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应臻都是一个孤独的人。
有些人喜欢在上面这句话的末尾，用“孩子”这两个字来替代“人”之一字。仿佛采用了前者，这句话无形中就带上了一丝温度和柔情。自然界的任何幼兽都是惹人怜爱的。小猫、小狗、小羊、小兔，其憨萌可爱自不必说，即便是小虫小蛇小癞蛤蟆小屎壳郎，若是与其成年的状态比较起来，恐怕也很有几分可怜可爱之处。
人类自然不在例外。说起小孩子，总会让人想起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香喷喷的气味，天真无邪的笑。一个孤独的孩子，和一个聪明伶俐的、乖巧可爱的、承欢膝下的、颐指气使的孩子一样，既然仍然被人称呼为孩子，那么就必然还拥有一份来自外界的关爱，或者说宠爱的存在。如此，便不够孤独。
孩子这个称谓，实在可以说是一种爱称。
而自从十岁那年父母离婚之后，在应臻的字典里，就不存在上述这个称谓了。他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是的，成为一个人，定语是孤独的。
在那段时间，在最初的惊惶不安之后，应臻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从此他不再是个孩子。不早不晚，十岁成人。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一点上他接受得很快。第二点则颇花了一些时间去消化。父亲决定去北京，母亲则要去深圳。父母让他选择，愿意跟谁一起。他想了两天两夜，觉得自己无法割舍任何一边。从此之后，该往南的往南，该往北的往北，别时容易见时难。到底该跟谁走？他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最后那个顿悟的时刻到来。那个时刻，在他短短的人生历程中，是一个带着闪电感的时刻，至今让他觉得，五雷轰顶这个成语真的十分形象。在一霎那间，他突然想明白了，原来父母的潜台词是谁都不想要他！否则，早就会为他争个头破血流，何来让他自由选择一说？
十岁已经不是一个太懵懂的年纪，应臻终于读懂了父母眼里那层略带着闪躲的光。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象课文里写的那样，好象是无根的浮萍。
没有人非要和他在一起，他也就不是非要和任何人在一起。于是，当他父母再次询问他的时候，他便说想留在越城，不想离开这里的同学和朋友。他说他想一个人住校，态度坚决。
应臻的这个要求，似乎让他的父母很是为难了一阵。就好像他是在与大人们赌气，不同意他们离婚一般。同在越城的姑姑听说了，来他家看他，眼里满是一种欲言又止的同情。那种神态，让应臻感觉委屈和无奈，同时又窘迫而尴尬，于是他坚决拒绝配合父母，跟着姑姑“到她家去散散心”。
散心一说，本来就是成年人玩的把戏，让他只觉得可笑。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去别人家里散心？享受一把风雨飘摇、寄人篱下的滋味？后来他转头想想，这样也好，用这种适合成年人的用语来对付他，也说明了没有人再把他当一个纯粹的小孩来看。所以，虽然他内心凄惶，态度上倒也有几分超脱，并不显出多少伤心难过。只坚持己见，任何人来说都不为所动。
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情况并无改善。而生活在继续，该办的事情还得办。应臻的父亲去了他所在的双语学校一趟，给他办理了小学部住校资格。那个周末，他冷静地随着父母去报道，正式成为了一名寄宿生。
转眼两三年过去，父母各自组成了新的家庭，分别给他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比他小十一岁，另一个比他小十二岁。从此他成为了别人的哥哥，一个话不多，神情冷淡，但又客气懂礼貌的哥哥。
他家在越城的房子卖了。父母添了点钱，买了一套新的公寓，供他寒暑假与节假日的时候住。这所新的公寓，从来没有过父母的身影，也没有任何他儿时的回忆，他很喜欢，很满意。如果让他一个人留下来，却要住在那个让人时时想起往日时光的地方，那会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啊！姑姑曾经说过父母胡闹，怎能让十来岁的小孩自己一个人住？那还不会看电视看小说玩电子游戏，天昏地暗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听到姑姑的唠叨，父母觉得有道理，就拜托她有空的时候去照看一二。
然而，既然心里将自己当成一个成年人，应臻便在实际行动中表现了出来。只要他在家，若是没有提前跟他电话商量过，他便不给来访的姑姑开门。几次之后，姑姑觉得这个侄儿年纪虽小主意很大，性格脾气桀骜不驯。他自己的爹娘都不管他，自己再这样管来管去，恐怕会管成仇，便也不来多事。只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来帮他打扫卫生，添置些生活用品。如此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成年之后，应臻与他姑姑的关系改善了许多，比他与自己父母之间要亲近了很多。他偶尔也愿意和姑姑说点心里话，时常去看望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确实在态度上亏欠了他的姑姑不少吧。
应臻的姑姑担心他因为没有大人管，会无法无天整天瞎玩，确实还是有些小瞧这位少年人了。应臻的学习成绩虽不算拔尖，但也绝对不差。他的性格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与镇定。对人对事，都不十分热衷或迷恋。在他看来，父母子女之情，都可以随时随意地拆散，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人与人之间忠贞不渝不离不弃的感情。让他迷恋小说电视电子游戏？好象比较困难。
那么，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自己今天才会那样对陈诺的吗？
