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小多情(上)
在北山路通往孤山的西泠桥堍,未过桥的西侧有一座苏小小墓,墓上建有遮风避雨的亭子,叫做慕才亭。关于苏小小墓址,历来传说不一,能查到最早的资料是唐代张祜的《题苏小小墓》:“漠漠穷尘地,萧萧古树林”,未讲具体地点,稍后的李贺说墓在“西陵下”。南宋的几部《临安志》和周密的《武林旧事》只是说墓在湖上,都没有提及具体地点。直到清代乾隆后期的杭州人陈树基(字梅溪)在他所编的《西拾遗》,因当时已有西泠桥存在,记述了墓在“西泠桥侧”,然而一九一九年出版的《西湖新游记》却说西泠桥侧的那个“墓实系伪作。盖康熙南巡,偶向侍臣询及苏小小,浙抚乃连夜抔土西泠桥下,一夕成冢,以备御览。” 《西湖新游记》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唐宋的人都不知道苏小小的墓在何处,到一千二、三百年后的康熙年间突然冒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事实上,苏小小在世的时候不仅没有西泠桥,杭州建城之前,恐怕连孤山这个地名也还没有,但已有有一条在天然形成的基础上,经人工略加修整可通车马的白沙堤,通往这个钱唐县治西面的山丘,这个山丘因在县治西面而得名西陵。因此,苏小小墓应该如李贺所说在西陵下,即孤山山麓荒僻的树林中。
现在的苏小小墓和慕才亭是二〇〇四年根据民国老照片反复推敲,在西泠桥西北桥堍重修的。重建后的苏小小墓墓径二点六米,圈高零点九米。慕才亭由六根方柱支撑,六角攒尖顶,高三点一五米,每根柱上有两幅楹联,共十二幅,是欣赏楹联艺术的好处所。分别抄录于下,供欣赏:“金粉六朝香车何处,才华一代青冢犹存”;“灯火疏帘尽有佳人居北里,笙歌画舫独教芳冢占西泠”;“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六朝金粉尚留抔土垄中”;“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看西泠”;“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花须柳眼浑无赖,落絮游丝亦有情”;“亭前瞻柳色风情已矣,户上寄萍踪雪印依然”;“且看青冢留千古,漫道红颜本暂时”;“烟雨锁西泠剩孤冢残碑浙水呜咽千古憾,琴樽依白社看明湖翠屿樱花犹似六朝春”;“花光月影宜相照,玉骨冰肌未始寒”;“十载青衫频吊古, 一抔黄土永埋香”。
解释一下北里和白社这两个较冷僻的典故。北里指唐长安妓院集中所在的平康里,因位于城北亦称北里,故后世用北里泛称娼妓聚居地。古代叫白社的地名有两处。一是今河南省洛阳市东。晋葛洪《抱朴子》“杂应”篇说:“洛阳有道士董威輦常止白社中,了不食,陈子敍共守事之,从学道。”亦见《晋书》“隐逸传”。唐吴筠有诗《高士》咏董威辇:“董京依白社,散髮咏玄风。”二是在 今湖北省荆门市南。《清一统志》“湖北•荆门州”条:“白社,在荆门州南一百二十里。《名胜志》:古隐士之居,以白茅为屋,因名。唐都官郑谷常居此。”
后来就借白社指隐士或隐士所居之处。如南朝梁萧统 《锦带书十二月启•林钟六月》:“但某白社狂人,青緗末学。”又如唐白居易《长安送柳大东归》诗:“白社羈游伴, 青门远别离。”宋范仲淹《唐异诗序》:“华车有寒苦之述,白社为骄奢之语。”
苏小小的故事,最早出现在《玉台新咏》,这个故事中比较可信的部分是:第一,苏小小写过一首记述自己爱情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第二,《玉台新咏》是南朝徐陵在萧梁中叶时选编的一部诗歌总集,收有苏小小这首诗,题为《钱塘苏小歌》,因之可以认为苏小小是不晚于南朝萧齐时的一个年轻女子;第三,苏小小居住在孤山附近,貌美艳丽,且聪慧多才,去世时还很年轻。
许多文人特别是唐代的,对苏小小的描述也只是多情有才,并没有说她是妓女。白居易的诗句说:“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李贺的《苏小小墓》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之气,充分显示其诗鬼本色:“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我认为这是悼念苏小小诗中做得最好的一首。
