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具2022-07-05 17:52:34

《文化纵横》:如果说十余年前《文化纵横》开始讨论“风险社会”这一主题时,我们对风险的认知还是一种预想;那么今天,风险社会无疑已成为一种现实和共识。过去五年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以来,世界范围的各种危机接连出现。近来最为牵动人心的,国内是疫情反复,国外是俄乌战争及其连带影响。有评论指出,我们正处于一个动荡的危机时代,过去几十年来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制度、理念乃至曾经有效的行为方式,都在松动和瓦解。泰苏老师对国内外情况都有切近观察,在您看来,如何理解当前全球范围的危机状态?危机是否正在推动某种结构性、制度性的瓦解与重构?

 

张泰苏:确实,当下局势的变化,让我们感觉到,今天的世界与1990年以来的世界,已大不相同。就国际局势来说,最核心的结构性因素有两个:一是经济全球化所引发的某种政治反弹;二是中国的国力兴起,引发世界经济实力格局的重新洗牌。这两者是高度绑定的,因为中国能够兴起,很大程度源于中国是经济全球化最大的受益方。

 

当然,这里说的格局洗牌,还不能简单地定性为旧霸主和新兴国家之间的必然竞争。不可否认,这里面确实有美国对经济全球化的反思,以及对其所认为的新对手的敌视,也有中国对于打破以西方利益和话语为主导的国际秩序的某种渴望。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这也是一种美国基于内政需求而制造的外部危机。

 

在某一种政治叙事之下,中美冲突本质上是意识形态冲突,是不同政治体制之间的冲突。但这种说法无疑把政治问题过度简单化了。美国在选择盟友的时候往往不看该国意识形态或政治体制。如果一个非民主国家能够给予它足够的利益,美国完全可以和他们形成紧密的同盟关系。而如果一个民主国家实质性地损伤了美国的政治利益,美国也可以和它形成敌对关系。这一点在欧亚都有非常显著的例子,如沙特,如伊朗,如2020年之前的俄罗斯,如70年代的中国。与此对应地,中国的国际政治关系中,以现实利益而不是意识形态来处理问题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当然,不能因此简单地认为一切都是利益,而忽略所有的意识形态因素(这一点在理解中欧关系是尤为重要),但仅就这五年以来的中美关系恶化过程看,它里面的利益考量(包括内政与外政利益,前者尤其明显)是非常清楚的,也值得额外强调。

 

当前的美国,经历了疫情冲击,正面临国内经济和社会深刻调整的需求,因而迫切需要促成政治整合。但美国是个自然资源过于丰富的、多民族的移民国家,在其历史上,地域政治整合的需求并不强,也往往没有除个体自由之外的、比较具体的政治共识,而“维护个体自由”这个共识又很难成为大规模国家行为的政治基础(甚至往往是阻力)。20世纪以后,美国进入全球军事、经济博弈阶段,美国政府想要做成事,就必须凝聚足够的内部政治力量。但美国的历史和国情决定了,政府很难依靠纯粹的国内动力去推动政策议程,在这种情形下,树立外敌,就成为美国制造内部主动性政治共识的最主要方式。历史上,美国的对手先是德国,后来是苏联。苏联之后,没了外敌,美国政治一下子就松垮了,其政治精英们也进入了不断寻找新外敌的状态中。甚至连日本这种已经在政治上与美国紧密绑定的盟友,也一度被定义为外敌。再之后则是“9·11”事件,以及长达二十年的中东用兵。到今天,轮到中国了。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当前美国政治正处于非常严重的分裂状态,在绝大多数显性政治议题上无法形成共识。但美国又亟需加强基础建设,刺激经济发展。做基础建设就需要整合政治力量,也就必须塑造中国这个外敌来达成政治共识。相应的,我们国内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在利用美国的这种对抗态度。所以我认为,中美之间的冲突虽然有一些必然性,例如宏观的经济背景、地缘政治背景等等,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剧烈,其中也有一定的人为因素。现在拜登政府想在国会通过任何重大经济提案,基本都不可能绕开中国,必须加上对付中国这个前提,才可能达成内部共识,把事情推进下去。这种政治机制并非美国独有——在任何国家,外部假想敌的存在都有利于内部政治整合——但起码在西方诸国中,美国对这个机制的历史依赖确实是最深的。

 

