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2-08-11 17:45:59
 

本文原载《浙江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文/孙仲

 

学术圈中被公认为一流学者的黄仁宇居然被一个三流大学解雇。历史学家在学术创作的巅峰期被无情地甩出了生活的轨道。

 

然而,个人在历史命运中还是可能把握住某种自由的,只要敢于决断。黄仁宇后来决定不再努力找新工作,因为他想明白了:那只不过意味着重新把自己纳入不自由的体制中。他决定主动接受自己的“局外人”身份,利用这个清贫但是自由的机会来撰写他一直想写的“不符合规范”的文字,阐述自己的大历史观。

 

古今之争中的史学家自我救赎

从黄仁宇命运谈起

 

 

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写法令人耳目一新,思考的问题引发共鸣,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大陆赢得了少见的史家盛名。而后来他的其他著作陆续引进,更展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大历史”观。但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局。他去世之后面世的自传性巨著——《黄河青山》——奇峰陡转,揭示了许多新材料,把他的传奇人生和历史反思推向了又一个高潮。这部自传开篇一下子抓住读者的,是黄仁宇晚年的悲剧遭遇。
 
 
《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黄仁宇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这是一个标准的卡夫卡式荒谬故事。在故事中,什么都对,但是什么都不对。在学术圈中被公认为一流学者的黄仁宇居然被一个三流大学解雇了——而且美国的“终身教授”岂不是不能被解雇的吗?这个巨大的羞辱不仅沉重打击了学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学术尊严,而且使得他的美国妻儿陷入生存危机,无颜面对亲友。
 
在震惊、愤怒、沮丧、焦虑中挣扎的黄仁宇夫妇四处质询,找同事,找学校,找工会,甚至找过失业救济处,但是他得到的全部是官liao与文牍的客气而毫无帮助的回答。体制是合理的,没有任何地方不对。但是,荒诞的结果却不可更改。
 
对于这个羞辱意味很浓的事件,黄仁宇为什么没有回避或是淡化处理?难道仅仅是因为史学家对事实真相的执着?问题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史家的一切历史事件写作,都在表达他的历史观,而自传体著述出自亲在(此在)视角,可能更为代表作者真实立场。
 
用这样的“受辱”故事贯穿自传,难道是要用切身经历否认美国大学乃至美国社会管理体制的合理性?然而,这与黄仁宇的基本史学信念岂非正好相矛盾?
 
无论是在《万历十五年》中还是在他的其他著作中,黄仁宇都旗帜鲜明地张扬美国所代表的现代性文化的合理性,痛陈中国近现代的失败就在于尚未进入这样的先进性。那么,如何解释这当中的矛盾和张力?
 
黄仁宇与妻子格尔在家中校阅手稿
 
面对现代性,历史学家们心情复杂。
 
自从清末国门被迫打开以来,历史学家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次中国遇到的是千年未见之巨变;其剧烈性不仅在于涉及到整个“古今之争”,而且与史无前例的“中西冲突”同步。一代代中国知识分子不仅在理论层面上思考它,而且结合在中西方的亲身经历不断写下个体在巨变中的感受、思考和焦虑。许多海外华人史学大家的回忆著作都融个体史和大时代历史为一体,令人读之不禁一再感叹与感悟。
 
改革开放后从大陆赴美留学和执教的历史学家亦有不少已经事业有成,心智成熟,最近他们纷纷撰写回忆文章,结集发表为《在美国发现历史》。此书展开了几十个学者的众多视野,汇聚了他们在近百余所美国重要大学学习历史和工作的经历,体现了华人学者从个体生涯入手反思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强烈自我意识。
 
当然,在留美华人史学家的人生中,黄仁宇具有戏剧性的代表性。他的经历极为丰富,他既有共产党方面的挚友,又是国军军官;既在前线当过排长带兵,又在高层当过参谋,目睹过史迪威和郑洞国的冲突;在中、日参加受降时观察过冈村宁次、麦克阿瑟和天皇。他曾就读美国陆军参谋大学和密歇根大学历史系,后来在纽约大学执教后与常春藤盟校的许多中国史学权威们都有过充满恩恩怨怨的交往,又应邀到剑桥李约瑟那里愉快地合作,结下了终身友谊。
 
