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0-08-20 22:26:34

原题

复旦数学77级

在新世界门前

 

作者|宋春丹

 
1978年3月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复旦数学系180多位新生坐在600号教学楼的阶梯大教室里,聆听校长、著名数学家苏步青的开学讲话。
 
这是10年来,首次有人通过高考走进大学校门。“你们要把自己小看10年。但是数学上要出成绩,必须在30岁之前。”苏校长说。
 
数学一班的过硬一听不妙。他是1966届高中生,开学时已年满31周岁。全班年纪最大的他是班上三个“老三届”之一,另外两个是29岁的金山和27岁的李源潮。
 
主持开学典礼的数学系副系主任胡立鹏的讲话更不客气。他说,我们的任务就是通过四年的学习,把你们带到数学的大门口。你们自己看看进得去吧?进得去就进去,进不去看着转行。又说:“你们这一届中,只要有一个人进去,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他人都是陪读的,当然陪读也有好处,能够经历数学思维的训练,以后改行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出色。”
 
数学二班的陈大康听后不以为然,心想:“进得去吧?”而今,他成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李源潮则在多年后有感而发:“你本来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复旦大学数学系77级数学一班在校期间合影

 
入校
 
1978年2月28日,是复旦新生三天报到日的第一天。
 
吴宗敏记得,这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他本已定好第二天来报到,但按捺不住心痒,第一天就来寝室踩点。
 
他被分到3号楼的223号寝室。寝室向阳,约15平方米,四张上下铺木床,中间是一张长条桌。他到时,已有同学将右侧靠窗的下铺收拾妥当。彼此做了自我介绍,他在左侧靠窗下铺贴上了写有自己名字的纸条,占了一个位置就离开了。
 
第二天,上海市无线电八厂副厂长亲自带队,保卫处处长开着大卡车,工会主席带着十来个工人随行,一路敲锣打鼓把胸戴大红花的吴宗敏送到了学校。他1975年中学毕业后分配到该厂,这次高考,这家100多人的工厂中有包括他在内的4名工人被录取。
 
卡车停在复旦大学3号男生宿舍楼前,工人们拿着他的行李——其实也只有一个小包,簇拥着他上了二楼,七手八脚帮着整理好行李,铺好床铺。
 
22岁的张来武从安徽铜陵来到数学二班报到。他已经想不起来寝室的门牌号,只记得寝室地板的质量不错。因为他是寝室中唯一的外地人,每到周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总把寝室的地擦得干干净净。刚来时,他看到一位室友拿着一本全英文的小说在看,大为惊异,因为自己连英文字母还认不全。
 
一楼的132号寝室里,计算数学班的沈文海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从北京风尘仆仆而至。他是全寝室最后一位入住者,大家自我介绍一番后,便陷入了沉默。寝室年纪最小的男生李刚打开了收音机,跟随广播里的领读大声念起英文:“Yes, it is. Yes, they are.”
 
陈晓亮也被分到计算数学班。他很奇怪,因为之前报考的明明是物理系。后来他听说,去杭州的招生老师是数学系主任,他把这个地区所有第一志愿报考复旦的上线考生全部招到了数学系。虽然未能如愿就读物理系,但陈晓亮还是觉得颇为幸运,因为数学系是复旦大学最好的系,考分最高。
 
数学系77级被媒体称为状元班。数学一班的何宁卡是湖南省高考状元,李克难是湖南省第二名,计算数学班的李乐德是上海市高考状元,姚大卫是洛阳市高考状元。
 
4个班中,数学一班平均年龄最小,被称为“小班”。17岁的李克难在小学时跳了两级,汉语拼音还没来得及学会,大学时要补习汉语拼音。15岁的朱一新跳了三级,从崇明农村考入复旦,被媒体称为“最年轻的大学生”。
 
数学二班和计算数学班入校时就各有十多位“老三届”,入学时大都已婚。上学期间时不时传来谁家孩子出生的消息,名字多叫“欢”或“乐”。
 
3月底,一批高考成绩出色但年纪偏大的学生经补招入校,成为走读生。数学一班新招了8人,最大的已36岁;计算数学班新增了7人,全都是30岁。
 
陈晓亮听到大家私下议论,是不是有“走后门”的。他有朋友在上海交通大学,就没有补招的事。但后来发现,班上的走读生都很优秀。
 
其实,这是根据国家的新政补招的。开学后,国家紧急下发了《关于普通高等学校试行招收走读生和增加招生名额的通知》,允许高等学校在完成招生计划的前提下试行招收走读生,并要求注意招收1966届、1967届高中毕业生。
 
