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河堤慢慢走下去十几步,我便来到了长青河畔。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放眼望去,有数只画舫在河面静立。高大威武,美仑美央,如同一幅油画飘浮在水中央。
我跪下身去,将手中水壶投入河中,按下壶口,静静听它汲水冒泡的声音。水面上倒影着蓝天白云,和我自己汗湿的面庞。我的辫子从脖子一侧滑下,发梢微微垂入水中。
这个时候,我猛然想到,会不会有人在此时突然伸手,推我入水?我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啊。我的后背一紧,全身陷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小时候,我的两个哥哥因为去偷偷游泳,被我父母严加管束。我还记得,母上大人一大早会在他们的尊臀上,用蓝色墨水画上一只乌龟,晾干之后再放他们穿衣上学。如果下午回家,墨水印记模糊,父亲便会负责去抽他们一顿。也怪不得父母当时出此下策,我这两个哥哥,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他们曾经跟着别的孩子,跑去长江里面游泳。因为他们的先进事迹,我也没了机会学游泳。时至今日,头放到水下也不敢。
我好像第六感上身一样,后背冒出了寒意。我急急打满一大壶水,手提水壶走上堤岸。
果然,迎面走来一个脸生的宫女。虽然我左右闪躲,她还是直直地大力朝我撞来。
我感谢心中预感的灵验,赶紧往下一蹲跪倒,屈指扣住面前的草茎泥土,虽然滑落寸许,没有真的滚下河堤。但是,我的壶中之水在冲撞之下,一下子洒落了不少。
纳嬷嬷可能在远处看到,此时也冲到了我身边。她一把拎住我的胳膊,强力将我拖拽到河堤上面。她不理站在我们身边不断告罪的那个宫女,一边拉着我走,一边急急地说,
“阿诺,我们先去栽树,最后再来浇水。到时嬷嬷陪你一起来取水。”
我惊魂未定,大口喘息,好好谢了谢她。
我们回到刚刚种的树旁。此时,竟然五棵之中,有三棵已经东倒西歪,必须回炉再造。
怎么,本姑娘这么快又穿越到流星花园一剧中了么。摆出这种小孩子打架,相互揪头发扯辫子的架势!那位枕旁风同学可真是天真浪漫,童心未泯啊。
要说我一开始还想着尽力忍受,自从刚才那名宫女来撞我,我此时又有些生可忍,熟不可忍的愤概了。这种行为,在捉弄人之外,还带着一丝冷森森的恶意。这就不是简单的捉弄人可以解释的了。
纳嬷嬷又一次示意我,让我交代自己的身份。我抬起头,冷冷地看向站在树下乘凉的徐公公。
虽然我的身份确实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但是,无论我是谁,千语也好、阿诺也罢,都不应该是他们随便可以草菅的人命!
我知道我这句话,听起来也可笑。在此地的宫女内官们,可不就是命如草芥么。如果失去了侥幸得来的雍正爷的关爱,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走上前去,将那三棵树苗松土、扶正,压实。然后将壶中的水平均分配着浇到五棵树上。等我再次直起身来,骤然发现,徐公公已经背手走到了我的身旁。
他徐徐开口道,
“还是请这位御前女官,速速归位去吧!”
看来这位徐公公的主子捉弄我,终于捉弄得满意了。我略微诧异的是,我也没注意到他身边走来过什么人与他交流。难道这位仁兄是军令自掌,可以自由决定,什么样的态势、我落下了几滴眼泪,他的主子就会满意了?刚刚还有人想将我撞落河中,这么重要的任务尚未完成,就这么打道回府,提前撤退了么?
还是,对方多少顾忌着,我会向雍正爷告状?