这些,尤其是他晚年的悲剧性遭遇,都具有某种超出个体偶然事件的历史意义。黄仁宇在愤怒和申辩后也逐渐意识到这一点,在其自传中向“大历史”上升。下面我们将以黄仁宇为典例,探讨近代留学海外的华人知识分子身处古今和中外张力之间的危机感、困惑、思考和自我救赎。
 

 

渴望现代性

 
黄仁宇的各种史学著作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的一贯信念:西方现代的理性化体制高于中国传统的道德诗性管理。人类历史的发展方向就是从传统农业社会的管理方式走向现代商业经济管理方式。他不反对把这样的现代性称作“资本主义”,只要避免其意识形态价值贬谪涵义即可:
 
“资本主义是一种组织和运动,是一种具体的事物而非一套价值观。……资本主义可以定义为私人财产权信用的广泛延伸、不带人治色彩的管理及服务设施的聚结,……透过奠基于货币管理的法律联系,整个社会因此紧密相连。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则,是财产权绝对而至高无上,超越皇室特权和传统的道德观”。不过,黄仁宇经常喜欢用一个简单的术语来概括现代化的本质——“数目字管理”。
 
对于现代化的渴望,几乎是所有当代中国历史学家的共同信念。一代又一代华人知识分子几乎都在这个范式下思考。五四运动对新文化的渴望如此,余英时、黄仁宇、新儒家等海外学者也是如此,大陆改革开放之后更是再度推动它走向高潮。
 
比如朱维铮、金观涛、罗荣渠等人,无不结合自己亲身经历和史学研究,痛彻批评中国文化的保守性,探寻走向现代化之路;其热忱甚至让已经进入“后现代”的西方学者感到不解。在改革开放后到美国留学的杨志国的一段回忆可以说集中反映了这一现象:
 
……很多西方中国问题专家已经对用现代化理论来指导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不以为然了,原因之一就是这一理论带有很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它暗示变化是大势所趋、社会进化将导致更加复杂的社会及政治结构的产生、今胜于昔等公认的历史发展结论,从而为本应是多姿多彩、以史料为基础的史学研究设定了一个一成不变的模式。
 
其次,它还是西方中心论的一种翻版,因为用现代化理论来研究非西方社会现代化进程,实际上也就是研究西方模式如何被用来改造世界的历史。
 
然而,对任何一个经历了建国初期经济重建、五十年代末大跃进运动、“文ge”后期全民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努力,以及二十世纪末改革开放的中国公民或史学工作者来说,现代化理论仍是解释中国乃至整个非西方世界近现代发展的行之有效的理论。
 
也许有人会质疑:关于现代性的理论在西方汗牛充栋、非常成熟;中国人起步迟,天生理论贫血,会不会很难理解现代性?但是,中国人也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对“现代化”的影响有着强烈的切身感受。呼唤现代化者可以着眼于个人,也可以着眼于集体。
 
有人因为现代体制给个人带来自由、权利、舒适而肯定现代性,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中国人渴望现代化都是出于民族和国家的生存危机。李泽厚说近代中国的主要矛盾是救亡与启蒙。其实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启蒙就是为了救亡。黄仁宇这位亲历战争的史学家渴望现代化,是因为看到现代国家能运用理性化体制力量成功动员,轻易打赢战争。
 
相反,前现代的国家普遍贫穷,国家财政税收不足,只能闭关维持;一旦落入“国际关系”中便弱点通通暴露,毫无竞争力。在国防战争中被动挨打,遭人侮辱耻笑。
 
图右,年轻时的黄仁宇
 
正因为黄仁宇看重国家行动力,他对现代性的强调就和许多中国学者不同,不是关心个体性的宪zh自由,而是关心集体的实力比如国家财政力量和整体动员能力。
 
中国现代的羸弱必须从传统政治文化中找原因。在研究明朝政府财政的“统计”工作时,黄仁宇发现这其实只是“行政算术”,是儒家的礼制规矩在先,然后官员们编造各种数据填写进去;所以它虽然看上去很美,合乎天理,但是根本无法计算,从而也就无法管理。
 
