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07-26 21:40:21

今年是中国现代戏剧泰斗曹禺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他的女儿万方出版了一本《你和我》,首次讲述了父亲和母亲的恋情故事。

 

曹禺24岁即发表处女作《雷雨》,30岁左右,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几部作品:《日出》《原野》《北京人》……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作家创作力的奔涌喷发,也和他的感情经历有关。

曹禺先生全家福,右二为万方。

 

曹禺有过三次婚姻,万方是曹禺和第二任妻子方瑞的女儿,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觉得父母情感是隐私,尽管多次被询问,她从未谈起。直到她下决心,用最真实真诚的态度来写这本书。《你和我》第一次收录了曹禺和方瑞之间的情书,以及曹禺给女儿的信。

“我足足花了10年时间,才有了面对真相的勇气,写完这本书,挖出了深埋心底的隐痛,

我发觉自己变得比以前强大了。”
《你和我》书封。
 

曹禺先生安葬在北京万安公墓,树木郁郁葱葱。采访最后一天,阳光明媚,万方带我们来扫墓。墓碑很简洁,上面只有巴金先生写的两个字“曹禺”,以及生卒年1910-1996。

她打扫落叶、擦拭墓碑,小心地把墓碑上的蜗牛留下,“有只小蜗牛在这,我觉得他会喜欢。”

曹禺,原名万家宝,他不止一次地和他的“小方子”说起,“我四个女儿里你最像我”。万方也是作家,写影视剧,50岁之后也开始写话剧,“爸爸把我看透,他觉得我也能把他看透,我知道他内心的感觉。”

“说实话,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为我妈妈。”她说,写父亲曹禺的书很多,她也写过,但母亲54岁就走了,没有为母亲做过任何事情,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写作初衷原来是为了妈妈

1996年,曹禺去世。万方从继母李玉茹手中接过爸爸妈妈的情书,这些情书,曹禺曾经一直保留在身边。万方看到的这些长条宣纸薄薄的,纸张早已发黄,密密麻麻的小字写得满满当当,字迹也已经模糊了。万方花了好几天时间,一字一字仔细辨认,用电脑打出来。“打完了,我才放心了,感觉他们在我的电脑里得到了永久的保存。”

万方几十年做梦,从来都是找妈妈找不到,她想在梦里看清妈妈,但从未看清过。“她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万方真正想写妈妈是10年前,但直到2018年她才真正动笔。她说,妈妈在她心目中是完美的,美丽、温柔、耐心。但她一度认为,爸爸作为有家室的人,却与妈妈走到了一起,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妈妈身上的瑕疵,“这样的心理我久久不能克服,我也很难对自己解释,我既写小说,又写影视、话剧,对于种种不同女性的情感都写过,但要写我妈妈的时候,有如此多的障碍和顾忌。”

时光流逝,万方终于决定彻底地打破阻隔,她说,无论作为一个写作者,还是所有人,真实都是最值得追求的事情。“我足足花了10年时间,才有了面对真相的勇气,写完这本书,挖出了深埋心底的隐痛,我发觉自己变得比以前强大了。”

万方的母亲,方瑞

方瑞画作,曹禺题字

上个世纪40年代,曹禺在四川江安任国立剧专的教导主任,现在剧专已经载入史册,被称为“中国话剧的摇篮”。在那里,他对20岁出头的方瑞一见钟情,但那时他是有家室的人。

漫长等待十年之后,两人终于能够结婚。方瑞(原名邓译生)是大家闺秀,是清代著名书法家邓石如的重孙女,其母是清代散文家方苞的后代,从小在家中学画、作诗。

她和曹禺的恋情,身边几乎没有人支持她,但文弱安静的她违抗了所有人。婚后,他们有过十几年幸福的生活。1974年,她因为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死亡。

