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沧桑2022-02-21 00:14:49
 

1965年,“四清”运动后一年,政治气氛还算正常。19665月,聂元梓在北大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得到毛泽东的赞许,“文革”就轰起来了。清华的红卫兵组织也一个个冒了出来。6月,校长蒋南翔停职反省。清华逐渐分裂成了两大派,一个是蒯大富领导的井冈山兵团,另一个是414派。各个系里都有派别,还有小头头。我属于逍遥派,那个夏天,革命起来了,我没有激情,常常跑到颐和园游泳。

 
 
19685月,两派武斗,在清华园里打起仗来。那是真的打仗,拿着大刀、长矛和自制的武器,把校内的重要建筑都占据了。清华的武斗最厉害,死了些人。除了武斗,还有文攻,两派都有自己的大喇叭广播站,彻夜不停,表示他们是革命者,以及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武斗时,他们拿着长矛,甚至枪,互相开火。它的武斗,跟文科生不同,工科学生的动手能力很强。闹得最厉害的,是414兵团在物理系系馆底下挖通了一条地道,一直通到水利馆。物理馆是414兵团的大本营。两馆之间距离约三百米,硬是挖通了。最严重的一次,就是蒯大富的团派火烧了物理馆,顶上一层全部烧毁。另一次,他们还烧了学生澡堂。
 
1968824日,红卫兵把清华园的象征——二校门给拆了,从顶上一直拆到底部。二校门建于1909年,是个牌坊,门楣上“清华园”三字由清末大学士那桐书写。那天,我正巧路过,看见红卫兵们举着宽皮带,抽打一些有所谓“历史问题”的教授和校内干部,其中有钱伟长、艾知生等人。中层干部也在那儿拆校门、运砖。那天,真是恐怖!我害怕极了,心想没准自己也会被抓起来。那是大夏天,挺热,被斗的对象脱得只剩下背心。我看到,一些人实在搬不动了,在地上爬。红卫兵在后面挥着宽皮带抽他们。我赶紧绕着走,离开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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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权刊发,选自《追光者:金国藩九十自述》,金国藩 口述,张力奋 撰,新星出版社2021年12月。

 

 
除了蒋南翔校长,没少挨斗的是时任清华党委副书记的艾知生。他当时分管学生工作,“文革”后做过广电部部长。我看见他被打得满脸流血。最残酷的场面,是批斗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就在清华。现场据说有三十万人。红卫兵在她脖子上挂了一长串乒乓球做成的“项链”。那是1967410日,很多已被打倒的中央领导人陪斗,其中有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还有校长蒋南翔。那天,我没在批斗会现场,是在仪器系馆的楼顶上看到的。批斗会就在主楼前广场,我能看到全景。
 
“文革”中,蒋南翔吃了很多苦头。他是个硬汉子,有骨气。记得他被批斗时,红卫兵对他连骂带打,屡次将他打倒在地。他爬起来,说“我还是那句话,马列主义是没有顶峰的”。遭贬之后,他住进了我以前住过的宿舍楼。两间小屋,就在我们楼上,就他一个人,挺可怜,也无人照顾。他夫人叫区棠亮,很有名,曾做过团中央书记。“文革”中,他们离婚分了手。每个月,宿舍楼要收清洁费,我的孩子会去敲蒋南翔的家门,他会开门交钱。某天,他好像心脏出了问题,爬到家门口呼救。对门邻居是力学系的教师,打了急救电话,把他拉到医院。幸好不严重,救了回来。他晚年凄凉。因为他被打倒,孩子的前途受了影响,失去了读书机会。
 
