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周早早托人给她带了话,说是店里从锦州来了一批好带鱼,她给她挑宽的留了二斤,让贵平下了班就去取。要知道鱼在煤城这个靠近内蒙沙漠的北方苦寒城市可是稀罕的东西,从前一年也就过年和国庆的时候能买到,每个人只有半斤鱼票,到了开卖的那天从早到晚副食商店门口都排着老长的队。现在比那时候真是好了,这不年不节的竟然也有带鱼卖。
贵平听了这个消息又看到今天没什么患者,就跟另外一个值班大夫说了一声提前下班,然后回家拿了钱和鱼票推着车子直奔东市场副食店。她计划这次先把小周给留的二斤都买下,毕竟带鱼是稀罕玩意,平时有钱也没处买去,然后她把鱼先拿到妈家去,让嫂子给妈做着吃些,再带几条回自己家给春天尝尝鲜,春天最爱吃长水做的干煎带鱼了。
她边盘算着边绕过排队的人群从副食店的边门进去找到小周称了那二斤带鱼夹到车子后架上,小周又给她搭了一个零儿,一条小细溜儿的带鱼放到了前面的车筐里。她一路高高兴兴地骑车去西苗圃,那里泽文新分了一处房子。
泽文今年又升了,他从二轻局副局长的位子上一路被提升到了市政府交际处当了处长。交际处是个肥差,主管招待各级来煤城的领导,同时也负责到其他城市和地方考察联络感情。泽文人脉本来就广,现在在这个位置上更是有了用武之地,全省各地的领导都知道了这个煤城的一大金刚,全都对他青眼有加。泽文在新时代里如鱼得水,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了。
市里去年在西边原来废弃的苗圃盖了一溜新房,都是带着前后院的大瓦房,里边有五六间屋子,还有一个时髦的卫生间,是按照最先进的标准装了用雪白的瓷砖砌好的洗澡盆。这样的房子在当时除了市委家属大院基本上可以算是煤城最好的房子了。但是由于位置有点偏,和市政府刚好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市里的大领导都不愿意每天上班跑这么远的路,所以这处房子倒没有像想象中的那么抢手,居然还剩下了几套拨给了几个中层领导。
泽文有幸也分到了一套,他现在主要是在位于市中心的一个交际处下属的招待所里办公,虽说房子离那里也不算近,但总的距离还是可以的。房子下来后,他就带着老娘和妻子李氏一起搬到了新家,原来二轻局分给他的那套在胜利街上的房子局里也没有收回,而是直接转到了振兴的名下。振兴和慧芳这两年先后有了两个女儿,如今又有了自己的房子,也算是正式分家单过了。
现在贵平就兴冲冲地骑着车子向西奔向泽文的新家。当她骑到塑料厂的时候,心想不如先去找小越,这时她应该还没下班,让她先拿两条鱼回去给外甥小翼吃。于是她又拐进塑料厂,杨越看大姐带了鱼来也挺高兴,她便顺手拿了两条小的,准备晚上回去给孩子做,然后又帮贵平把鱼夹好。贵平用手试了试后车架子,觉得夹得还算结实,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就让小越去找个绳子来给绑上点。
杨越这时候着急下班不耐烦再回去拿绳子,就对她说:“不用绑了,我看夹得挺紧的,没啥事,掉不了!”
贵平想想也是,就又蹬上车子走了。到西苗圃去的路上中间有一段土路,政府虽然在这里建了房,但是路还没有完全修好,昨天又刚下了雨,所以这时路上尽是泥泞瓦块,特别不好走。贵平骑着车咯噔咯噔地好容易过了这段路到了家门口。她一边推院门一边喊她嫂子,让她出来接把手儿。
李氏从屋里出来,就见贵平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嫂子,今天有鱼吃了,大半扎宽的带鱼,你晚上给妈红烧了吃吧。”
边说她边回头指着车后架,紧接着就“哎呀”一声,原来后架子上竟然空空如也,她买的带鱼全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贵平大惊,来时的一腔高兴这时被当头一棒全打没了。她急得赶紧调转车头向来路一路找去,也不顾李氏在后头喊她。
但是这么难得的东西掉在路上让人看见了是一定会被捡走的,占便宜的人不但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反而会额首庆祝今天自己的好运气,这就是当下的社会风气,所以贵平当然没能找到她的带鱼,现在她的车子上就只剩下前面车筐里小周之前给搭的那条零儿,别的一条也没有了。
她失魂落魄地推着车子走回家,李氏连忙迎上去问她找着了没有。贵平这时心中窜着一股无名的火,即因为丢鱼,可也不全为了丢鱼,她只是觉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自己天天像个小丑一样地为了吃的穿的东奔西走,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国家政策变了后,身边的人日子过得都是蒸蒸日上,可是自己家怎么样呢,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的男人要不有权有势,要不就是肯吃苦能挣钱,而自己的男人呢,个子倒是长得挺高,却整天只会呆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所有外面的事都得靠她去张罗,他从来也不兴出个头,动不动心情不好了还要犯上两回精神病!