万方和爸爸妈妈

眼前的万方老师温柔、个子小小的,却写了一本需要用万分的决心、勇气和真诚来完成的书。她追寻父母备受争议的热烈恋情,直面父母后来对药物的依赖,甚至被药击垮的悲惨现实。
她写了亲眼所见的大师曹禺的晚年,他挣扎着想创作的痛苦,还有曹禺和巴金两人终身不渝的友谊。时间带走了这些人,但生者对他们的爱,又把他们留下了,变成永恒。
墓园特别安静,万方摆好花,给冬青浇好水。她站在碑前,小声地跟爸爸告别,“爸爸,我写你和妈妈的书就要出版了……我觉得你会满意,我觉得。”

以下是万方女士的自述:

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深深的难过。妈妈去世的时候是1974年,我那时20岁出头,我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我越来越觉得想为她做点什么。实际上我作为一个作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把她写出来。

缠绕我、让我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就是我不敢写。一想到我妈妈,就会有一种难言之隐的感觉,这种东西缠绕了我十几年。

她给我印象最强烈、最让我难过的,就是她是安眠药吃多了死的。早晨被发现的时候,她身子下面都是安眠药片。

如果说写这本书,我面前是荆棘、沼泽、高山,我得一步一步费力地爬过去,那么我首先要面对的一座大山就是她的死亡,所以我把她的去世作为这本书的开篇。

我其实就是要打破心里的闸门,使劲地把它撞开,直面最让我痛心的一刻。从那开始,我一步步地,把心里的痛苦、悲伤释放出去。

 看过父母的情书,才知道妈妈是极幸福的 

1940年代,在四川江安县,我爸爸在国立剧专当教导主任。我妈妈的妹妹,就是我姨,是国立剧专的学生,我妈妈去看她。其实妈妈不愿意出门,她就愿意宅在家里写字画画,但我姨是假小子的性格,把我妈强抱上了船。

到了江安,我爸爸对我妈妈一见钟情。我很多次问姨,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况?我姨每次就是这四个字,一见钟情。

朱自清1933年在他的日记里写,碰到了邓小姐,就是我妈妈,说她是一个classical beauty,古典美人。我妈妈身体很弱,所以被留在了家里念书,像胡适、蔡元培、赵太侔、杨振声,都是经常来家里做客的人,来了就会教她画画、作诗。

我爸爸后来跟我谈起,他说妈妈答应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夜里在江安小城的街上走,忍不住地大哭,就是一种幸福的眼泪。

那时候我爸爸是有家室的。我在影视剧里写过各种各样的情感,包括婚外恋、第三者,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自己爸爸妈妈这,就会有一种纠结,能不能正大光明来写?

爸爸亲口跟我讲过,那个时候,在江安,街边的茶馆里,他在看妈妈写给他的信,心无旁骛。忽然妻子郑秀从身后出现,伸手要把信抢走,爸爸怕连累妈妈,争抢之下他干脆把信塞进嘴里,吃下去了。我觉得郑秀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性,一直对我爸爸还是很有感情,可是爱情这个事情怎么说呢?

爸爸妈妈1940年代的通信

1940年代往来的电报凭据,也被细心保存着

爸爸去世后,我开始整理他的东西,我的继母李玉茹,一个心地非常宽厚的女人,她把爸爸妈妈1940年代的通信全部给了我。

这些信,他们一直作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保存着。薄极了的纸,没有日期和落款,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挤,因为他们的信是秘密的,要在最小的地方把最浓烈的感情展现出来。

经历了五十多年,字迹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一字一字仔细辨认,把他们的通信全部用电脑打出来。打完了,我才放心了,感觉他们在我的电脑里得到了永久的保存。

打出来以后,我把信给我妹妹看。她在回美国的飞机上看完,回去立刻跟我说,妈妈太幸福了,这样的幸福我都没有得到过。

 

曹禺画了自己写信的样子给方瑞

曹禺致方瑞(摘录):