“文革”期间,我自己没遭大罪,但住在城里的父母却大祸临头。因为他们的宅院太大,看着显眼,被附近一所中学的红卫兵盯上了,说一定是个豪门,冲进去抄了家。什么都没了,全抄空了。红卫兵让母亲交出值钱的东西。她说没有,红卫兵动手就打,把母亲打得半死。奶妈私下劝她:“太太你就给他们吧,保命要紧。”最后,所有金银珠宝都抄走了,房子也没了。家里珍藏的老照片、我的毕业证书都被一扫而光。红卫兵还给母亲剃了个阴阳头。父母都说忍忍吧。父亲年近八十岁,他们竟然命令他去扫大街。他哪里扫得动,只能坐在卖水果的蒲包上头,一步一步往前蹭。他曾告诉我,当时动过自杀的念头,但下不了决心。他想,自杀可能对子女不利,再大的罪也只能认了。红卫兵扫地出门,老头、老太太被赶到旁边胡同的一间小屋里。抄家后,保姆也走了。我问过母亲,这么大的家业没了,心里难受吗?她说,做人得想开,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无所谓。
 
当时,我已被隔离,自顾不暇,无法照顾父母。我哥哥、弟弟在外地,也在挨批斗。最后还是靠妹妹金国芬把老人从城里接回了清华。我们兄妹四人,只有她不是共产党员,普通群众,政治上没包袱。父母回清华后,与妹妹一家同住。只一间房,没厕所,中间挂个帘子,隔断一下。我妹妹跟妹夫住外面,父母住在里头。老人得跑到外面上公共厕所,特别是冬天寒冷,他们没少受苦。不过与女儿同住,老人还是好受很多。住了一年多,他们向校方一再反映,说父亲是清华资深教授,希望得到学校帮助。后来老人分到两间屋,跟人合住一套公寓。有了自己的住处,他们的境遇有所改善。
 
父亲几乎从不提及抄家的事。都是伤心事,我们也从来不提。“文革”中,他开始变得很沉默,不再跟别人来往。过去他有不少教授朋友,也不再走动。他整天在家,很少外出,多半躺着,身体也越来越弱,幸好有母亲照顾他。1970年,他在家中去世,走得很快,倒没受什么罪。先是有点感冒,一下就睡过去了。火化时没有任何悼念仪式。“四人帮”倒台后,有清华教授发起,曾为他开过一次追思会,算是恢复名誉。
 
“文革”后,政府归还抄家物资。这么一个大家,什么东西都没找回来,连张纸片都没有。那些老字画,还有全套的古籍线装书,都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文革”时抄家有两种:一种是红卫兵随意闯进民宅,抄完家,东西可能就分掉、散落了;有些抄家,是受组织指使,抄完家,抄走的物资会先搁到一个仓库,且有记录。我们家是第一种,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在清华的家也被抄过。来抄的是教研组的一些造反派,说今天要去你家检查,看了看,东翻西翻,没抄着什么,就走了。我们挺紧张的,家里还有几百块钱的现金,为防万一,我事先把一些箱子存放在可靠的朋友家里。
 
“文革”一乱,都停了课。我整天写思想检查,加起来有厚厚一摞。被打成另类后,每天要劳动,扫院子、剪草,还学会了蹬三轮车,把土、草倒入垃圾堆。所谓的劳动改造,实际上就是隔离了。下乡,我也跟着去,就在北京郊区。因为谁也不理我们,倒没受什么大的冲击。我们系里,所谓资产阶级代理人就抓了我,挨了批。批判会由革委会召集,四五十人参加,历时两三个钟头。他们东拉西扯,我反正不言语。有时听了荒诞,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工宣队进驻清华,是1968727日。在清华,掌握实权的是军宣队。他们进校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核查历史问题,比如是否加入过国民党、三青团等。那段时间,我系有两个系主任自杀。第一个系主任曾在美国实习,做过国民党的技术军官,好像是上校军衔。后来他挺进步,加入了共产党。虽然历史问题早已交代并查明,清理阶级队伍时根本不管那套,还是认定他可疑。当时,清华在四川绵阳建了一个无线电系,就把他弄到四川,做图书馆管理员。因为他是少数民族,后来又让他回到清华。工宣队教训他,说你工资太高,最多值一百多块钱,不配拿这么多钱。于是,他每月只留一百多块钱家用,余下的钱都存着,说他不应该得。他精神压力太大。某天一早,他把动脉割断了。夫人还奇怪呢,说今天不错,这么晚老头还不起床。进屋一看,已经过世了。
 