现代化体制也是算术,但是不是演绎的,而是归纳的,是自然算术,是消费者导向经济的商业化“数目字管理”。现代国家的经济力量的本质就是丰富的物质和量化管理体系:“美国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国家,当中各种因素都能相互交换,互相替代,所以动员起来,可以全部筹谋共同支配”。缺乏这样的系统配套机制,中国军队即便获得一些现代武器的外援也根本无法有效使用。于是中国领导人只能靠统治者和属下的个人交情,凑合做事,其效率只能用中世纪一词来描述。
 
黄仁宇不仅看到英美具有很强的理性精神,而且通过在上海和日本受降的亲身经历,为日本人的理性化程度之高而感到震惊。日本人的特点是非人格化的服从制度,宛如机器一般有效率;具有强烈的集体合作精神;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能冷静应对。可以想象,黄仁宇发现这点后会感到沮丧:为什么(现代)中国如此失败,比各个民族都差劲!
 

 

现代性的反噬

 
然而,历史经常呈现出悖谬性。黄仁宇为之不遗余力赞美一生的现代理性化体制最终几乎吞噬了他。
 
黄仁宇认为现代管理体制的一个重要长处就是具备发达的服务性质的部门,包括民法、交通通信保险及独立司法机构和律师。而中国自古以来小农经济之上只有简单的衙门及胥吏,服务效率无法相比。
 
但是,当黄仁宇晚年遇上解雇风波时,美国的“完善”详尽的法治体制展现出一幅完全不同的面孔:互相推诿,自相矛盾,毫无效率;他去见律师,却被“上了一堂阴谋、诈欺和欺骗的课”,被告知纽约的公务人员法如何如何不支持他的情况,而且规定他如果诉讼成功获赔偿金,应当由纳税人承担,等等。
 
实际上,黄仁宇在现代性体制中遭受的打击有着深层次的原因。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看。
 
首先,他被解雇的直接理由就是他的量化成果即所谓“业绩点”不达标:课时不够(选课学生少),出版不够(书稿一直被拒)。但是,“业绩点”管理方式正是黄仁宇津津乐道的“数目字管理”即投入-产出的经济化管理普及到学术领域。黄仁宇对美军的后勤人事管理方式的印象非常深刻,赞美有加,说它的特点就是整批看待人力资源。
 
把人视为砖头,即每个人的能力品性是毫无差别的,像每块砖头一样角度和厚度相同,可以统一计算。甚而还可以把所有人设想为液体如石油。所谓“油管制”就是把有关兵员的各种站处如入伍营、区分站、基本训练处、出国港口以及国外战场上的补充兵站等连锁地组成一条大“油管”,兵员沿着它自动向前供应。前方部队需要补充时只要掀开油管,则训练合格人员就如数到场。然而,量化管理也可以说就是学术上的“油管制”。
 
黄仁宇真的与这种把人当做物流处理的体制无比融洽吗?显然不是。他的个性、他骨子里的“前现代”特点使他难以服从集体和规则。他在打工中就丢三落四,频频出错,直到后来在剑桥李约瑟处当研究员也依然好动任性,浮想联翩,不拘小节,总之完全不具备韦伯所说的“合理性”,倒是非常吻合他所反复指责的中国古代文人的特点。他还颇为惭愧地对比了他所看到的西方学者李约瑟的日常习惯:工作起来井井有条,全神贯注,效率奇高,如机器开动不停一般。
 
其次,黄仁宇与现代性的整个学术生产方式的潜规则也格格不入。现代性要求严守专业分工。韦伯是黄仁宇的现代化理论的重要灵感来源。但是韦伯曾经指出现代性的倾向是消灭创造性的强者。虽然韦伯也说社会的各个领域还需要创造性的领导人,但是他也预期除了少数企业家之外,大部分人都会被纳入理性化和体制化,成为无名弱者。学术领域也是如此。
 