说到当前最受各方关注的俄乌问题,如果没有中美冲突的大背景,它的波及面不会有这么大,也就是一次局域性的战争而已,还是一次相当胶着、在军事上乏善可陈的局部战争。对于美国及其盟友而言,单从军事层面看,基本可以说此前俄罗斯的军事实力被严重高估了,因而理论上欧美国家是可以放下部分戒心的。但戒心一直放不下,而且愈演愈烈,是因为他们看向的,一直是中国。对美国来说,它在俄乌冲突中的所有行动,都可以说是在为与中国的潜在冲突制造先例,或者说想对中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既可能是震慑,也可能是刺激。另外,美国对盟友的目标,是希望这些盟国投资军备,这样美国自己可以节省大量军费,也能腾出手来对中国施压。而且俄乌冲突的效果是很明显的:从战略上看,北约确实被这次战争重新激活了,德国也立刻表示每年拿出2%预算去重整军备、投资军工,日本、韩国、澳大利亚也各有表示。当然,在经济、能源方面,美国确实得到一些好处。不过,就天然气来说,美国是可以高价出售给欧洲,只是大量天然气出口以后,美国国内的天然气价格也会跟着上涨,对于整体经济局面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我认为美国这次的决策和行动,最直接的还是出于军事战略考量。

 

从俄乌冲突的深层根源来看,首要原因或许是北约东扩,但在北约东扩这件事上,其实美国也是半推半就的一方。东欧这些小国长期受到苏/俄压制,想换一个保护者,所以就尝试加入北约,以脱离俄罗斯的控制;而美国由于冷战胜利后的自大,也没有拒绝,反而顺水推舟。事实上,北约东扩到今天这个程度,美国国内也不是没有人后悔。总的来说,在过去这十几年里,美国政治高层未必就真的那么在乎压制一个已经严重缩水的俄罗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美国及其盟友来说,他们是把俄罗斯和中国放在一起考虑的。随着中国实力和影响力的扩大,欧洲担心如果俄罗斯与中国绑定,它们会处于对抗的第一线,所以非常紧张。东亚一些国家也有同样担心,甚至更为强烈。

 

所以,如果说危机背后有什么根本性的转变,那还是全球化经济后果的出现和世界格局的深度调整,是这个大背景的改变。疫情只是一个冲击条件,它让问题暴露得更快,并且加速了改变的进程。

为什么危机之下裂痕和对抗反而加剧了?

 

《文化纵横》我们看到,危机时刻,东方和西方在政府、社会、个人、价值观、危机观等方面表现出诸多认知差异。事实上,近年来有关东西模式差异的讨论十分热烈,已经形成了许多分析、判断乃至定见。您对东西方历史文化和政治法律制度都有长期研究,除了人们通常比较的东西模式差异外,您认为还有什么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关键问题或重要维度?是否存在某些误解或误区?可否结合您的研究经验来谈一谈?

 

张泰苏:首先,国内,乃至于整个东亚地区,在疫情前期所表现出来的自上而下的组织能力与社会管理能力,是真实的。欧洲一些国家也有相当可观的社会管理能力,但欧盟缺乏整体调控能力,而美国政府由于政治文化不允许,则完全不可能实现这样的效果。所以在奥密克戎出现之前,国内很多人确实感受到了相当具体的制度优势。当然,传染性极强的新变种的出现,削弱了高强度疫情管控机制所带来的社会红利,大幅加剧了它的经济代价。这些之后会再讨论,但无论如何,疫情期间各国不同的应对措施,其实有着各自的深层政治文化基础。

 

美国对于民主和自由的价值观,确实有一种贯穿整个国家始终的深层信仰。整个美国的政治叙事,基本上一直绕着这两个概念转,尤其是绕着个体自由转。美国人对于政治民主的理解经过了各种版本,但个体自由是一个大致稳定的根本价值观。美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至少在叙事上,最早的移民从“旧世界”向“新世界”迁徙,就是为了抵抗压迫、追求自由。以自由为核心叙事,于是美国的政治价值观就有了两大主题:一是追求个体自由,二是不信任政府,这种核心价值观也就自然导致国家的政治整合能力较弱,强制性的行政管理能力非常有限。这次疫情期间美国民众的反应,就是一个例证。可话说回来,美国人对个体自由的追求,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极端。在欧洲,个体自由是首要价值之一,但也有其他重要的价值,比如平等、个体尊严,等等,往往和自由之间存在明显张力。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对自由的追求就更不可能达到那么绝对的程度。

 