第二位系主任,科研能力很强,我们都敬佩他。他是第一个做数控机床的。工宣队进校后,他受到冲击。解放前,他曾在重庆一家机械厂当总工程师,一次厂里工人罢工,他没办法,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来了。后来说他镇压工人。他是双料留学生,在美国工厂实习待过很多年,又去过苏联一年,对前沿技术很感兴趣,挺钻研。挨斗后,他实在受不了,从清华家里四楼跳下,含恨而死。
 
我看到过一个数字,工宣队进校后,清华立案审查的有一千二百七十八人,一百七十八人定为敌我矛盾或专政对象。
 
我们兄弟几个,我受的冲击最小。哥哥在抚顺石油三厂当总工程师,英语不错,平时需要看外文技术资料。批斗时,要他跪在地上,头上顶着厚厚一本《韦氏英文大字典》。我弟弟在哈尔滨中科院地震所,还是支部书记、科研组长,因被人举报偷听美国之音,挨了批斗。
 
因为我没大问题,历史清白,成了“文革”中第一批被解放的干部。我先去了北京计量光学仪器厂,接受工农兵教育,就在三里屯一带。跟我一起的还有一批学生。这批学生,在清华有个特殊的称呼,叫作“新工人”。这批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害最深:“文革”前考进清华,多半出身工农家庭,思想单纯,进校不久,“文革”就爆发了,基本上没受过正常的正规教育,就是搞大批判,搞“四清”,搞政治运动。有些学生留校后也教课,但是缺乏系统训练,基础太弱,荒废了。中国的院士中,新工人背景的似乎不多,除非他们后来又到国外深造拿了学位。
 
我有个学生是贺龙元帅的儿子,叫贺鹏飞。“文革”前正经考上的。第一年没考上,隔年再考,终于进了清华。那时,风气正,开后门较难。他就属于新工人这一代。下放工厂时,学生跟教师混在一起,贺鹏飞正好编在我们组。某天,工宣队组织我们到一个刷子厂参观。突然开来一辆绿色吉普车,说要找贺鹏飞,马上把他接走了。那天,贺龙去世了。
 
下放劳动时,我们给工厂设计图纸。图纸有不同尺寸,比如A1A2A3。我是实习队长,坚持按专业标准折叠图纸,否则无法归档。这下惹怒了一个军宣队员,觉得我跟他较劲。他说,这个人不成,有资产阶级思想,需要改造。事隔不久,我就下放,去了江西的鲤鱼洲农场,清华的干校。那年,我正好四十岁。
 
19695月,清华的“文革”领导人是迟群和谢静宜。他们觉得教师应该进一步思想改造,向工人农民学习,就在江西鄱阳湖畔的鲤鱼洲建了一所抗大式的劳动大学,名叫鲤鱼洲干校。北大的干校也在那里,那里原来是个劳改农场。据了解,从19695月开始,清华一共送去2821名教职工。我是当年9月去鲤鱼洲的,待了一年零八个月。19715月回到北京。
 
我是在“八七风暴”后去的江西。196987日,鲤鱼洲正在忙着抢收。那天奇热,很多人中暑。忽然大家看见云边有条黑线,凉风袭来。随之黑云压了过来。原来是飓风,夹带着超强雷电,据说大石头都被掀起。很幸运,在这次大风暴中,清华无人遇难或受伤。
 
从工宣队通知我下放到出发,不超过一个礼拜。那天,好多学生跑到火车站送我。我跟他们在站台上说笑了一阵。他们把我抬起来,往半空抛了一阵,我就上了火车。同行的有一批清华的同事。我们系就有六七个人。火车先到上海,而后转车,开往江西。列车中间的一节车厢,全是清华的人。我的随身行李很简单,就是一个竹编的箱子,一些简单的替换衣服,还有牙膏一类日常用品,别的就没了。
 