我蹲下身子行了一礼。
“多谢徐大人宅心仁厚,宽恕属下。”
对这种人,我也不想提自己的名姓。
“纳嬷嬷今日因属下受累。属下要同纳嬷嬷一起,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务,再行离去。”
我拾起地上的扁担和盛土的箩筐。
并非我不识好歹,不晓得就坡下驴。我怕我走之后,纳嬷嬷会因此受到更严重的惩罚,被他迁怒出气。而纳嬷嬷受了今日的委屈,千语在她手下,如果又因此受到连累,被人磋磨,最后还不是要惹我伤心愧疚?所以,我不能就此离去。
纳嬷嬷见我面色严肃,便也快手快脚与我偕行,去远处搬土。徐公公冷笑一声,也不以为意,又踱回他的树荫底下乘凉去了。
现在双方都已经挑明了身份。不对,他来向我挑明他一早知道我的身份,也就是说,他并不怕我。如此说来我今天倒霉,撞上的不是皇后,就是宝亲王的额娘,又或者,还是那位亲爱的贵妃娘娘。
甚至,如果我运气太好的话,还有可能是辜负过雍正爷的那个人。他的亲生额娘,皇太后陛下。
管她是什么身份呢,只要徐公公不是雍正爷本人派来的,就伤不了本姑娘的心。只要不伤心,身体上的这一时痛痒,我不会放在心上。
于是,我与纳嬷嬷继续专心地挑土培树。
艳阳高升,温暖和煦,空气中带着一丝燥意。汗水腌过肩膀,一片火热痛辣的感受。纳嬷嬷身上此时,一定更为难熬。我看着她面沉如水的表情,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又转念想到,不知道千语此刻,又在何处罚跪受苦?她的膝盖是否又酸又疼,是否与我当时那样,人有三急,又羞又窘,无人解救?
我心中忽然烦躁起来。
终于,很久以后,这位徐公公当初随手一指的这一片堤旁土坑中,都被我和纳嬷嬷种上了那种火红的芭蕉天堂鸟,浇足了水。我数了数,如徐公公指示,正好八棵树。还是一个吉利的数字呢。
最后,我向徐公公行礼告退,他冷漠地微微颔首。
我又向纳嬷嬷拜谢,她轻轻展开双手,握了我的双臂一下,然后放开。
此时已是接近黄昏。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向御花园之外走去。
那天是我的旬休日,我没有当值的任务,一时之间倒也不着急回乾清宫去。我知道自己平时缺乏运动,那一刻十分疲累。双手手掌和肩头,也是痛辣难当。我也知道自己急需饮水进食,好好休息一番。我甚至开始后悔,平时雍正爷让我练拳练剑的时候,我不该偷奸耍滑,浑水摸鱼。
但是,千语此刻在哪里?我十分焦心。
我顿在御花园门口,犹豫着我的去向。是去翊坤宫探听千语的消息,还是回乾清宫去叫救兵?
如果真是贵妃娘娘早上派人将千语叫走,捉弄我的人是谁,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对啊,恐怕也只有年贵妃才可以如此有恃无恐吧?所以徐公公才会丝毫都不怕我,他不就是并不怕我向雍正爷投诉贵妃吗?是的,只有这位贵妃娘娘才是雍正爷这二十年来,天长地久连绵不绝的心中所爱啊。她会在意我这样的人,去向雍正爷告她的状吗?也许徐公公会笑答一句,属下正在督工植树,阿诺姑娘偏要横插一脚来此处胡闹,而且还请都请不走。
谁能做我的救兵呢?只有我自己。
于是,我决定再次独闯翊坤宫去。如果真是贵妃要捉弄我,那我似乎也只有负荆请罪,去当面恳求她放我一马。至少不要连累千语。
我走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体力不支。夕阳虽远,威力犹在,晒得我头昏眼花。身上的汗早已被风收干,衣物潮乎乎地贴在后背上,不太好受。
我看到前面一棵树下,摆了一张石桌竹凳,便一步一步地捱了过去。我慢慢走到桌边走下,喘口气,休息一会。我说自己准备充足也是错的。我以为千语会替我准备午饭干粮,还是大意了。
我昏沉沉地坐在桌边,闭目集中精神,抵抗那种难耐的饥饿感。一天都没吃东西,靠的全是消耗脂肪啊。这么想来,今天的战果不小,算得上是保持身材的良招。
我的耳边猛地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做出这种样子,是要给谁看?”
我微微抬眼,竟然还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徐公公!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不管是贵妃还是皇后,他不赶紧着去给他的主子汇报工作,跟着我游荡干什么?怕我立即跑回乾清宫打小报告?还是说,他其实在盼着我回乾清宫去,见我不按常理出牌,现在要逼着我按照他们的计划走?
是的,本姑娘今儿个是栽您手上了,徐大人。
人是铁,饭是钢,本姑娘今天对这六个字认识得很透彻。
我决定省省力气,不回答他。此人又道,
“女官回到宫内,见着苏公公,代咱家问个好。”他冰冷地接了这样一句。
他在向我示威,他确实是什么人都不怕。说来说去,还不是说他背后的主子,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
我其实挺想问他,徐大人,请问您这是领哪位贵人的米粮啊?可否给在下指条明路啊?但是,我估计他不会那么好心告诉我。看着我急的团团转,不是更有趣吗?
