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在鲁迅的故乡绍兴,2009年的中考语文试卷中出现了“林昭”的名字,这是一道成语运用的选择题:
下面句子中,加点的成语运用不恰当的一项是( )
A.他心高气傲,总喜欢(妄自菲薄)他人,结果可想而知,没有人原意同他打交道,他成了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B.从太空回眸我们这颗生存的星球,在(变幻莫测)的白去的飘忽中,它总是散发着一种浅蓝色的绚丽,谁也说不清那究竟是大海还是气晕的颜色。
C.林昭曾说:“我们的血是再鲜艳不过,而且是再灿烂不过的墨水,人世间其它一切墨水在这样的墨水面前统统不免(黯然失色) 。”
D.凭着健壮的体魄,你可以支撑起一方蔚蓝的天空;凭着旺盛的精力,你可以开垦出一片神奇的土地;凭着巨大的潜力,你可以变得出类拔萃,令人(刮目相看)。
林昭,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中学生的眼中,也许还是第一次,尽管他们中绝大多数不知道林昭是谁,在匆忙的考试中也顾不上去追问,但,林昭这个名字与他们的生命就这样相遇了,而且是在一次重要的考试当中。我最初是从一个朋友的博客看到这个消息,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出处,名叫《归忆江天发浩歌》的博客上6月20日发表的博文《中考卷里的林昭》。
这篇博文在我们周围的朋友中引起了小小的惊动,因为林昭的缘故,大家都想认识这个博客的主人。确实,在被杀戮40年后,林昭正悄悄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记得去年冬天,几个朋友一同去乌镇游玩的路上,我偶然在一个朋友的车上听到播放的音乐竟是林昭的《普罗米修斯受难的一日》,这是云南一个摇滚乐队的作品,主唱者刘涛,他们的乐队叫做“腰乐队”,都很年轻,他们把林昭的诗谱曲、演唱,并制成了光盘,在网上流传,我们听了都很感动。通过唱片上留下的电子信箱,我与刘涛联系上了,才知道在西南边陲有这样一群怀抱理想主义情怀的民间音乐人。
也是去年,我去湖北一所中学给高一学生做一个《科学家的人文视野》讲座,讲座结束时,我接到许多学生的纸条,有好几个不约而同地问的是林昭、“红楼”的林姑娘,其中一个还将毛泽东和林昭放在一起问:您认为毛泽东是个什么人?对于林昭的人生您有何看法?他们希望多了解一点林昭的历史,这不免让我有些意外,这些90后的学生也开始在探寻真相了。在林昭身后40年,她的英灵不仅没有消散,而且带着更大的不可战胜的力量回来了,回到我们的中间,与我们这块土地同在。
去年5月1日,《南方周末》以《读林昭十四万言书》为题发表我为纪念林昭被杀40周年而写的文章,我曾接到编辑转来一位叫方震的读者来信,他说,读此文“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并写下一诗《哀林昭》,请编辑转给我:檄文读罢泪沾襟,漆夜中华一点萤。天下男儿当有愧,林昭青史独留名。
林昭已成为民族记忆中一个不可替代的符号,每一个良知未泯的国人一旦了解她的生平、思想和殉难之惨烈,无不对她肃然起敬。80多岁的律师张思之先生将这自己在林昭墓前的留影视为珍贵,90多岁的学者刘绪贻先生惦念着林昭,更多的年轻人把林昭视为20世纪中国精神史上的偶像,“黑暗时代”的一道亮光,中国的基督徒以拥有林昭这样一位殉道的姊妹而深感欣慰。不仅年年的清明节和4月29日的林昭祭日,就是在平日,苏州城外灵岩山上前往扫墓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生财有道的当地村民甚至形成了为林昭墓带路的小小“产业”,向四面八方前来为林昭扫墓的人收取带路钱,这已经是灵岩山的一道有点煞风景的“风景”。即使去年40周年祭前夕,当局在林昭墓前的树上安装了意为恐吓的摄像头,也没有阻止人们走近林昭的脚步。尽管网上的“林昭小组”、“林昭群”都被解散了,关于林昭的文字也常常被屏蔽。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能挡住林昭回到我们生活当中——
在山东,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海虹,以林昭为原型,写了一部题为《中国红豆词》的长篇小说,2008年6月由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出版,本来小说的主角就叫林昭,只是出版时未能通过,无奈地改成了“林萍”,整个故事几乎没有虚构,就是以文学的形式重叙了林昭的生平。
在南京,一位年轻的女记者赵锐,为林昭的故事所感动,完成了一本《祭坛上的圣女——林昭传》,已在台北秀威信息公司出版,并于不久前凤凰新华集团在南京举办的“2009年中国南京秋季馆藏图书展销会”
公开陈列展销。
在北京,一位年轻的诗人朵朵,写了一出以林昭为主题的独幕剧。也是在北京,以“祭园守园人”自居的朱毅先生,有意倡议为林昭建一个铜像,最好当然是立在北大未名湖畔,退而求其次,则可以放在林昭墓前……
戴镣铐的泉,她将永葆青春和甘甜
戴镣铐的血,已经自由地流在她体外
……受难是她每日的生活,受难是她自愿的选择。
……
她用盛大的爱来勾兑盛大的苦难
在一切黑暗之上,“爱”站立起来
“爱”举起的火把永不熄灭
……
戴镣铐的泉,她将永葆青春和甘甜
传薪火的人,她已经来到我们身边
诗人三春晖在林昭祭日写下了这首《戴镣铐的泉》,镣铐锁不住泉的涌流,血的涌流,镣铐也锁不住爱的涌流。向死而生的林昭,留下的不是恨的种子,她撒布的是爱和宽恕,那正是一个古老民族所缺少的因子,那是从基督而来的,是通向一个新时代的基石。
谷雨过后 大地上的桃花一齐败了
落满我的掌心
我不是刽子手
但我却攥出了一手 淋漓的鲜血
……
谷雨过后 我从潮湿的江南起身
去寻找一支遗失的火炬
在石头中 我看见你的名字
泼洒着太阳的热情
这是诗人涂国文为纪念林昭殉难四十周年写的诗《谷雨过后》,2009年9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的诗文集《苏小墓前人如织》就收入了此诗,林昭逃过了编辑的“火眼金睛”,这在向来以自律、不出“差错”为金科玉律的浙江出版界,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也许编辑、审稿者压根没有听说过林昭这个名字,所以才侥幸漏网。但是,这样的漏网总是好事,毕竟可以使更多的人听说林昭的名字。
在遥远的星空,林昭,正默默地注视着她深深热爱的这片土地。如果能够,她当然不喜欢用血写诗,虽然“人世间其它一切墨水在这样的墨水面前统统不免黯然失色”。她是那么热爱生活,她根本不是政治中人,她不喜欢政治,厌恶那些讲权谋、讲成败的政治,她所争的是是非,是人格,是尊严,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一个人生活下去不可缺少的因素,这一切一旦全部丧失了,那生活当中还剩下什么?她可以为此而死。林昭之死,不只是为她自己争人格,也是为全体国人争人格。今天,她之所以悄无声息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是因为这个时代,我们仍然需要为自己争人格,林昭就是一个最好的本土榜样,她是中国的朋霍费尔,她走过的这条道路已经表明,她已成为古老民族争人格进程中最丰厚的精神资源,因为她提供的不仅有无比锐利的武器,而且有爱的滋润和宽恕敌人的胸怀。幽暗的星空,因着她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而不再虚空,不再无助,不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