清华的鲤鱼洲干校共有八个连队,包括一个副业连、一个机械连,由工宣队领导。各连设连长和政委,士兵就是我们这批教职工。我在三连,又称“抢、拼、练”连队,主要任务是种水稻,干农活。江西的夏天炎热,我们只穿裤衩,赤身裸体,光着脚,泡在水里,插秧、耘田、收割,吃饭就在田间,在泥水沟里洗一下手。主食是米饭,空心菜,南瓜汤。一星期能吃到一次肉菜。肉菜来自副业连,养了一些猪。冬天,就做水利工程,挖水渠。清早六点钟开始干活,下午五点多收工,冲个澡,吃晚饭。晚饭后,政治学习天天读,至少一小时。双抢时,凌晨四点就得起床干活,一直干到晚上六七点。等到天天读,大家都累得快睡着了。
 
江西有血吸虫。每天干活前,我们要在腿上涂一层二丁酯,以防血吸虫钉螺钻进皮肤、血液,感染上血吸虫病。当时防护条件差,加上经常有“紧急集合”,顾不了涂药,很多人得了血吸虫病。我就是紧急集合下湖捞木头时感染的。
 
因为血吸虫病泛滥,我们经常做体检,主要是查大便。某天,我接到通知,说得了血吸虫病。赶到医务室,医生给我吃一种药,叫口服锑剂。这药毒性很强,服用后心脏跳得乱极了,好像要跳到嗓子眼。我住进了医务连的男病房。其实就是一个大草棚子,好多人住在那儿。病房里,气氛非常放松,有人还光着屁股睡觉。受了伤,就不用劳动了,可以休息,也是因祸得福。我一直没痊愈,就没让我下地干活。我患血吸虫病时,身体没什么感觉。发作以后,血吸虫最伤的是肝,血吸虫咬出一个个小洞,洞的周边开始硬化,肝硬化后很容易癌变。清华得血吸虫病的人,后来死了不少。直到现在,我们这些曾经的患者每年还会收到血吸虫病营养补助,几十块钱。患病后,我有些沮丧,觉得活不到六十岁。血吸虫病最严重的症状是腹水,一有腹水就没法治。回北京后,脱离了疫区,毛幼虫就不可能再进到皮肤里,加上营养较好,慢慢痊愈了。刚回京时,我的心脏还是跳得厉害。有些人回来后就不成了。一个工人小伙子,原来身体很棒,回北京不久就死了。
 
一天劳动下来,最怕半夜三更响起哨子,不是抢险,就是练兵。紧急集合时,要背上行军包,就是自己的被子。有一次,我的被子捆得不紧,跑步中散开了,变成了个“大尾巴”,受到批评。为此,我写了一篇思想检讨,题目是《思想松,背包散》,在全连广播站宣读。
 
鲤鱼洲干校按照军队建制组建,我们二十个人住一个大草棚。夏天,到处是蚊子,我们一个个帐子全挨着,不让蚊子钻空子。每个人的铺位,大概有一尺五的空间。我没从北京带什么书去。带了,也没地方读书。每天都很疲惫,也没心思写日记。大草棚中间挂着一盏灯。每个人床边都有块毛巾,睡着睡着就出大汗。难受时,赶紧擦上一把,再接着睡。睡我旁边的是个青年工人。清华副校长张维教授,与我同一批下放的。当时他已五十多岁,在副业连,日子比我们好过,就是养猪、种菜。
 
干体力活,很累,只想睡觉,也没心思给北京家里写信。某天,我爱人正好到南昌出差。鲤鱼洲离南昌很近。她给连里打电话,人家告诉我,你夫人来了。我赶紧请假,团部同意我去探亲。我头一次到南昌。她住在一个招待所,我住了一晚。我的脸黑极了,她都不认得我了,就像个劳改犯。平时,我们一出干校,有些当地农民不知道劳改农场已经换了主人,就说我们是劳改犯。
 
谁去干校思想改造,由工宣队决定。本来我已经当了教改分队的队长,待在北京。但工宣队不同意,必须下放。通知我时,工宣队领导让我树立在江西终身扎根的思想准备。有些带家属下放的,会有一个单间土屋。我们不知道猴年马月能重回北京。工宣队说,改造是没有限期的。有的人从干校成立就去了,一直到最后撤销才回到北京。
 
