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公园2021-08-10 03:55:45

中世纪的欧洲与古代的中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在政治上,欧洲表面上不像中国一样实行中央集权,但罗马教会掌握了除拜占庭外的整个欧洲的终极权力(至少在表面上)。相信“君权神授”的欧洲,各大小领主(或王朝)的合法性都来自于作为上帝的代理人的教会的授权。虽然不能说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但至少可以说是一个内部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综合体,欧洲内部没有民族或国家的概念,只有因贵族婚姻或继承的关系分分合合的不同王朝和领地。中国人所说的“同文同种”在当时欧洲也得到了体现,所谓同文,就是整个欧洲,虽然方言土语千变万化,但书面语只有一种拉丁语。在当时强大的天主教势力下,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宗教,促成了全欧洲人的共同身份认同: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都用拉丁语作祷告,书信往来、写书作文也离不开拉丁文,因此都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但是与中国不同的是,欧洲自中世纪结束后进入了近代至今,在它并不很大的版图里,陆续分化出来好多大大小小的独立国家。这个过程在19世纪下半叶达到高潮。直到20世纪晚期,随着前苏联和南斯拉夫的解体,还又给联合国带来16个新成员。而在中国,这一百年来虽然也经历了经历了不少曲折,大大小小的外战内战一直打到1949年。但中国始终保持统一。中国没有分裂,除了别的很多原因外,老祖宗传下来的汉字在这方面功不可没。

欧洲的分裂,首先要从民族主义思想和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观念说起。在中世纪,欧洲各地只有王朝和领主,没有真正的民族,也没有现代意义的国家。现代民族的诞生的原因是民族主义观念的兴起。是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按照民族学家安德森的理论,是一个群体中的每个人,因为共同的语言、宗教信仰、历史回忆、血缘等等方面的因素,把所在的群体“想象”成一个民族,然后民族就真的诞生了。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这个著名的概念就是这样提出来的。

导致民族主义产生的各种因素中,语言最为关键。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都把是否说同一种语言作为区分民族的重要标准。如中国有 “同文同种” 之说; 英文中barbarian “野蛮人”,古义是“外(族/国/乡)人”,其原始印欧语词根是barbar,意思是“听不懂的语言” 。 语言听不懂的即外人。中世纪结束后,原来一统天下的拉丁文已成明日黄花, 取而代之的是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的方言文字。这些方言文字就是为民族语言打前炮的。有了民族语言,人们就起了 "分别心”(借用佛教用语),以是否说同一种语言来区分自己人和外人。于是就有了民族主义,进而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民族。

说起民族语言的诞生,免不了要提及当时印刷业的飞速发展。发展中的印刷业需要尽可能大的市场以赚取尽可能多的利润,这就是资本的特性。而在文艺复兴之前,西欧主要的书面语言就是高高在上的拉丁文。所有宗教、教育、政府管理等等都只用拉丁文,拉丁文就像我们的文言文一样深奥难懂,同样也只掌握在少数上层精英手中。大多数人日常使用的方言土语地位低下,基本上没有文字。绝大多数不懂拉丁文的人,目不识“丁”,就只配当文盲了。但对于饥渴的印刷业来说,有限的拉丁文市场根本填不饱它的胃口。印刷业的市场需求和宗教界推广圣经的需要(当时正值宗教改革时期),是方言文字诞生的主要推动力。有了方言文字,识字率飞速提高。报纸、圣经、文学作品等等出版物的各类和数量都迅速增加。

