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靠在床头,盯着手机屏幕。夜已经深了,我还是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我该给某些人发个什么样的消息呢?
说我看了协议,终于接收到了他这份蹩脚的玩笑?不行,绝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此人。他以为自己幽默得很呢?他知不知道我看到他亲自来给我送这个所谓的协议,过去的三个月过得有多煎熬?就这么便宜了这家伙,我就不配他给我取的尊号了。他不是觉得这么做很浪漫很搞笑么?那好呀,让我好好地配合他浪漫浪漫,叫他以后还敢这么耍我!
编个什么样的理由跟这人说,我坚持着不看这玩意儿呢?碎纸机肯定不行。他肯定以为我看都不看就给它粉碎了,一定是对他杨老板情深似海不离不弃,根本不考虑跟他分开的可能性呢。虽然事实情况么也好象差不了多少,但是,我绝不能给此人这种他可以任意胡作非为的不良信号。
我该怎么办呢?就说我死活不看,他催我我也不看?好象也拖不过去。
这么着吧,就说我已经找好了律师,把信转给我律师了,让律师对应他发来的条款,重新拟定一份协议?不好不好,还是不能太狠了。这个兆头也不好,我不想做这样的事。
我叹了口气,突然又觉得好笑。一定是中年危机作的崇吧?思想行为如此退化。
我心中一动,把电话给此人拨了过去。
“喂,你下周手术日是哪几天?”我开门见山。语气冷淡,心中暗笑。
“怎么,你看了吗?”他微扬的声调里,有些急切,有些尴尬。
“我想跟杨老板好好谈一谈离婚条件。要是谈不拢的话,我再找个律师来跟杨老板喝茶。”
他沉默片刻,突然更加急切起来,
“致远,我跟你开玩笑的,我,”
我截然打断他,“在我陆某人这儿,没什么玩笑可以开!一口唾沫一个钉。我只看了封面就够了,里面的东西不用看。”
杨一鸣好象一下子被我堵得哑口无言。我死死抿住嘴,努力止住笑。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爷还是这么性急啊。”
我不理他。“我问你,下周哪几天有空?”我继续装作冷淡的样子。
他支吾了一声,“我下周每天都排了手术。等我周末回家来,咱们再好好说吧。”
“你是拉磨的驴呀?还每天都排了手术。”我笑某人撒谎不打草稿。
“哎,陆爷,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啊。明明是耕田的牛,怎么又成驴了呢。哦,我明白了,这是陆爷对我那位兄弟的夸奖,倒也符合实情。本人一时没能领悟到陆爷的爱才之心,抱歉抱歉。”
死人又开始耍起流氓来。再说下去,我这严肃的劲头就绷不住了。我嗯了一声清清嗓子,努力正色道,
“你不说你哪天有空,那我就随时出现了啊。别到时候弄得杨老板在面上不好看,叫同事看见了笑话。”
“你要到昆明来?”某人的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对啊,不敢耽误杨老板的事儿啊。你这前前后后的,催了我多少回了,我能不抓紧着点办么。好吧,我放你远走高飞。我告诉过你了,甭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陆致远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呢。”
话一出口我愣了一下。这句话听着有点耳熟?哦,肖然对我说过类似的话。算了,借用一下玩玩。
老实说,或许刚接到那个白色信封的时刻,它还是在我的心里划下了一道伤口,此刻还没有完全愈合。或许这过去的三个月,那种想象着我要跟电话那头的人终将渐行渐远的恐惧与痛苦,在我极力的镇压下,它们如同沸腾的岩浆,火热却又不得不深潜海底,毕竟积聚了巨大的能量。现在终于按耐不住,想要汹涌而出了吧。不折磨折磨某些人,我岂能甘心?