人的思想和情绪是很奇怪的东西,到江西后,每天干体力活,人反而轻松了。在北京时,有教学任务,又有科研,压力挺大。现在,压力没了,除了干活累一点。我身体较强壮,可以挑一百斤。刚去的时候,风一吹,人就从田埂上掉田里了。但很快适应了。一天晚上,紧急集合,大家都迷迷糊糊,困得很。任务是,大家排成一队,运砖头。我前头这位,没等我手里的砖送出去,就撒了手,一块砖头全砸到我脚上。一看脚趾都往上翻了。医生说,这个脚趾已折了,弄个夹板捆上了。不能劳动,就让我改做宣传工作。后来当过副校长的倪维斗教授,当时是宣传组组长,领导红卫兵宣传队。他本来跟我就熟,说咱们就一块写点稿子吧。
 
1970125日,父亲在北京家里去世。终年八十二岁。我接到家人电报,向工宣队请假,要求马上回家奔丧。但是他们不同意,说干校正忙,不能走开。此事是我一生的遗憾。父亲故去,我没在他身边,更没能最后见一面,向他告别。当时,连个追悼仪式都没有,草草办了丧事。差不多十年后,19796月,有老教授提议为父亲补开追悼会,就在清华的一个教室里。悼词中说:“解放前,金涛不满国民党的腐朽统治,同情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正义事业,做过一些有益于我党的工作……解放后,作为一名爱国的老知识分子,见到新中国的解放,衷心拥护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制度,热爱毛主席,热爱周总理。”热爱周总理的提法,还是很少见的。
 
19715月,我离开鲤鱼洲,回到北京。我对后半生怎么过,很是渺茫。人过中年,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我。1971年,林彪9·13出事。当时我们完全不知情。后来民间有传言,说林副主席掉下来了。林彪事件一年后,基辛格秘密访华。又过一年多,尼克松正式访华,会见毛泽东,上海公报签署,中美敌对关系开始解冻。但在科学交流层面,我没感觉到大的变化。
 
1973年,“文革”初期被打倒的邓小平复出,胡耀邦主持中国科学院工作。这段时间是补课的时期。慢慢地,我们开始了解一些国外的科技成就、研究方向。比如,我听说光学中有个非常重要的新领域,叫做付氏光学。图书馆里,英文学刊、期刊慢慢有一些了,甚至翻成中文。有个朋友,名叫Joseph Goodman,在斯坦福大学,是著名的光学专家。他出了本新书,物理所几个人合作就把那本书给翻译了。
 
工宣队进驻清华后,把我们教研组和楼下的光学车间混编成一个连队,我原先是教研组主任,非让我做光学连的连长。干了一阵子,后来我遭到批判,让我去机床工具厂劳动。回来后说要开门办学,把我们编成一个小分队,开拔到广安门的318厂,是做军用光学仪器的,用于枪或炮的瞄准具。工宣队给我的任务是带教工农兵学员。我带了几个教师,在工厂给他们上课,吃住都在厂里,晚上就睡防空洞,长达一年多。一早起床,都有严格规定,是军事化管理。
 
我在318厂劳动,专业完全对口,收获挺大。我本不是学光学仪器的,等于在这里实习。我们教的工农兵学员,水平比较低。但他们政治上优越感很强,担负着“上管改”的任务,觉得你们臭老九是改造对象,彼此关系有些紧张。我有时候坐车白天回家一趟,取点东西,晚上赶回工厂。太晚的话,有时只能翻墙进厂。
 
厂长兼总工程师是一位军队老干部的儿子,懂技术,曾在莫斯科鲍曼技术大学学习过。鲍曼在苏联属于学术水平较高的,倪维斗教授也在鲍曼学过。知识分子的心思是相通的。厂长跟我的关系挺好,当时我女儿在南口机车车辆厂做车工,上下班实在太远,很辛苦,我请他帮忙把我女儿调过来,他就帮忙解决了。他叫刘虎生,是革命烈士刘伯坚、王叔振夫妇的长子。
 