早期的欧洲存在着无数小方言,如德语区就有多如牛毛的小方言,互相之间甚至无法沟通。法语、英语也都一样。小方言的人数太少,对出版业来讲不经济,所以形成文字并用于出版的只是这个区域的主流或强势方言。印刷业的推动和政治经济本身的需要,区域内的语言趋于统一。比如德语,是马丁·路德用德语中无数方言中的一种翻译《圣经》之后,这种方言就成了德语的标准。统一了所有的德语方言。在英国,是《钦定圣经》和莎士比亚作品的出版,统一了英语,给现代英语打下了基础。在各区域方言转化为正式语言的同时,以前流通于整个西欧的拉丁语走向衰落。以前不同方言区之间都用拉丁语为书面语,沟通不成问题。而随着拉丁语的退出,各自都用自己的书面语,不同语区之间在语言上和心理上的距离越来越大。原来存在于精英人群中(因为懂拉丁文的就是少数精英)对拉丁文的认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本方言区中绝大多数使用同一语言的人的彼此认同,这种因语言而产生的认同,加上宗教、地域、历史等其他方面的认同,就是民族的认同。持这种认同的人,不约而同地把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想象成一个语言共同体,一个称做民族的大家庭。

因此也可以说是印刷业制造了民族和民族主义。

拉丁文的是罗马教会的工作语言,教会就是拉丁文的后台。文艺复兴后,在科学的紧逼下,人们心中一千多年来坚如磐石的宗教信仰松动了。同时,在世俗王朝势力也向教会索要更多的权力。教会势力和拉丁文两个难兄难弟江河日下,民众对各自民族的认同取代了同为上帝子民普世性的宗教认同。信仰退潮所腾出来的滩地,马上被民族主义的大潮所攻占。原来由上帝提供的归宿感和安全感,在民族主义那里照样可以拿到货。民族成了另一个上帝。

在近代欧洲,民族和国家差不多就是一个意义。民族和国家,在英语里是一个词:“NATION“。 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领袖马志尼说过: “每个民族都是是国家,一个民族只有一个国家” (Every nation is a state, only one state for each nation) 。语言==》民族==》国家,水到渠成。这在圣经中已经看出端倪: 大洪水消退后,诺亚的子孙后代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各随各的方言, 宗族立国” (《圣经 · 创世纪》)。于是,欧洲就有了这么多的国家。即使到了现代,这种民族国家潜在的独立渴望始终强有力地存在。上世纪90年代,原来在斯大林主义高压控制下委屈地待在苏联和南斯拉夫的众多民族,一俟枷锁散掉,都迫不及待地宣布独立。即使像科索沃这样小的不起眼的民族,也情愿为独立付出血的代价,并在那些年里成了全球的焦点。还有捷克和斯洛伐克,合在一起过日子已经很久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调解的矛盾,到最后还是分开各过各的,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它们俩不说同一种语言,不是同一个民族,不能捆绑在一个国家之内。

欧洲的国家,除了英国、法国、西班牙等等少数国家是在原有王朝基础上建立的外,其余国家,特别是那些小国,都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可以说资格很浅的方言文字是这些国家的母亲。中国的面积相当于欧洲,当大清帝国倒下,几千年来一直尊享帝国语言宝座的文言文跟拉丁文一样突然被抛弃,但同样的事却没有发生。中国也有众多的方言,方言之间的差异比欧洲更大。比如吴语、闽语、粤语,几个方言区之间的人口语完全无法交流。但中国并没有像欧洲一样出现各种方言文字来代替文言文,也没有像欧洲一样,突然冒出许多民族及国家。除了其他一些因素外,最重要的是我们拥有汉字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表意文字。