5月27日是复旦校庆,下午是各系参观日。新生们对这一天期待已久。
 
223寝室结伴参观,到计算机楼时,吴宗敏第一次见到了计算机,体积比一个寝室还大。
 
数学系的展览则门庭冷落。几排桌子上,整齐陈列着刊有该系师生论文的国内外著名学术期刊。新生们尚不能理解其中含金量,只觉得呆板沉闷,转了一圈就匆匆离去。
 
开学第一周,考虑到从前工农兵学员入学时水平参差不齐,数学系决定先对新生做一次摸底考试。考场设在学校大礼堂,彼此间至少隔两三个空座,以免抄袭。考试内容为初等数学。
 
分数当天就下来了,沈文海只考了63分。但他的成绩并不算最差的,最高分也不到90,成绩相对较好的多为“老三届”。数学系决定暂停教学计划,腾出四周时间专门补习初等数学。
 
四周后再次测试,全系基本通过。大学课程正式开始。
 

1980年,数学系男生在复旦大学食堂用餐。

 
众师相
 
600号楼是数学系所在地,其中611教室是可以容纳200人的阶梯教室,数学系的公共课大都在这里上。
 
77级是仓促考试和开学的,一开始教材供应跟不上,很多课本还是油印的,第二学期才恢复正常。
 
开学后不久,老师告诫他们,以他们现在的水平,千万不能碰哥德巴赫猜想,“这东西害人的”。数学系常收到声称解决了哥德巴赫猜想的“民科”们的来信,就会把信发给学生,考他们能不能看出问题来。
 
数学分析是公认最难的一门基础课,考验逻辑推导能力,很多同学都喜欢这门课,尤其喜欢听何成奇讲这门课。因为他不但讲出了数学之用,还讲出了数学之美,“让你觉得不仅是进入了一个科学殿堂,也是进入了一个艺术殿堂”。
 
数学分析课辅导老师孙芳烈也是数学一班的第一任班主任,是班上同学公认的大学期间对大家帮助最大的一位老师。在同学的记忆中,她有一颗“母仪之心”,宽爱所有的学生,非常认真负责,一心扑在学生身上。
 
现已83岁的孙芳烈头发花白,思维清晰。她极其低调,一再推辞采访,好不容易接受了,又一再强调,记不清多少事情了。大学班主任跟中小学班主任不同,学生们基本均已成年,有自觉性,能力强,都是自己管理自己。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77级是她带过的最优秀的一届学生,很有集体观念,不是只关心自己。
 
她是复旦大学1953级数学系学生,带班时已年过40,工资刚从拿了二十几年的60块钱调到72块钱。她和在浙江大学工作的丈夫长期分居两地,两个孩子小的只有3岁,工作很忙,她只能把孩子全托。
 
她设身处地想,过去自己上学时遇到问题经常找不到老师,就每天下班后都留在学校。为了保证答疑质量,她把《吉米多维奇习题集》从头到尾做了一遍。
 
《吉米多维奇习题集》是数学分析的经典题集,同学们都争相去图书馆排队借阅。书上只有习题,没有答案,不少人解题上瘾。沈文海的下铺黄忠强将做过的习题装订成册,珍藏起来。封面上用正楷写道:“习题之真谛所在,欲知者智穷而后启之。”
 
在第一学年的数学分析考试中,数学一班有14人得了100分。苏步青连连称赞这个班“不得了”。
 
数学系是苏校长的“宠儿”,77级更是他的骄傲。数学系学子们也均以“校长门生”而自得。
 
苏校长作讲座,有学生迟到,分辩说自己只迟到了一两分钟,他说,根据数学归纳法,等于1时成立、等于2时成立、等于n+1时成立,那么结论就成立。同理,迟到一分钟不算迟到、迟到两分钟不算迟到,那迟到多久也不算迟到了。
 
经过“文革”时期的停滞,当时数学系只有苏步青和谷超豪两位教授,夏道行是副教授,其余授课老师都是讲师或助教。谷超豪不拿教授工资,拿副教授工资,他说,什么时候夏道行拿了教授工资了,他才拿教授工资。
 
谷超豪有一种老派的绅士派头,待人彬彬有礼,讲课循循善诱。他曾给数学系上过一学期选修课“统一场论”。下课后他总会留下来,和学生聊天交流。陈晓亮记得,有一晚下课后,谷超豪和几个学生一起离开教室,在路口分手时,他停下来,等学生先走了,自己才走。
 
夏道行教实变函数,考试极难,考前也不给复习范围。考试时,一共只考一道半题目,一道是证明一个书上用了二十多页来证明的定理,半道是送分题。两个小时过了,一直到吃饭,也没人交卷。不过,他严是严,但并不会真的难为大家,还是会让大家及格的。
 
数学系有一门计算机课。当时的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和键盘,运算结果只能打印出来。打印纸尺寸大,质地好,能当草稿纸,还能糊墙壁、包书皮、垫抽屉、做信纸。个别学生故意将打印结果排得很稀,原本一张纸就能打印完的用了五六张。
 
