孩童面临灾难时候的那种无助,记忆最为深刻
    老生常谈122021-10-16 14:50:44
    中国有很多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但是由于逃避战乱,天灾,贫穷等原因,人们逃难到这些地方立足。
    清源白水2021-10-16 16:06:31
    民兵的编制各地不同
    ireadwrite2021-10-16 16:25:17
    估计是村民的通俗称谓而己。村民兵组织应该是
    飞渡2021-10-16 17:06:57
    希望我在能在任何时候都能不偏不倚的对待我的两个孩子。
    yunshangao2021-10-17 03:10:49
    楼上那位总是喜欢用他的无知来武断地否定他人切身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