在欧洲,人们用的是拼音文字。没有比用拼音文字为现有的方言口语造出一种新文字更容易了。字母都是现成的:西欧的拉丁字母,东欧的西里尔字母,拿来给口语注音,就成了一种新文字。所以在短短的时间里,欧洲一下子涌出了几十种文字,也就是说,几十种原来地位卑微的无文字方言土语,发育为全功能的语言。但在中国,虽然文言文退了位,但构成文言文基础的汉字地地位还坚如磐石。只是书面语变成了更接近口语的白话文。再多的方言,用的书面语还是只有一种。操不同方言的人都用自己的口音去读,虽然听上去南辕北辙,互相听不懂,但在书面上沟通顺畅。约翰·约瑟夫在《语言与政治》一书中提到,“。。。在汉语普通话中,’然‘ 这个字发’RAN' 音,粤语发 ’JIN' 音, 吴语发 'ZO' 音。三个发音不但辅音和元音有差异,声调也各不相同。虽然 讲普通话、粤语和吴语的人完全清楚他们之间的发音差异,他们讲的话相互听不懂,但他们能百分之百知道他们在用各自的方言在讲同一个汉字 ‘然”。如果你去问他们原因,他们通常会拿出这个词的书面语和为证据,在他们看来,这才是 ‘然’ 这个字。" 只因为用的是同一种书面语,哪怕口音天差地别,大家都还是自认为是在讲汉语,并对自己的汉族身份确认无误。这就是汉字的天然凝聚力。在欧洲,情况往往完全相反。比如塞尔维亚语和克罗地亚语口语完全相通,只是信仰东正教的塞尔维亚人使用西里尔字母来拼写,而信仰基督教的克罗地亚人用拉丁字母来拼写。因此形成了两种文字和两种语言,进而成为两个民族和两个国家。

跟拼音文字相比,难写难认的汉字反而在维护国家统一方面有独特的功能。是否我们老祖宗造字时有意而为之?有人把这归功于秦始皇的 "书同文“, 但 "书同文” 只是统一了汉字的字体,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功劳最大的是汉字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表意文字的发明者。如果当初他们发明的是跟欧洲大同小异的拼音字母,国家可能早就分崩离析了。(这只是一种假设。汉语似乎不存在使用拼音文字的可能性。参见拙作《浅论汉字的表意宿命》。)

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一直在用拼音文字,我们的近现代史会怎么改写呢?当大一统的帝国语言随着大清帝国的倒塌而远去,各个方言区也会像欧洲一样,在渴求市场的印刷业的推动下,诞生出自已方言独有的拼音文字。于是每个方言区有了各自独立的语言。不同方言区之间,不但口语不相通,书面语也完全不同,隔膜日深。对讲同一语言的人的彼此之间的向心力和对讲不同语言的人的离心力的作用,在西方民族主义理论的影响下,必然生成本语言区的民族主义情绪,进而会追求天下所有民族主义者共同梦想的民族独立。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况且当时本来就天下大乱, 军阀纷争。如果地方的民族主义势力抬了头,正好给那些本来就无事生非的军阀们一个师出有名的难得机会。民族主义诉求有天生的合法性、传染性强,又如宗教信仰般地极富煽动性,如果跟军阀势力结合起来,何愁不所向披靡?

感谢汉字,让这些都不可能发生。说汉字是维护我们国家统一的最大功臣,实至名归。

下面是题外话,说汉字是功臣,是否暗示着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统一永远是正确呢?细想也并不尽然。中国文化最灿烂的时代,就在四分五裂的春秋战国时代。那时留下的文化老本,让我们一直吃了几千。秦始皇虽然统一了中国,但正因为统一,他的焚书坑儒才有可能造成中国文化史上第二大的浩劫(第一大不言自明)。而在欧洲,你愿意选择活在大一统的中世纪还是分裂的现代?

最近看到一份资料,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主张 ”共产主义者无国界“ 的激进党人们,如瞿秋白、聂绀弩、胡绳等,还很认真地提倡过汉语拉丁化。他们不仅是要用拉丁字母代替汉字,而且还要实行用拉丁字母拼写方言,即为各方言创造文字。他们至少推出了包括广州话、潮州话、厦门话、福州话、江南话、上海话、南京话、宁波话、无锡话、温州话、汉口话、蓝田话、四川话、广西话等十几种方言拼音方案。当时要是他们成功了,现在的中国会是怎么样呢?

再看看他们视统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继承者们,真此一时,彼一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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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ong950142021-08-14 00:50:00
韩文是方块字拼音化的一种尝试。我想用不了几百年就会消失。汉语拼音方案应该对维护文字统一有正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