不，可惜不是。如果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他的父母一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那该有多好。只可惜他与陈诺之间的故事，要拖泥带水得多得多。
他总是回忆起那一天，那个星期五。
在快速通道忙了一整天，有些精疲力竭。他刚准备下班，好好祭一下五脏庙。忽然传呼声再次响起，又送来一例车祸。总是这样，临下班接重病例，他都已经习惯了。
“快，什么情况？”他扶着救护车的门，朝里大声喊道。
“市中心交通事故。这个女人横穿马路，没看到红灯转绿，直愣愣走到公共汽车前面，一下被撞飞了出去。”
他朝担架上看了一眼。那人的一头乌发覆在脸上，一动不动。发质很好，油光可鉴。衣服上沾了好多处刺目的血迹，一片狼藉。据EMS数据，生命体征微弱，不知道还救不救得过来。
担架床离开救护车，快速朝前移动起来。应臻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随着担架床奔跑的感觉。他以拳头用力摩擦那人的胸骨，掐她的指尖，没有任何疼痛刺激反应。担架的另一边，护士长快手给那人的胸前贴心电监护贴片，加除颤贴片，输氧。床尾护士用剪子剪开她的裤脚，咔擦作响。一切都很常规，常规地让人肾上腺素飙升，不由自主想要争分夺秒往前奔跑。
急诊科主任也过来了。应臻记得自己问，要不要先去做个头颅CT，主任说来不及了，伤者心动过速，血压已经扛不住了，要直接拉去手术室开腹探查。
“找不找得到家属？”主任问护士长。
担架床跑得几乎要飞起来，转轮哗啦作响。
“手机没密码打不开，这里有个工作牌。”护士长一边喘气一边回答，
“竟然也是个医生！市立三院的，叫陈诺。怎么这么不小心的！”
不知道为什么，应臻的心里一动。他恍惚觉得，躺在担架床上的那个身影似曾相识。这种感觉，让他的心猛然一下揪紧了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心电监护仪报警。
“血压真的扛不住了。”护士长着急地喊了起来。
应臻跃到了担架床之上，一腿跪在那人的身侧，一腿勉强置于床侧，下手高频按压那人的胸骨。担架床仍在飞奔，连床带人一起被推进电梯。
叮的一响，电梯合上了门。
应臻一直没有停止按压。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手下抢救的这个人，竟然会是她。而他与她的再次重逢，竟然会是在她命悬一线的情况下。
命运是多么神奇，多么会开他的玩笑！
脾破裂，颅骨外血肿，硬膜外血肿。脾切除，输了两千毫升的血，在ICU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叫陈诺捡回了一条小命。每每想到这里，应臻都会觉得愤怒。是的，十分地愤怒。她怎么能这么不小心？红绿灯不看，公共汽车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也不看，只知道埋头走路。
差一点，差一点就。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直到手术结束，他才看清她的脸，心神巨震。后来他才知道，他们竟然都学医，而且还是校友！冥冥之中，难道真的是前生注定？
他本来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
一开始的记忆是混沌而模糊的。
在双语学校上完初中之后，应臻考上了二中高中部。双语学校的学费不菲，而他又不准备出国，十五岁又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他便不想再继续读双语，让父母出那份多余的学费。见他自己考上了省示范学校，他父母也就没有多话，听他自己的主意。饮食起居之类的生活小事早已难不倒应臻，于是他们便同意他一个人住在公寓里，通勤上学。
他就是在坐公共汽车的时候，遇到陈诺的。虽然在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后来他仔细回忆了很多遍，其实之前他已经见过陈诺很多次，但印象一直不深。有时他们在站台一起等车，有时在车上擦肩而过，有时在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后地走。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关注周围的人。虽然曾有过一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这个女孩长得很白净，但也没有刻意去注意。
应臻记得，自己总是独来独往，而陈诺则是一直有伴的。那是一个小个子的低年级小女孩，娃娃脸，看起来最多十来岁，好象还在上小学，陈诺总是与她一起坐车。她们俩人之间也不怎么大声说话，都很安静的感觉。他也一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有一天，是台风过境的天气，下午突然降了温，暴雨如注。放学的时候，雨停了，狂风大作。公共汽车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他百无聊赖，偶然注意起站台另一边等车的陈诺。那天她的那位小朋友不在，她一个人撑着一把伞。大风将她的伞吹得东倒西歪，连同她的头发和校服。马路上的行人被风吹得一干二净，雨后的空气清冽，路灯明亮，周遭万籁俱寂，给人一种好象身在外星球一般的不真实的感觉。
他记得自己当时想，如果在这个星球上，此时此刻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那会是多么荒诞啊！在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荒凉而又亲密的感觉。他们会不会被迫要互相认识？成为朋友？甚至将来，他们会在一起结婚生子？
他被自己这种无端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突然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产生这种念头？一定是因为大风将她的伞吹得卷了起来，让她狂舞的乱发，在路灯下显得那么黑，如同她的眼睛。而她的脸色，又是那么地苍白，微微泛着一点青。在那一瞬间，这种颜色上的强烈对比，让他觉得这个女孩很美。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他突然不安起来，走到更远的地方，不再看陈诺。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后悔在那个台风天遇见了陈诺。如果那天他在教室里多呆半小时再回家，错过陈诺等车就好了。又或者，那天不刮风下雨就好了。那么，他就还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