从前家家都一样还不觉得这日子过得有多憋屈,现在眼瞅着自己在人群中越站越矬,而且今后看来也没有什么盼头,只能是越来越差!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也会塞牙,今天好容易咬着牙买了点带鱼竟然就这样全都丢了!生活怎么这么难呐!一时之间贵平对生活满腔的失望全都涌了上了,她也不理李氏的问话,径直走进里屋坐倒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把李氏给吓坏了,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一贯要强的大姑子,只好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反复劝:“她大姑,鱼丢了是心疼,那啥,你也别着急了,丢都丢了,咱就认倒霉吧,你就别哭了。”
她这不劝还好,这样一说贵平的火就更被勾起来了,她带着哭腔大声说:“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就我这么倒霉!啥不好的事都能让我摊上!那么好的鱼,花了我整整攒了两年的鱼票和大七块钱呢!就这么给丢了!我凭啥认呐!我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啥不好的事儿都让我给摊上啦,从前找个好对象结果给病死了,后来结婚又碰上个脑袋有病的,生孩子还生死一个,好容易盼到有了春天,现在又得让孩子跟着我们过穷日子!我怎么就这么苦啊!可能我就不该活着!”
说到这儿她悲从中来眼泪更是一串串掉下来,心中既气又恨,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发泄,最后她咬着牙狠狠地说:“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捡了我的鱼,我咒他八辈子祖宗!不得好死的玩意,咋不让他吃鱼被刺扎死!”她一边骂一边跺脚,即便这样还是觉得不解恨。
李氏无奈只好在一旁呆呆地听着。这时就听见住在西边屋里的赵氏一个劲儿地叫:“贵平,贵平,你咋的了?我听了半天也不真,你是跟谁干仗啦?一会儿哭一会儿骂的!你过来,过来,跟妈说说!”
贵平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走过她妈这屋来,她无精打采地坐到赵氏的炕上,然后把丢鱼的来龙去脉又跟赵氏说了一遍,想想还是心疼,就又哭了。
赵氏赶紧宽慰她说:“这有什么的,也值得哭!你都是快奔五的人了,这点小事还过不去?不就是几条鱼嘛,你本来是要拿来给我吃的,是不?现在就权当我吃了不就行了嘛!妈告诉你,这人呐,有时候吃亏就是占便宜,”她指指上面接着说,“老天爷有眼呐,你今儿个在这儿倒了霉,明后儿个它指不定在哪儿就给你找补回来啦!你看,当年我一觉醒过来就瘫了,你们那时候还哭,我却知道这是好事儿要来了,结果咋样,你哥没多长时间就给放出来啦!你听妈的,你们那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贵平无奈地看着母亲,她这牵三扯四的絮叨简直是不着四六,自己也没法跟她分证,总之今天是只能像她嫂子说的那样认倒霉了。她哭过之后泄了气一般地倒在了炕上,然后跟她妈说:“妈,我累得很,在你这儿躺会儿。”
赵氏回身用那只好手到身后的被摞上拽下一个小被儿给她盖在了身上,然后就像贵平小时候那样用手轻轻拍了她两下说:“睡会儿吧,醒了就好啦。”
贵平在母亲的抚慰下叹了口气,浅浅地睡着了。
那天后来她回了自己东头的家,见了长水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鱼丢了,之后就再不理他了。长水这些日子早已察觉到了贵平对自己的怨气,他明白贵平现在开始嫌弃他没本事挣钱少了。他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迟早会拖累贵平,可是他没想到在过去那么难的日子里贵平没有抱怨,反而到了现在,外面动乱结束了,人们的思想也解禁了,一切都比从前自由了许多的时候,她倒开始觉得日子难过了。
是,自己挣的钱是比别人少,可是这有那么重要吗?他们不是照样有吃有喝,最关键的是他们现在有这全天下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女儿春天呀!长水真的不明白贵平为什么怨气那么重,仅仅是因为每个月少挣的那几块钱吗?难道她就不懂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留在家里陪伴女儿比出去工作多挣那点钱要重要很多吗?贵平做医生,经常是没白天没黑夜的上班,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要自己也回长春去工作,那春天又由谁来管?难道要像泽武他们那样把孩子整个扔给赵氏和李氏两个不识字的女人吗?
长水一直都认为杨家的这个传统实在是无理的很,身为父母却以工作忙为由随便把孩子推给别人,这实际上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孩子不是个物件,他们是有思想的人,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需要父母的引导和教育,很多人都觉得生下孩子就完了,可是不尽教养之责那又算是什么为人父母呢!
所以长水根本就不想去上班,哪怕他的工作能调回到煤城来他也不想去,春天这么小他舍不得送她去托儿所,这辈子他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名利之心了,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在某个工作岗位上创造什么价值,现在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安安静静地陪伴着春天长大更重要的事情,这也是在这个世上唯一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他绝不想放弃,只是可惜贵平却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