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达保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妈的脸上没有了刚上车时看到的轻松,显得有些紧张。孩子从大人的表情上捕捉信息,妈绷紧的脸让我感到不安。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呢。
1947 年妈在家乡看到共产党培训工作人员的广告,用现在的话就是“招工广告”。共产党预计到建立政权后需要文秘人员,那时就开始招收有文化的年轻人了。妈报了名,在山西接受培训后分配到石家庄。算来离开故乡整整 20 年了。
姥姥本来一直跟大姨住在北京。大姨是中学校长,是文革初期最早受冲击的对象。红卫兵抄大姨家时的口号就有“赶走地主婆!”,大姨家的小表姐比我大两岁,趁抄家时的混乱把姥姥送到了北京站,红卫兵发觉后追到北京站。“糊涂反被糊涂救”,姥姥不认字,小表姐不知道去保定要到广州方向候车,把姥姥领到了东北方向候车室。姥姥捡了一条命。
保定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终于出了个喊“我爸是李刚”的人,但保定还是被“李刚”代替并埋没了。保定是文化古城,当时是河北省的省会。由于文革期间武斗严重,省政府从保定搬到了石家庄。
保定站检票口处,三轮车车夫像夹道欢迎一样站在两边拼命喊,恨不能用手拉客人坐自己的车。石家庄文革一开始三轮车就被当作“剥削他人劳动”、“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取消了。文革已经开始一年了,保定的三轮车还在转动。石家庄 -- 保定之间 131 公里,文革表象竟如此不同。
我拽着妈的衣襟走出人群。不知为什么,那时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我们只能坐三轮车。妈和姐坐在三轮车座位上,我坐在妈膝盖上。装替换衣服的包裹放在脚边,姐抱着从石家庄带了的锅碗,饭勺的长把儿从包袱皮一角伸出来,晃在姐脸前。
妈的老家在保定南刘各庄。位置就在保定南郊,河北大学后面。三轮车在一个大院前停下来,院子里有一排北房开着三个门,从门的间隔上可以看出中间的房子大,两边的小。
妈敲了西边小屋的门。
“谁?”是姥姥的声音。听到姥姥的保定音,心一下踏实了许多。
“是我”妈回答。
“你是谁?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姥姥警觉地问。
“妈,快开门吧”妈有些不耐烦了。
我和姐始终没有出声。
姥姥开了门,黑暗中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女儿身边站着的两个孩子。姥姥惊讶地倒退了两步,小脚差点支撑不住身子。
什么都不用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了啊”,姥姥重复着遇到不幸时爱说的口头禅。
“又说这个”妈不服地埋怨说。
在姥姥看来现世的一切不幸都是对前世所作坏事的报应,因此不幸也是天经地义的,只能忍耐。为了来世的幸福要积德行善勤奋节俭。姥姥视奢侈为罪过,我大奶奶请她看过一次梅兰芳的演出,当她听说那张票是四口之家一个月的饭钱时,说了好几遍“作孽呀、作孽”。姥姥不明白,眼前这场灾难正是她勤俭积累成富农带来的结果。
一间小屋,炕占了一半。屋里没有家具,靠墙边有一个能装两桶水的小水缸,还有一个用木板搭的小架子,上面放着小锅、几个盘碗。 15 瓦的灯炮闪着昏暗的光很像姥姥。
妈说要整理东西,让我们先睡。一下来了三个人铺的东西不够,炕很硬。我想尽量给大人让出些地方,使劲贴墙躺着。
听呼吸姥姥和姐都入睡了。妈还不来睡,我轻轻抬起头看妈在干什么。
妈用报纸挡住灯光,大半个屋子黑了。报纸开缝处射出的光线照在妈的脸上。妈看着镜子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三天来,妈是第一次这样慢慢地看自己的头发。不、也许我们姐俩睡下后妈也这样看过。
憔悴的面孔、坑坑洼洼没有型的头发、呆板的眼神,浮在 15 瓦昏黄色的灯光里,很可怕。
妈那年 37 岁。妈眉目清秀,一直是我心中的自豪,现在真地被变成鬼了。那晚恐惧加悲伤,我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早上,妈叫醒我:“新力快起来,小妮等着你去玩儿呢。”
等我去玩儿?这里没人认识我,谁会找我玩儿?我抬头看了一下,屋子中间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心想:她要是知道我出身不好肯定不会跟我玩儿, 那还不如开始就别理我 。我把脑袋又放回到枕头上接着睡。
在妈的催促下,我不情愿地跟小妮出了门。我跟着她走出村子,来到菜地。好像村里人们都知道我家回来了。一个摘菜的阿姨随手递给我一个茄子,我第一次吃生茄子。
那天,我还没睡醒的时候,姐就跟村里亲戚的孩子们玩儿去了。
“南刘各庄”听上去是“刘”姓多的村庄,其实“金”姓很多。出了门不是“表姨”就是“表舅”。到了谁家总会抓点儿什么吃的给你,实在没有什么,也会给你炒点儿黄豆。
农村的文革和城里不一样。城里人只革命不干活也有工资,农民不下地干活,恶果马上就反应在饭桌上。农村的革命是在晚上进行的,姥姥被人叫去开过会,左胸前还戴上了“富农分子×××”的小白牌。姥爷活着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气鬼,外号“金猪头”。过年时没有吃过猪肉,跑好几家肉店挑个最便宜的猪头买来给全家过年。就这样供三男三女上了学,还攒了个富农出身。
虽然姥姥戴的小白牌一时让我不安,但每天有人来把姥姥的小水缸添满,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来给姥姥送菜,出了门有小孩跟我玩儿,那不安很快就忘到脑后了。
我和姐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很少回家。屋子太小,要坐得上炕,站着碍大人的事。特别是不愿意听姥姥整天叹气。姥姥那么喜欢我们姊妹,可来了以后还没有笑过。
但是姥姥没有忘记我们姊妹爱吃她作的手擀面,每天肯定给我们作一顿。中午作的话是麻酱面,晚上作的话是热汤面,面汤里还洒上几滴香油,那时已经是相当好吃的东西了。
姐再不用惦记着做饭时间、也不用管妹妹在哪儿了,整天跟村里的孩子跑得很远;我也不用听姐的指使,自由自在地跟小孩们转来转去。姐俩就这样实现了各自曾经向往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还没过上一个礼拜,一天中午妈到外边找到我说:
“新力,走,跟妈妈回石家庄去”
晴天霹雳!我脑子里一下闪现出石家庄的一幕幕,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让我回那里才是真正的“下放” !
“我想一直住在姥姥家”我央求道。
“姥姥现在照顾不过来你们俩。听话,跟妈走。”
妈一说“听话”就是让我必须服从的意思。
村支书是妈的远房表哥,非常讲原则。他认为妈的单位做法过激,妈自身没有任何问题,不应该下放。妈再央求留下,他反倒开了拒绝接收的证明,让妈快回去原单位去,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