大一时,最受追捧的课程并不是专业课,而是政治课“中共党史”。学子们都关心时事政治,老师讲党内“十次路线斗争”讲得声情并茂,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下课时全体鼓掌。
 

 

1978年秋,吴宗敏在3号楼男生宿舍223寝室看书

 
苦读
 
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师从没见过这么勤奋的一届学生。
 
校图书馆阅览室一座难求,常有人用书包占位子。很多学生熬夜甚至通宵学习,恨不得一天能当两天用,晚上能当白天用。
 
由于学习高度紧张,开学三个月沈文海就开始失眠,有时通宵不能入睡,满脑子定理习题。直到大学最后一学期,他开始冬泳,失眠才痊愈。
 
入学后的第一个夏天,上海酷热难耐,没有电风扇的寝室里像蒸笼一样。沈文海每隔一阵就要爬下床,跑到水房里,用凉水浑身上下一遍一遍地浇。那个期末,学校决定提前放假,开学后补考期末考试。
 
考虑到学生的身体,校方决定执行“熄灯令”:图书馆晚上9∶30熄灯,教学楼9∶40清场、10点熄灯,宿舍楼10∶40熄灯。
 
“熄灯令”招致一片反对之声。学生代表找苏步青反映:同学们无法完成课业,希望延长供电时间。苏步青说,来日方长,既要学习,也要健康。
 
不过,熄灯时间被延迟为教室10∶30,寝室11点。
 
于是,熄灯后,宿舍楼就会响起一片“轰隆轰隆”声,那是从寝室往走廊拖板凳的声音。不久,为了争夺走廊灯正下方光线最好的位置,一些学生不等熄灯就用板凳占位。
 
楼前的路灯下也总是站满人,都是数学系的学生,大部分人都在读外语。李源潮后来说,他工作后外语一直不错,很多人以为他出国留学过,其实完全是“路灯底下的外语”。
 
不过,也有学习轻松的。计算数学班的李乐德、姚大卫、顾大维三位“老三届”都已成家,每天下课后都要回家做家务,但成绩却很是出色。陈晓亮学习十分紧张,很好奇这几位老大哥是什么时候做的作业,后来听说是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就在脑子里做完了。刚开学时大部分人的英语都是从26个字母学起,姚大卫已经能用英文交流。
 
1978年,国家恢复研究生考试。上海交通大学刚设立的研究生院急需人才,李乐德、姚大卫、顾大维被要求报考上交大的研究生,并被录取,只读了3个学期就离开了复旦,一学期后又都赴美留学。
 
3号楼
 
每天早上5点,戴晓波准时起床,拎上几个空的暖水瓶,奔赴运动队参加训练。他曾获复旦大学中长跑比赛第三名,从大一起就加入了运动队,一直到七年后从复旦研究生毕业。
 
7点多,他训练完毕,在食堂吃过早餐,给晚起的室友捎上馒头,拎上打好的开水,跑回寝室。
 
他的下铺吴宗敏常常会在第一遍铃打过之后、离上课只有5分钟时才匆匆爬下床,抓起馒头,一边咬一边往教室跑。
 
王向东入学时肝病未愈,面色蜡黄,每天早睡。室友就寝时间不一,免不了互相干扰,但从未有人表示过不满。
 
223寝室的7名男生中,27岁的李源潮是寝室的大哥。因为年龄比其他人大了好几岁,阅历丰富,性格稳重,室友们多敬他几分,不像其他人之间时有玩笑和打闹。当时规定,工作5年以上可以带薪上大学,每次一起在外吃饭,有收入的他总是抢着买单。他爱打桥牌,曾和吴宗敏组队参加学校的桥牌比赛。
 
21岁的戴晓波性格活跃,喜欢创新,由于身处运动队,他的课余生活比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数学系同窗们算得上丰富多彩,过得不亦乐乎。运动队会发运动服,他的衣服也总是全班最漂亮的。
 
19岁的何宁卡性格成熟,在中学时是学校的团总支书记,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223的寝室长。他对时事很敏感,聊天时,谈起时事新闻和历史,他都如数家珍。
 
21岁的吴宗敏和18岁的王向东是好友,第一学期时一直出双入对,总去图书馆里钻书堆。吴宗敏考试经常第一个交卷,比其他同学能提前半小时;王向东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笔记和作业极为整洁,考试常拿100分,99分都很少见。
 
18岁的陈跃斌喜欢围棋,没事时就打棋谱。
 
16岁的毛怀遂年纪最小,性格却很沉稳,他擅长长跑,曾是西安市长跑比赛第二名。
 
东坡学士2020-08-23 15:44:34
那张打响指跳迪斯科的几个学生,像是在竖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