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新:忆父亲二三事
《华夏文摘》发表于 2021 年 10 月 05 日 由 舟巷,
这些年,看着父亲日渐缩小的身影,我常想,这么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是怎么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八个的?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总在忙。
生产队分的粮食,不足以糊口。秋收过后,到来年开春,父亲就做小生意,卖些纺棉用的锭子,包饺子的小擀杖,还有磨面的箩,三乡五里,都知道父亲是“箩匠”。
无论纺锭,还是小擀杖,都要硬木,要干透,才不易弯曲,才能长久。
秋收一过,父亲便去山西或是河北的山区,买些山上的硬木,做纺锭用。小擀杖则可以就地取材,家乡的梨木就是上好的材料。
要经过几道工序,才能成品。先将大树锯成板,再锯成条,用斧头削成大致的形状,用刨子除去棱角,再放在镟床上,右手拉弓,左手持刀,仔细镟出产品。锭子还需挖出一大三小的豁口,大的用来固定,小的用来转动。
父亲总是晚上干活,白天赶集。公社时期,农村的集市五天一个,为了多赶几个,有时要跑很远,几十里路。不逢集的日子,父亲便背着箩筐,走村串乡,吆喝叫卖。
北方的冬天,是纺棉的季节。年关将至,买小擀杖的就多,家家都要有个小擀杖,包饺子用,过年了,不好去人家借东西。
每逢集市,和父亲做同样生意的,少则三个,多则六七个。集市开始的时候,他们便拿出一个布口袋。锭子三毛钱一个,每个同行,每卖一个,自己留下两毛,拿出一毛钱,放进口袋里。整个上午,布口袋就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
晌午过后,集市结束时,布袋里的钱,拿出来,数一数,大家平均分。有时天气太冷,他们会买几两烧酒,每人喝两口,暖暖身子,再回家。
父亲的手艺好,卖的东西比别人多,放进口袋里的钱就多一些。
有一回,我问父亲,“你卖的钱,为啥要和人家分?”
“同行么,都要养家,要互相照应”,父亲说。
“同行是冤家”,在我们的父辈,是不存在的。父亲和他的同行,时常相聚,喝酒聊天。他们互相借材料使用,有时来不及,到了集市,甚至借别人的成品来卖。许多年后,大家都老了,不做生意了,还是经常走动,亲如一家。
父亲小事糊涂,比如,常常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大事却从不糊涂。
抗美援朝时,书记动员他去当兵,他连夜就跑了。过了几天,回来了,书记又来动员。
“我不能去当兵,打死咋办?我兄弟一个,谁给我养家?”父亲的口气很坚决。
书记说:“你没想过当战争英雄?”
“呵呵,当兵的多如牛毛,英雄就像牛角”,父亲说,又补充道,“很多牛,还没有角,”态度依然坚决。
当天夜里,父亲又跑了,躲去了亲戚家,月余方回。
父亲的宽厚从不显露在外。
“大跃进”时期,因为放卫星,地里产不出那么多粮食,书记就带着人挨家挨户搜查,有的人家,挖地三尺,有的人家,墙上挖个洞,看有没有藏粮食。
我们家除了门后一筐发霉的芋叶,更是家徒四壁,别无他物。搜查的人到了我们家,没有找出粮食,便把父亲抓了去。十几个青壮男子,围成一圈,父亲被推来搡去,逼着父亲交出粮食。直到父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被关进一间黑屋里。夜里,父亲醒来,跳出窗户,又跑了。
多年后,和父亲闲聊,谈起此事,我问:“你恨他们吗?”
“恨啥,都是邻居,他们也被逼无奈,没办法的事。”父亲就原谅了他们。
知识青年下乡的时候,三个毛头小伙被送进村子,如坠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父亲送去小擀杖,对他们说:“孩子啊,离开了父母,就要自立”。望着三个十七八岁吓的失魂落魄的少年,父亲只有摇头,只能叹气。
父亲还有一颗好奇的心。
五十多岁的时候,让我教他识写自己的名字,父亲叫刘凤君,教了一个“刘”,八十多岁的时候,考考他,还会写,这也是父亲一生认识的唯一的字。六十多岁,父亲开始学骑自行车,赶集上市,走亲访友,晚年增添不少的乐趣,一直骑过九十岁,方才停下。
居澳三十年,每有机会,我总要回去探望,有时一年多次。
我每次回家,他就不再出门,和我聊天,好奇地打听外国的情况,或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听我与别人聊天。
这一回,因为疫情,两年未能回乡。
去年冬天,父亲身体有恙,视频时,父亲问我,“啥时候回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给他说:“你要好好地活着,等过了年,春暖花开了,我就回去看您?”
父亲从春等到秋,从花开等到秋凉,也没等到我。
早些日子,父亲知道自己要走了,见谁都问,“小三咋还不到呢?说了要回来的?”
因为疫情,我最终也未能回去,未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父亲走时,眼角含着泪,带着牵挂,牵挂着他唯一一个未在身边的游子。
父亲属牛,虚岁九十有七,如今和母亲一起,歇了世上的辛劳。我也就成了断线的风筝,成了天边的云,继续在天涯漂泊。
深夜无眠,望着故乡,望着父亲的遗像,我想说,父亲啊,如果有来生,如果您不弃,我还愿意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