我确实急的团团转。因为我不知道,千语还能撑多久。她会不会被打?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我去翊坤宫也有自投罗网之态,但我又隐隐希望,事情也许没有想象得那么糟?就算眼前的徐大人真是年贵妃授意,她毕竟与我和千语还有合写一诗之谊。就算她或许近日听闻,我与万岁爷夜访御花园,言行太过招摇,她一怒之下想要对我略施惩戒,宣示自己对那位爷的主权。甚至想派人将我推入河中,落水出丑。但是,毕竟河堤旁有那么多的宫女内官,不会全都看着我垂死挣扎而不施以援手吧?尽管有些凉飕飕的恶意,应该也不是想取我小命那样高级的恶意吧?
观察之前接触年贵妃时她的言语态度,我估计她不会是做事赶尽杀绝的人?我想来想去,我还是自投罗网比较好。如果她心气顺了,说不定会放了我和千语呢?我再说些好话求她。雍正爷不是也说过,贵妃娘娘信佛么?
我休息好了,也想清楚了,于是睁开眼睛,准备起身。
徐公公的身旁,突然冒出一个冷森的声音,
“装模乔样,做张做致。摆出这么一副我见犹怜的鬼样子,给谁看呢?”
我乍听此音,心中惊讶。
此人似乎尚在年幼,声音入我耳中,并不熟稔。我看向他的面庞,立即惶恐的站了起来。我蹲下身子规矩地行礼。
“奴才给宝亲王请安。宝亲王吉祥!”
宝亲王此时年方十一二岁。他从小被接入宫中教养,与他的圣祖皇玛法亲密无间。与他的皇阿玛雍正爷倒是显得有几分疏离。虽然他也常到乾清宫请安,但是似乎极少说话。几句请安的套话说完,即行离去。
怪不得徐公公不怕我!原来是有这么位祖宗撑腰啊。这岂不是比皇后甚至太后都要硬气了不少么。
对面的人也不叫起,一甩袖子说,
“谁准你这狗奴才看着本王了?徐公公,去把他的眼珠子给本王挖出来!看这狐媚畜生,以后再怎么去惑乱君心!”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闻言心中紧张,却也不是太害怕。若此时还在半年之前,我对雍正爷来说,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侍女,今日莫说眼珠,小命都交代在这里,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托赖那位爷对我的小小垂青,我觉得自己此刻可以算得上是他心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之一。我相信,宝亲王这位未来皇位的接班人,应该不会真让他的手下挖出我的眼珠吧?
只是他小小年纪,怎么用词如此险恶?我由衷地感到了一阵胆寒。
徐公公上前一步,站到我的身前,再一次冷笑了一声。
我被他那声怪笑搞得毛骨悚然,忽然很怕他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把尖刀,向我眼中扎来。于是我连忙高声叫道,“宝亲王,奴才斗胆问一句,您这是为了您的额娘鸣不平,还是怨怼您的皇阿玛,对奴才比对您自己还要和善耐心?”
小小少年,转过头来瞪着我的时候,目眦欲裂,一副咬牙切齿的态势。
这个时候,我们的周围又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年贵妃的大宫女,那位名叫彩虹的姑姑,终于赶到此处。她在一旁高声说,年贵妃此刻正在御花园内游览,请我即时过去陪她说话。
与此同时,常在苏公公身边行走的那个小内官,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声禀告,叫我即刻去御前回话。
亲爱的读者,并非是我撒谎,生搬硬套地凑出这许多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当天我实在是头昏脑胀,低血糖确实可以造成迷幻之感,我确实有可能记错了。但是我还是记得,这几个人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谁先来,谁先说话,我记不太清楚。我不想一次描述一个,这个人突然发声了,那个人又突然说话了,索性就说他们齐声说话了吧。
总之,他们都在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在石桌周围。有人要挖我眼珠,有人要请我面圣。
天色这时已经渐渐地暗了。远方的云霞,红透了小半边天。虽然很快就要天黑,但是这一刻的彩霞,是那么的艳彩夺目。
我缓缓地撑着石桌站起来,对宝亲王说,
“宝亲王,徐大人,今日阿诺违背宫规,执意阻扰徐大人执行公务,改日再来领罚。”
我又转身向女官彩虹说道,
“听闻千语一早被贵妃娘娘传讯,不知她笨手笨脚外加一张笨嘴,有没有惹到娘娘生气?”
彩虹立即告诉我,千语一早已回了自处。贵妃娘娘请我去,与千语之事无关。
我再次向宝亲王行礼作别。他默不作声,不做回音。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想搭理我,便跟着苏公公的徒弟回乾清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