“文革”中,太多荒唐事。其中,有个事情是“考教授”。1973年年底,工宣队突然把我们集中在图书馆老馆的阅览室,让我们考试。试卷上面是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题目,尤其是化学,简直就是对我们的羞辱。我们都记不清了。考完后,走下图书馆楼梯,我还摔了一跤。最后倒是没有发榜,没了下文。好像大家考后的反应都很差。化学简直要考零分、交白卷了。毕竟都是读书人,有的同事还去打听自己的分数,反正都不好。心想这教授还当不当啊!我想这是工宣队存心给我们难堪。
 
1970年起,作为试点,清华、北大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废除考试,改为推荐。“文革”后期,我教了好几届工农兵大学生。他们的问题是没有经过高考选拔,良莠不齐,基础很弱。个别学生不错,但是一部分仅有小学文化程度。老师讲课,得兼顾程度最低的,绝不能讲深了。当时有个口号,叫“不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讲深了,很多学生就会掉队。有些专业课,只能讲得很浅。197610月,光四二班的工农兵学生说我夺了党支部的权,要我做思想检讨。我不服从,就是不去。我已经从美国之音短波中获悉了“四人帮”倒台的新闻,他们还不知情。我心想,你们的后台已经倒了。多年后,这个班的班干部校庆返校,见到我,有点愧疚。当然我并不怪罪他们。他们也是受害者。
 
1976年元月,那年北京很冷,周恩来总理逝世。民间悼念的规模是空前的。4月,天安门广场爆发“四五运动”。我去广场看过一次,没卷进去,只是旁观者。广场上,很多标语、诗抄,大家在慷慨激昂地纪念已故的周总理。群众起来了。是非之地,我很快就走了。当时就预感事态会发生变化。7月,朱德朱老总去世。7月底,唐山大地震。99日,毛泽东去世。时过四十多年,仍记忆如昨。1975
chufang2022-02-21 01:07:46
如果按被学校和学生整死教授的数量来说,北大和清华可以在全球占第一和第二位,这也是祖国的光荣。
chufang2022-02-21 01:21:00
古今中外,也只有读过17遍“资治通鉴”的毛泽东中国才会这样虐待自己的人畜无害的工科教授。
三河匹夫2022-02-21 03:06:57
从1950 年代起就下狠手啦。
欲千北2022-02-21 03:07:43
前大奋真可恶。
chufang2022-02-21 03:33:13
蒋南翔恶整钱伟长也毫不手软,也是报应。
Meiyangren2022-02-21 19:12:02
钱后来告密的小人。
sunsetocean2022-02-21 22:04:43
这不算什么,土改的时候骇人听闻的事情更多,某党就是没人性
大阿牛2022-02-21 23:17:26
清华的文革就是全国高校文革的榜样和缩影。只有亲历者才知道文革的恐怖。
大阿牛2022-02-21 23:56:26
土改的确恐怖,打击面还不够大。文革时那些土改没被搞死的和搞土改的统统被狠狠地往死里搞。
笔名老忘062022-02-21 23:57:55
金国藩, 清华精仪系教授。
一帖2022-02-22 01:06:18
金教授是清华精仪系院士,文中提到他家唯一不是党员妹妹金国芬教过我们"工业电子学",60年代,
chufang2022-02-22 03:01:12
所以逃到了上海。可见中国是个大染缸,进一个,黑一个。
吾道悠悠2022-02-22 11:48:16
那年头,外面是路线,
简单得很2022-02-22 14:36:47
824砸倒二校门是1966年,不是文中写的1968年。
笔名老忘062022-02-22 15:29:42
文中肯定有误,是真的有老教授在搬砖吗?
简单得很2022-02-22 16:16:11
有校领导在搬砖,那天附小的女校长在那里被剪了阴阳头。
简单得很2022-02-22 16:24:37
知道金国芬,但不认识。教我们工业电子学的是王选民,留苏的。还有你不是电机系的。
简单得很2022-02-22 16:27:26
金国芬(1957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