“好吧,你周五过来吧,我周五有空。你下午飞过来,我约上王峰和他老婆,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第二天咱们再一起飞回临江,给咱阿哥过生日,怎么样?或者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等我回去,免得来回折腾。”电话里的人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我想了想可行。于是板着声音说,
“行啊,吃个散伙饭也成,正好找对老朋友做个见证。从今以后,揭过陈旧的一页,翻开人生的新篇章,多好啊!我都迫不及待了。”
坦白来说,杨一鸣在“协议”里说的履行男女朋友的权利与义务,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逗。是啊,那是一段让我怀念的青葱岁月。如果真能回到那个时候,两个人眼里只有彼此,无牵无挂,也不是这烦恼人生的奴隶,那该有多好啊。我确实有些迫不及待了。杨帆同学,老妈就再继续自私一回了。你也眨眼就会长大,到时候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人生吧。
某些人在电话那头愣住了。好半天,他终于挤出了一个好字。我在心里猛笑。让你作弄我!现在也叫你急一下。他接着在电话里又咳嗽了几声。
我淡然说到,“别着急,共同财产会分杨老板一半的。别一着急下周做手术出了啥差错。身体上么,也要稍微注意着点。这老牛同志想要重新上市,可不得事先好好地养一养么?我也没那么绝情,从我陆爷这儿放出去的牛,多少还是期盼着它别太给我丢面子不是。咱生意不成仁义在,不要到时候我找了个青春貌美的小鲜肉,杨老板还子然一身,遗世而独立,回头在大街上遇着了,也尴尬不是?”
我毫不留情地损他。谁叫他脑壳漏水,想出这么个缺德的主意?他以为自己是大情圣啊?是不是看了那个缺心眼的笑话受的启发呀。什么夫妻吵架,老婆让老公收拾自己的东西滚蛋。老公拿一麻袋来,让老婆钻进去,问他为啥,老公说,你也算我的东西啊,也要带走的。故事倒是挺动人的。不过要是反过来,老公让老婆收拾东西滚蛋,老婆请老公钻麻袋,就显得不那么琼瑶了对吧。为什么呢?因为后面一种场景是现实中可能出现的景象。老婆对老公一往情深,而老公早就花花肠子,请黄脸婆给新人让路了。哎,所有与现实反其道而行之的事儿,才可能有所谓浪漫的资格呀。
不过,我可没叫杨一鸣滚蛋。是他自己怪我不顾家,吵架砸了墙,然后自己怒气冲冲搬到他奶奶那儿去的。我估计过了几天此人后悔了,看我又不睬他,坚决不给他递梯子,于是就捣鼓出这么一份所谓的协议,还以为自己天资过人呢。它封面上不是敢写得很清楚么。我怎么知道里面装着这么一个别扭玩意儿呀。自己没讲好笑话,那就别怪我没有幽默细胞了。这种事儿也能拿来开玩笑的么?是可忍熟不可忍?我越想越坚定,决定按照自己心中的计划,给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一个深刻的教训。
杨一鸣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冷冷地说,
“明天上午我飞回来。”
吧嗒。他按掉了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静在那里没动。这玩笑好象有点开大了?
心脏一下一下地蹦跶了起来,好象有越来越快的架势。
我绷不住,一下笑出声来。我开心地翻过身,摇晃着双脚,举着手机给陆陆发消息,
“老弟,明天我有事不能来了。我一早把杨帆放你那儿,叫他带着许航玩。过个几年,说不定你们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的。你和许小妹提前适应适应,别叫两个猴子把房顶掀了就好。”
一秒钟,陆陆发来一个字,“好”。
我拿着手机,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在我老弟这儿,我也可以用得着那一句“我陆致远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呢?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和杨帆之间,臭小子才是他老舅的座上宾。哎,真叫人桑心。
我快乐地跳下床,从橱柜里猛地划拉出好几条连衣裙,一条一条往自己身上比划。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我一边比划,一边轻轻吟颂,豪情壮志,如上云端。是啊,压抑了多时的心,我不拽着点它,真有可能给我飞到天上去。