过了一阵子，他又觉得懊恼，自己中考的时候为什么不考得差一些，这样他就能去对面中学上学了，那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打听她的名字了。
有时候他又觉得，认识了又能如何呢？像他父母那样的恩爱夫妻，到头来还不是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还不如当初不认识的好。
他的心里，总是同时出现这几个完全相反的念头，搅合在一起，让他无所适从。
而一旦注意了某个人，再想将那个人的踪迹从自己的眼里去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心里称呼她为，对面中学的那个女生。
他慢慢注意到，陈诺和她身边的小女孩经常聊天，但说话声音不大。陈诺对她的朋友很照顾，有时候车上只有一个座位，陈诺便让那个小女孩坐下，将书包褪下让那个孩子拿着，她自己一手拽着座椅把，一手拿着本书看。好象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学习的书。有一次，应臻看到过她在看《天龙八部》，翻卷了的书边，一看就是从租书摊上租来的。还有一次，叫做《台湾罗兰小语》。原来她是一个喜欢看闲书的女孩。应臻自己也喜欢看书，觉得心里与她贴近了一些。
他经常不为人知地观察陈诺。是的，她头发很黑，皮肤白净，但要说长相，其实也不能说得上是漂亮。只不过，经过了那个下雨天，再叫他认为陈诺长得不好看，他知道也是自欺欺人而已。情人眼里出西施，“就算她并不甚美，也自有一番动人的韵致”。他如此对自己解释道。
虽然时常观察，对方却一无所知，不予回应，心里难免会感到失落。时间长了，甚至会觉得生气。有时应臻就会故意横冲直撞，借着人流的力，重重地从陈诺的身后走过，撞过她的肩膀。有一次还差点把她给推倒了。他听到她呀地叫了一声，轻声骂，“神经病，推什么推”。他一阵紧张，却不敢回头去看。他期盼着陈诺会对他说，“喂，臭小子，给我站住。你哪个学校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可惜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陈诺骂归骂，一会儿又沉浸到她手上的书里去了，周围再喧哗也充耳不闻。
有一段时间，他很想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于是也注意观察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听那个小女孩是否会叫起陈诺的名字。她们之间总是形影不离的样子，可她们的对话好像从来没有说到过彼此的名字，这让他有些气馁。
他也试图和同班同学一起等车，故意大声讲话，希望引起陈诺的注意，但也没有成功。
那个春夏之交，他确实象陈诺口中说的那样，像个神经病一样，每天热切地盼望着上学，在学校又热切地盼望着放学。他等待着，等着陈诺和她的小朋友，从人流中忽然出现，慢慢走到站台的另一侧，站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每次看到她们一高一矮的身影出现，他就能从焦躁的心情里平复下来，感到一阵快乐。
那个暑假，他过得不太安生，远远不如前一个暑假惬意。有一天他觉得想通了，他决定，暑假之后再次见到陈诺的时候，他会大大方方地上前询问她的名字和年级，以后等车的时候就可以和她说说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孤独得太久，值得拥有一个自己喜欢与之交谈的朋友。
他想，他一定会喜欢和陈诺说话的，就像陈诺身边的那个小朋友一样。
暑假终于熬过去了，很漫长。然而，让他惊恐的是，在公共汽车上，他再也没见过陈诺和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一个月。到第二个月，他终于死了心。为什么？她们同时转学了？他不能理解。有时候他甚至开始怀疑，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
是上天看他太孤单，所以创造她们这样的影像让他看，让他也去寻找自己生命中的伴？
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偶然遇见了陈诺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她换了校服，站在八中的门口，被坐在车上的他偶然看见。他虽然不太熟悉那个小女孩，但她抬头和身边人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和陈诺说话的时候，他绝不会看错。原来，那个小女孩是从小学升到初中，换了学校！那么，这么说，陈诺有可能是从高中考到大学去了？陈诺竟然比自己年长，而且要高两级？应臻心慌意乱，想要张口喊那个小女孩，一时却无法开口。
后来，他曾去八中的校园徘徊过，但毫无线索。他不能十分确认陈诺身边那个小朋友的模样，更别说指名道姓。他也去对面中学的校园，在橱窗里查找，试图发现一些有关于毕业班的线索，也一无所获。
从那以后，应臻常常觉得，命运就是这样，还没等你看清，便已决定将礼物收回。而人能做的，便是好好把握手中能握紧的那一缕细沙。
有人说，理发师有一些魔法师的功能。对面的镜中，渐渐显出一个中学女生的形象。齐眉刘海，齐耳短发，剪去了受损发黄的发尾，剩下的头发，似乎又如往日一样地黑亮。
可是，似乎又不能完全说是理发师的功劳。因为镜中的那个女人，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清澈，带着一种应臻从未见过的纯真的光彩。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地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