学术领域的专业分工,其实反映的正是整个社会的技术化和中性化组织方式。学生只可以在一个极为狭小的领域中做专业工匠,不得不忽视急需探讨的广大领域。
 
当然,这一分工体系建立在集体-团队学术的工程学思维上。那些“学者-企业家”(这是耶鲁大学中国历史学权威莱特去世后讣闻中的赞词)统领全局,长于搞大项目开会出文集,与其他精英学校竞争话语权。他们可以创新和提出大观点,因为他们是权威。
 
但是现代学术体制绝不鼓励所有学者创新,而是要求他们老老实实在历史上选择20年范围,做一个小题目。而新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论(主要是数量经济学方法)引入历史学后,更对收集数据和数学建模有专门的要求。黄仁宇曾经希望在费正清的哈佛系列丛书中出版自己对明朝财政的研究,但是作为指导专家之一的一位计量经济学家却一再指责他的研究“不合规范”,否认其文稿的价值。
 
黄仁宇认为历史学如果要真正出成果,必须不守常规,思出位。但是这就可能遭到体制的激烈打击。实际上,他的学术生涯一再说明了这一点。为了表达他的大历史观点,他选取了一个宏观和一个微观角度,分别写作了《中国并不神秘》的一个纵切面历史和《万历十五年》的一个横切面历史。
 
然而这两本书都被视为“不合规范”而很久难以在美国面世。学术圈中不少权威对他友善,比如哈佛的费正清、耶鲁的莱特和哥伦比亚大学的狄百瑞,但是对他的“越界”行为都异口同声反对,“枪毙”了他的一系列重要著作。有位编辑无奈地写信给他说:如果你要别人接受你的观点,你就“必须很有名,才能靠本身的威望压垮敌人。”
 
《万历十五年》,黄仁宇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不少华人留美历史学家都看到并批评了美国史学界的这种规矩。刘瑜在探讨美国的“中国研究”的现状时就曾经指出,美国的学术圈子鼓励的是“精致的平庸”,是自觉顺从“学术产品”的流水线生存规则。“跟智慧与否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标准化。”有灵气的、自由的人因为倾向于反抗体制化,就难以在这个体系中生存。
 

 

申辩、命运与自我救赎

 
解雇对于黄仁宇是一个重大的羞辱。他愤而用笔为自己申辩。如果放宽眼界看,黄仁宇的一生其实都在申辩。就个人经历而言,他在抗战前线的盟军面前、在美国大学中都一再为国民党的腐败无能和发动内战而申辩。
华府采菊人2022-08-11 18:17:11
不知作者是不愿说还是真不知道, 黄先生有没有采取法律行动来应对三流大学的解雇?
衍波襄平2022-08-11 20:17:53
黄是被同类所排斥,因而其成果不被认可。他的失业是文人相轻的结果,与哪个大学,几流什么的都没关系
世事沧桑2022-08-11 20:56:26
作者一知半解,这个谈不上羞辱不羞辱,美国的小学校本来就不稳定。
白云蓝天2022-08-11 21:22:36
“现代性要求严守专业分工”——哪有这种说法?!正相反,随着专业越分越细,现代性特别注重交叉学科的研究。
白云蓝天2022-08-11 21:32:38
比如当初美国出版社不肯出版黄的《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一书,是因为嫌这书写得太散,缺乏综合归纳性,黄后来拿去英国出版。
starwars2022-08-11 22:21:22
看过万历15年,的确写得好!
十具2022-08-12 02:19:19
尤其对被灌了20几年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定式的人们来说,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chufang2022-08-12 02:31:45
大概他的写作太中国腔,缺乏美国大学论文的反复阐叙方法。
大荣确2022-08-12 14:05:52
被解雇了再找工作呗。解雇只要不能被证明在程序上、动机上、依据上站不住脚,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