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忆江就走了。临走前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说:“远空,帆帆就交给你了。”
“嗯,我一定好好爱护她。你自己多保重。”我在他温暖的目光里居然说不出第二句话,就哽咽起来。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后背,掉头而去。
我曾经多么羡慕和敬重忆江,觉得要是自己有他这样的能力就好了。可是我现在想,如果忆江平庸一些也许更好,他就会有一个普通而安逸的人生了。那一刻,我盼着他倦鸟归巢,毫羽无损,可以和我们重聚。谁成想,这一别之后竟相隔阴阳两界。
我在Malee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辗转到仰光,边打工边等待新的身份。终于,在1996年的春末我拿到了新的护照,顺利登上了飞往墨西哥城的航班。在飞机腾空而起的一刹那,我的心忽然疼痛不已。我看着护照上的名字:Patrick Lee,心想:毕远空永远留在了中国。从今往后,会是另一个“我”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的人生了。不过一想到很快能见到忆帆,我又无比雀跃。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能和忆帆过上普通人的小日子,这一路的苦难航行也是值得的。
在墨西哥等待了快两个月,终于要向美国出发了。美墨边境的偷渡比我想象得容易。几天之后,风尘仆仆的我来到旧金山郊区一个有些热闹的街区。停在一栋独立屋前,我看了看门牌号,对照着脑中存储的地址,心情激动地按下门铃。门开之后,一个凶巴巴的胖女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用带着广东口音的英语问:“Who you want?”
“赵忆帆。”我说。
“No this person.”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愣在门外,又看了一遍门牌号,然后走到街上,再次确认街道名字。没错啊?难道是我记错了?绝对不可能,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是不可能记错的。正在我不知所措地时候,我的余光看到街对面一个行走的女子忽然停了下来。
我转过身去,几辆车子在我们之间开过。从车辆的缝隙里,我看到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圆领卫衣,深色牛仔裤,白球鞋。她也看到了我,立刻双手捂住了嘴巴。隔着穿梭的车辆,我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无声的哭泣。在车流声中,我也似乎听到了她对我的呼唤,马上想踏入街道,穿过马路去到她的身边。
有车子停下来避让,有的在我身边加速驶过,有的按喇叭抗议。忆帆向我猛地摆手,示意我到路口再过去。我们俩开始隔着马路,一边望着彼此,一边向路口奔跑。我们同时过马路,相会在大马路中心分割带上。我把忆帆紧紧地拥进自己火热的怀抱。我们拥抱亲吻,旁若无人,半晌我才听到有路人起哄的口哨声,听到有汽车喇叭愉快的“嘀嘀”声。忆帆抹了一把眼泪,拉起我的手,飞步跑过了马路,径直地来到刚才我按过门铃的房子前面。
她掏出来钥匙,打开车库旁边的一扇小门,领着我进入黑暗的空间。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发现里面还停着一辆车,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
忆帆的住处是车库里隔出来的一套小公寓,一房一厅,一个洗手间和一个小厨房。她在身后关上门,又扑进了我怀里。
“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不是说在周末吗?”她欣喜地看着我问:“累坏了吧?”
“说最晚周末。还好,不累。就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
“我也是,快进来。”她接过来我的小背包,放在门口地上,忙忙叨叨地给我拿水喝,翻出来水果点心放在桌子上。我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跌坐在我腿上,抱住我的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哭起来。我搂紧她剧烈起伏的后背,也不由得泪如雨下。
这半年多以来,我这条小船被抛进恶浪之间,幸亏有忆江和他的战友保驾护航,今日才得以入港。可是我都不知道如何可以给忆江报个平安。
“你有你哥的联系方式吗?该给他说一声我到了。”
忆帆伤心地摇摇头。“我没有。不过我觉得他有办法知道。我们可以很快地给你爸妈和我妈报个平安,我有电话卡。可是我哥以前嘱咐过我,不要讲我们这里具体的信息。”
“好,我明白。”看到忆江的状态,我明白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我们打了电话。妈妈接起来的。上次是忆江托人报的平安,这次她听见我的声音,喜极而泣。忆帆的妈妈听说我见到了忆江,估计也是开心又难过,因为我明确告诉她,除了报平安,我无法相告忆江的近况。短短几句,应该是两家老人无比的安慰。想到这里,我们俩都心酸不已。
“我去给你做饭吧?你等着。你瘦了好多。”过了一会儿,忆帆说,她的眼神温柔又怜惜。
“我先去洗个澡,真的有点脏了。”
当我站在淋浴头喷洒出来的热水之下,顿时感到了无比的疲惫。我看看自己的身体,是瘦了很多。其实忆帆也瘦了,而且在她脸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岁月的痕迹。她才二十四岁啊,正是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站在镜子前面,我庆幸身上除了肚子中间的一条蚯蚓一样的手术刀疤之外,还真的没啥伤痕。我希望那些痛苦的回忆也能慢慢淡忘,而且永远也不要让忆帆知道。我也想到了忆江一身的伤疤,要是有一日大嫂看到,该是多么心疼啊。
洗完澡出来,忆帆开始把菜一个个端上桌。看得出来,这一年的留学生活让她的厨艺迅速成长。我好久没有好好吃中国菜了,这一顿饭真的是吃到了胃里,也温暖了我的心。我们吃得有点沉默,有点客气。饭后忆帆在厨房水池前洗碗,我则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
忽然,她丢下盘碗和手里的海绵,转身就投入了我的怀抱。我们不知道如何在彼此的纠缠、迎合、探求之中倒在了她的小床上,倒进了渴求已久的温柔乡里。
正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猛然听到有人拍门。接着就听到大叫:“说过不可以有人留宿哒!一个人住每月六百,两个人住七百块啦!”
忆帆苦笑着答应:“明天补给你。”
我在美国这个自由土地上的第一夜,有了这个小小的波折,让我们不由得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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