明代的山阴张岱、清代的钱塘袁枚这些才子都十分欣赏《钱塘苏小歌》,仰慕其才。袁枚曾用大历十才子之一韩翃(hóng )《送王少府归杭州》诗中的颌联“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一句,刻一方私印,随身携带。他在《随园诗话》中记下这麽一件事:有一尚书大人路过南京,见此印,以为轻浮,大加诃责。对于尚书的批评,袁枚起先还是比较谦逊的,没想到对方却责之不休,于是正言道,“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举座冁然而笑。事实证明袁枚说得不错,那位尚书早已被人遗忘,如果没有袁枚记上一笔,连这件事也恐已湮灭,然而西泠桥堍却又重建了苏小小墓,供人凭吊。所以乾隆年间为苏小小的墓建亭时,就取名为“慕才亭”。
至于西泠桥,明代杭州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卷二中说:西泠桥“一名西林桥,又名西陵桥,从此可往北山者。”张岱在《西湖梦寻》“西泠桥”一节中写道:“西泠桥一名西陵,或曰:即苏小小结同心处也。及见方子公诗有云:‘数声渔笛知何处,疑在西泠第一桥。’陵作泠,苏小恐误。余曰:管不得,只西陵便好。且白公断桥诗‘柳色青藏苏小家’,断桥去此不远,岂不可借作西泠故实耶!”这个方子公脑筋不太清楚,从苏小小到李贺时都叫西陵,因读音相同后来才讹作西泠,她怎麽会搞错?南方人前后鼻音不分,又变成西林。如果硬要把西泠桥和苏小小拉上关系,还是张岱说得对:“管不得,只西陵便好”,叫它为西陵桥才妥当。不过,西泠这个名字也很好,泠泠本意是形容天气清凉或形容声音清越,借以说明当地环境十分妥贴。
苏小小的爱情传说使得西泠桥和白蛇故事中的断桥、梁祝哀史中的长桥一起成为西湖三座爱情悲剧桥。现在许多地方热衷于把与当地有关的民间传说当作真事,开发出许多“遗迹”,甚至几个地方为同一个传说的发生地争得不可开交。我对民间传说的真实性向来持怀疑态度,白蛇故事乃是神话,没有人把它当真;梁祝哀史则和杭州一点关系也没有,长桥发生的爱情悲剧是另有其事,下文将会讲到。
苏小小的爱情故事其它情节恐怕都是后世陆续添加的,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北宋初年沈建所著《乐府广题》中加了相传其人为钱塘名妓的说法,此后的一些地方史志和传奇、戏曲又对苏小小故事作了进一步的演绎。明代市井小说盛行,出现不少是与西湖有关人物故事的拟话本,其中的优秀作品均被陈树基选入清乾隆五十六年刻本、四十八卷的《西湖拾遗》,卷十八《苏小小慧眼风流》完整记述了现今流传的苏小小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是从苏小小为钱塘名妓出发,大做文章,我以为恰恰是这一点,在苏小小故事中最站不住脚。下面对《西湖拾遗》所述苏小小故事作一较详细分析。
苏小小家先世曾为东晋官,流落到钱塘后靠祖产经营,成了当地较为殷实的商人,她的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十分宠爱,因她长的娇小,所以叫小小。苏小小十五岁时,父母谢世,于是变卖家产,带着乳母贾姨迁移到当时叫西陵的城西白沙堤西端山丘下造了一座小楼居住。她们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每日靠父母的遗产过着小康生活。南朝的女子远比后世开放,三从四德之类束缚妇女的说教,是宋代理学兴起之后才越演越烈的。苏小小经常乘油壁车来往城乡之间,尽情享受于山水之乐。因为她才华横溢,气韵非常,玲珑秀美,举止大方,在车后总有许多风流倜傥的少年骑马追随。当时,苏小小这种做派很普通,比起当时一般青年女子,因为没有父母的管束,和文人雅士们来往可以更自由些,也常在所住小楼里以诗会友。
苏小小在钱唐县很快一个成为小有名气的才女,当时管辖现在的苏浙沪一带的上江观察使孟浪因公事来到钱唐,听说苏小小能诗,有才女之名,就派人请她来府中会面。苏小小来了以后,孟浪指着庭外一株梅花让她做诗,苏小小从容不迫地信口吟出:“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孟浪赞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