今夜月色好,多少天我说一同步步月,总没有做到。有一天我们必每逢好月色相偕散步,补偿今日应该很容易而又很不容易做到的期望。我也想着有一天我们在北海荷叶丛中遥望桥上的灯火,或者在一间小咖啡店里我们静静听着音乐,喝着你爱的浓咖啡, 或者在雨天里找一个小菜馆弄两三斤好黄酒,心领神会地品味一下。

总之,只过去一段苦日子,各种可能的打击经过以后,我们要把我们的生活好好安排一下,把这段短短的生命充实丰满,使这一对魂灵都不必在天涯海角各自漂泊。忧患时,这一对灵魂能挡 ;快乐时,这一对灵魂能尝。如你有一次说的,懂得享福也要懂得吃苦。最后,让我们在临死以前还能握着手微笑,没有一个感到一丝酸辛,没有一个觉得一丝幻灭。

在那个时刻,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妈妈并不是像我想的,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她实际上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经历了特别灿烂的爱情,是足以使她一生都会觉得很幸福满足的。

央华版《北京人》剧照,最左为愫方

 因为这段爱情,曹禺写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作品 

我爸爸作品中他最喜欢的是《北京人》,我也最喜欢,甚至戏剧圈里很多人都认为《北京人》是他所有作品中最顶尖的。

《北京人》大概是1942年写的,它的诞生和我爸爸妈妈相遇,爱情的爆发有直接的关系。剧中的愫方实际上是以我妈妈为原型。愫方的性情,她喜欢画画写字,她静静的淡淡的忧伤,对人的一种奉献,都是从妈妈的形象来的。

“愫”是取自外婆的名字方愫悌,“方”是爸爸妈妈好了之后,爸爸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方瑞。

我爸爸爱女人,像干涸的泥土地需要水,他需要爱更需要付出爱,愫方,《雷雨》里的繁漪,《日出》里的陈白露,她们都是他的心尖儿,他珍爱她们,疼她们,多少男人里才有一个会这样地爱女人啊!

《北京人》曹禺手稿

方瑞誊写的《北京人》

而我觉得《北京人》里所有的男性人物,都有我爸爸的影子。他在30岁出头时,就能够写曾皓那样老朽的人物,把曾皓内心的衰落、可怜、自私刻画得淋漓尽致。江泰是一个留洋回来不成器,又好夸夸其谈的人,还有文清,一个几乎废了的青年。文清的儿子,一个向往自由又被家庭束手束脚的少年,想挣脱又挣脱不出去。

爸爸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在朋友之中可以非常欢闹,像顽皮的大男孩,但同时他又是非常悲观的人,经常会给我感叹人是那么孤单,他内心深处始终有那种孤单、自怜。《北京人》里所有的男性人物都是他的一部分。

爸爸写《北京人》的时候,他写完一幕就寄给我妈妈,妈妈用她非常漂亮的毛笔字把它誊清,然后会提出一些意见,我爸爸在给她的信里说:看《北京人》戏时就想到你,你所改正的地方,都在台上得着证明是好的。

万方在铁狮子胡同3号故居,现为张自忠路5号,她说:“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觉得很亲切。”

 等待十年后,终于结婚 

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干预了一下,允许爸爸离婚了。爸爸妈妈认识十年之后,终于能够结成夫妻。从1950年到1966年,妈妈十几年来应该是非常幸福的。

妈妈绝对不是一个社会型的人,她有点拒绝出去工作,所以就成了爸爸的秘书,对她来说真是非常适合。我们住在铁狮子胡同3号,外头妈妈种了晚香玉,在一个小书房里,摆着一张书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在写作的时候,他们俩肯定会有一种交流。

北京人艺话剧《家》剧照,觉慧和鸣凤

我妈妈文笔其实很好,爸爸跟我谈起来说妈妈很会写,可惜了。

他把巴金先生的《家》改编成话剧,里面鸣凤和三少爷觉慧说:“这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现在您摸过,再有……”三少爷问:“再有?”鸣凤回答:“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了。”爸爸告诉我,这些话其实都是妈妈说的。

方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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