第二天一早,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杨帆的门外踢门,把这混小子喊起床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催着他消灭了鸡蛋牛奶面包,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丢到了陆陆家的门外,嘱咐他一定要看好眼色,好好带着许航玩,别让许航老粘着他妈妈。杨帆鄙夷地望着我,一脸不耐。我稍觉心虚,只好又说,那好吧,你见机行事,记得问你老舅要最新的Xbox,算老妈送你的生日礼物,啊?他狠狠白了我一眼,气呼呼地下车走了。切,这臭小子,一点都没遗传到某些人和我的幽默细胞。某些人还自鸣得意地说这小子得了他的真传呢,这都什么眼神呀。
于是我再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开车到了一家SPA,捣鼓起我的脸来。以前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但是么,今天我陆爷心情好,也来捯饬捯饬自己。
不给某些人一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本人年老色衰了呢。
不过,在后来的两个多小时里,在我的头皮和脸皮一起浴火重生、非一般火辣辣地疼痛,在我在女按摩师的纤纤玉掌之下又尴尬又痛苦地躲避着对方大力水手般的摧残而不得之后,我终于感到不耐烦了起来。尤其是在蜡条从我腿上风雷滚滚地驰过以致寸草不生,而我同时悲惨地大声呼号之后,我终于决定放弃了。算了,色衰就色衰吧,这洋罪本爷实在是受不来呀。
差不多也就行了。老夫老妻的,谁也别嫌弃谁不是。
我正准备拔腿开溜呢,美容师点评道,“姐姐,您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需要弄,一会儿就好。”
此一刻我才真是按照某些人的说法,鸡皮疙瘩起立,周身寒毛倒竖呢。这位美容师小妹的声音也太甜太腻了有没有。好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谁让我下决心要让某些人大吃一惊呢。让他也知道知道,我也是可以像他希望的那样。
像他希望的哪样呢?我脑中默默闪过这个念头。忽然从一早上的兴奋不安中,渐渐有了一丝清明的神志。我做的这一切,是因为单纯的女为悦己者容,还是因为我确实很希望向某些人展示,我也有类似许小妹的那一面?柔情似水,楚楚可怜,有所谓的女人味?毕竟陆爷这个称号,我拥有了这么多年,似乎感到厌倦,是不是改成陆娘要好听一点?我在家排行老大,按照古人的说法,应该呼为大娘。那么就是陆大娘了。不对啊,这不还是跟中年已婚大妈没区别么?不行不行,这个新称号差劲。还是陆爷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外号也。
我一边死猪不怕开水烫地任着美容师蹂躏我的手指脚趾,一边默默地胡思乱想。一个不留神,我骇然发现,美容师给我的指甲涂上了吓死人的玫瑰红。艾玛,看来今天这陆大娘我也当不成了,改成陆大虫了。我感到一阵深沉的悲哀。
美容师小妹执着地按照她的美好心愿,又把玫瑰红刷到了我的嘴上。这小妹儿一定是故意的我想,知道我今天要颜不惊人死不休。她还一边涂,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个颜色多好看呀。姐姐你看,你皮肤这么白,用这颜色多衬你呀。
我哭不得笑不得,只好对牢她傻笑。
我发现女人确实需要时不时到美容院里来熏陶熏陶,飘飘然一下,估计有利于分泌雌激素,可能确实有点儿美容的效果。比如我这脸,就被美容师小妹妹捣腾得白里透红的,看着确实好看了那么一点点。我朝镜子里左右看看,微笑着对巧笑倩兮的小妹儿说,
“哎,真不错。我今天是要去相亲!告诉你孩子,我相了足足有十好几年了。这回要是成了,您就是我的红娘。难不成今天真的要走桃花运?这妥妥地铁树要开花的节奏呀。”
美容师的脸上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这是姐姐的底子好呀。姐姐刚进来的时候,气质比较偏中性。您看这一打扮,特别像那个演员,”她歪着头想。
“吴君如?”我一边付钱,一边顺口接道。
哈哈哈哈,小妹妹一边刷卡一边狂笑。
我接着道,“吴君如是本人偶像。如有万一,十分荣幸。”
我站在机场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等在出口处。
我架了一副大号遮脸墨镜,穿了一条拖地撒花百褶裙,踩了一双气死人恨天高。这条裙子杨一鸣没见过。要的就是这个惊人的效果。我要让此人找不到我,等他漠然地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再慢慢悠悠地晃过去,一把扯住此人的胳膊问,
“这位先森,一个人呀?”
哈哈哈哈,吓不死他。我的嘴提前咧了开来。这笑意是海底的地震,海面虽然平静,但内地里隆隆作响,一波一波向上涌起,实在是忍不住。
正出着神呢,忽然之间,一个高大的人影挺立到我的身前。我微微吃了一惊,抬眼看向面前的人。那人挑着一双浓眉,黑眸如墨,声音平淡,
“眼睛咋了?在屋里还戴着墨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