与美国自由主义相对,西方每次提起集体主义,都会以日本为案例,但日本其实也是一个特例。在历史上,日本有着清晰的贵族制度和阶层制度,对身份、资历、年龄、性别等都有严格区分,倾向于以社会/政治地位(status)定义个体,而非反之。在观察所谓的东方集体主义观念时,西方学者喜欢把美国和日本放在一起比较,因为这似乎是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两个极端。但换个角度看,从整体的政治形态和民族构成来看,其实日本和北欧不乏一定的相似性,而中国和其他东亚国家,也并没有日本社会那么极端的集体主义理念或“地位中心化”(status-centric)的社会整合模式。相比之下,中国从明清至今,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是相对更平等的社会,流动性也一直存在,很难说有日本那么强的宏观集体主义观念。总体上看,中国的文化和理念是非常多元化的,在很多历史阶段里都没有形成一个非常统一的价值观念,近一百多年来就更是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对于东西差异或者中西差异,都存在一些误解。当前人们的想象,都受到上述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对比想象的影响,并把这种对比带入中美差异,进而带入东西差异。但实际上,美国或许是一个秉持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极端,日本或许是一个秉持集体主义理念的极端,但其他国家或地区,往往都没有这么强烈且清晰的理念导向。当然,中美之间、中欧之间、中国和其他国家之间,都或多或少都有一定差异,但更具体地看,东方内部和西方内部倒是有挺大的分裂。这几点,恐怕是我们观察不同国家、区域、文化时尤需注意的。

 

《文化纵横》:同处一个危机时代,人类本该携手努力,共同应对危机。然而我们看到,危机越是凸显,对抗反而越是激烈。如今,各种对抗性的力量、议题、意象、矛盾不断发酵,不仅包括一国内部不同群体、身份、阶层、立场观点之间的对抗,也包括地缘性、国家间的对抗,有时甚至上升到文明的对抗,这些对抗交织叠加在一起,使得理性思考和共情对话变得越来越难,对抗性的表达越来越多,冲突变得难以调和。在您看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穿透舆论场上的纷争,如何理解这种现象的本质,进而把握其演变趋势?可否结合您的观察来谈一谈?

 

张泰苏:在今天,我们讨论立场,本身就是一件难事。这一点无论在我们国内,还是美国、欧洲,都是相似的。当下各国都面临各种各样的社会冲突,这些冲突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冲突双方处于不断重组的过程中。

 

以美国为例,其国内起码有两套重大、长期的政治冲突:一套是经济上的阶层冲突,资本阶层和非资本阶层之间的深层矛盾;一套是文化和社会理念上的冲突,包括性别议题、种族议题、平权问题等方面。欧洲也差不多,欧洲社会有几大冲突点:首先是经济问题带来的阶层冲突;其次有移民等带来的冲击;再次是地缘政治关系,包括与俄罗斯、英国、美国的关系;此外还有各种文化价值观上的差异。不同的冲突点背后是不同政治势力的划分,但这种划分往往不太清晰,而且具有流动性。有些西方学者现在会笼统地把不同政治倾向分成建制派、民粹主义者这样两个阵营,但这种划分也非常不准确。毕竟真正坚定的民粹主义者并不多,精英主义内部也很分裂,所以精英和民粹的区分,更像是冲突的一种表现维度。我们国内其实也有各种维度上的不同冲突,冲突的阵营也是不断重组和不稳定的。

 

冲突多维的情况下,在某一个维度上站在同一边的人,在另一个维度上却可能很分裂,这意味着,不可能形成稳定的政治联盟,也可以说始终没有联盟的保护。在这种混乱局面下,最极端的声音,反而是最大的,因为处于中间的人都找不准自己到底是哪边的,而能够特别坚定地说出自己立场的,都是比较极端的情况。

至于面向大众的政治话语,确实往往包含意识形态,不过意识形态话语还没法描述实情。但几乎所有国家都依赖这些不太合身的意识形态话语。不管美国、欧洲还是我们,形容对方的话语都是不准确的,但这些不准确本身,其实有其特定的功能。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为了遵循本国内部的政治话语。因为在民意政治中,并没有多少求真的空间,其最重要的功能是调动民意,为实现这种功能,不可避免会有一些夸大渲染。所以这些话语上的对立现象,有其政治必然性。拿我们国内来说,如果把我们当下面对的最大压力,归结到全球经济循环的后果上去,那可以说我们在经济全球化中吃了二三十年的红利,但现在也因为这一红利所带来的发展,而出现一些不良反应。这可能是一种比较科学的说法,但它没法形成动员话语。美国现在用的话语也是一样的,它针对的是美国国内环境,因而并不需要准确定义外部条件,其主要目的是进行国内政治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