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zuo2022-06-29 16:01:19

同学托我转发他的短篇小说。

作者 James

I

下午將近四點。六處在陰面的大房間,兩列各四排的工位各對著一扇門,女處長坐在右列最裡面的工位上,皺眉看著一沓A4紙:

“老原,跟你說了好幾次了,報給部領導的文件不能用廢紙背面打印!”

老原站起來,轉過身低笑:“下回注意,下回注意”。

“態度倒挺好”,女處長哼了一聲。她這列對著的門被鎖上了。分管副司長從開著的那扇門進來,只站在門口,掃視一眼,微微一笑,和氣的問道:

“呂處,給佘部長的稿子準備的怎麼樣了?”

姓呂的女處長在工位上抬起頭,說:

“這不等四處的那幾個問題呢嘛?”

“那你們快點吧,侯秘書催了”,

“好,小胡,你去一趟四處,催催他們”,女處長皺著眉強調“他們”。

副司長點點頭,又想起一件事:“信息處要成員單位各報兩個聯絡員, 報了韓處,你們處報誰了”?

“我們處就這麼幾個人,給佘部長的稿子大頭兒都在我們這,讓別的處報一個吧。”

“盯一下,你們處派個人吧”。副司長沒法從不是她分管的處派人。她穿著商務套裝,胸前別著一隻花式胸針,很端正的職業白領女性模樣,兩隻小臂交疊,雙手握在一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握著一隻簽字筆。微笑掛在臉上。

呂處長想了想,“那老原吧”。看副司長沒說話,她就說,“老原,那你盯一下吧”。

老原不好說什麼,只是他也不願意被人甩來甩去,便問,“都什麼活啊?”

“重點就是他上記者會那天,你來辦公室上上外網,盯著網絡”。

“哪個網站……”

“聯絡處會給你們分配的”,呂處長對著副司長說,“那邵司,我們處就報老原了啊!”

邵副司長點點頭說,“原處,你盯一下”,看老原點頭,她轉身出去。

坐在女處長隔壁工位的劉副處長一直盯著電腦,此時側抬起頭,笑嘻嘻的對著女處長:“兩個聯絡員?去年他女兒那事整怕了?”

這事全單位上下都知道,只是事關單位一把手,沒人公開說。劉副處長的博導是一個牛人,加上他自己別有韜略,這時又正好有點閒心,就公開挑明了。

女處長沒說話,她正暗地裡在人事司託人,活動外線提個副司級,不願公開“議論領導”。正好地方借調來幫忙的小雷從司辦取來下午部機關內部交換的文件。今天下午文件不多,她翻了翻,“老夏頭兒這會兒來添亂”,她冷冷的哼了一聲。

“怎麼了?”劉副處長自己的事已經八九不離十,所以很有些超脫。

這個處七個人的編制,加上借調的小雷,一共八個人。小雷是某省會城市某區下屬單位的工作人員,今年二十四歲,部裡向省里借人,省廳對口處室的處長很強硬,直接和分管副廳長提困難,於是把人頭兒壓給省會城市的下屬單位,市廳乾脆推給了區裡,於是今年剛轉正的小雷就買了機票來了上京,跑腿、複印這些雜活正好他辦。處里另外幾人都盯著電腦認真工作狀,豎起耳朵聽。小雷站起來,顯然很有興致。

“夏——部長”,女處長拖長聲音,掃了小雷一眼,“你知道吧?”

“就是那個……”

“對”,女處長加了重音,“就是原來那個夏部長。退了十年了,這兩年鼓搗出一本書,明天上午在T大搞個發佈會,辦公廳來文,讓部裡幾個司局派人參加。”她順手在辦公廳來文上寫了幾個字,“老原,明天還是你去吧——小雷,你把這個文兒給老原”。

老原接過A4紙,女處長在辦公廳便函右上角“批示”了幾個字:“請原處參加。”老原看了看時間,是明天上午九點開始,沒等他說話,女處長已經懶洋洋的開口了:“老原,明天你就直接去吧。”

老原這些年在機關沒長本事,就是學會了謹小慎微。從去年開始,人事司加大了考勤力度,早上八點鐘以前必須到崗,如果八點零一分到,就要提供書面說明(如果是病假,還要醫院診斷證明),不定期抽查。對於考勤管理不力的司局,要從處長、分管副司長到司長,層層追究責任。所以老原問道:“那明天上午的考勤……”

女處長有點不耐煩,“小雷,你給他在考勤表上寫上:參加夏部長的新書發佈會——你再去複印一份辦公廳那個通知,訂在考勤表後邊!”

 

II

其實老原是願意參加這個發佈會的,甚至可以說是有點竊喜。從大學畢業起就在這上班,早年的新鮮勁說過去就過去。老原是個沒理想、沒規劃的人,與世無爭,混著混著,二十年就過去了。工作越來越忙,可說穿了其實就那點事,一天又一天,一年復一年。不,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加班越來越多,越來越長,幹的事越來越無聊。“中國男人老的快啊”,他有時候會說,他的女朋友就說他不上進。幾年前他離婚了,沒孩子,女朋友也交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每天上班到了辦公樓墻外,那座辦公樓就好像壓在他身上,壓的他腿都抬不起來,還不如在T大混上半天。

他坐地鐵去,把走路的時間多估了,八點四十就到了會場。所謂會場,其實是T大一間不大不小的教室。本來放一張桌子的講台,現在一字碼了三張桌子,鋪了張猩綠色的桌布,上面碼了三堆一共三四十本夏部長的新書。課桌讓老原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只一想,就又忘了。前面三四排課桌上放了桌簽。第一排給記者,第二排往後是辦公廳、幾個司局、部機關直屬協會、學會,估計得來十幾個人吧,老原暗想難為辦公廳湊這些人來捧場,卻陸陸續續進來七八個年輕人,坐在後面沒有桌簽的位置,看來是校方還找了幾個群演來湊數,顯得熱鬧一些。有一對男生女生顯然是情侶,男生不知說了句什麼,女生就笑。

幾個司局的人也來了,彼此都不認識,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手機。

九點過了五分鐘,夏部長出現在教室門口,老原忽然想起了自己大學時的打更老頭兒。夏部長看了一眼教室裡面,似乎猶豫了一下,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本來就在夏部長右首稍後陪著,這時擠進了教室門的畫框,做出“請”的手勢。於是夏部長一腳踏上講台,坐在居中的座位上,雙手交疊在肥大西裝第一個扣子下面,頭向後仰去,只是大學裡雖然有威嚴氣派的座椅,卻不搭放在教室的講台上,夏部長只好挪挪身體,伸伸腦袋,盡可能舒服的擠在椅子裡。接著那五十多歲的男人——T大的黨委副書記、常務副校長坐到右首,辦公廳的副巡視員坐在左首,扮了主持人的角色。

發佈會是中規中矩,副書記講了兩分鐘,夏部長講了五分鐘,副巡視員就請記者朋友們提問。部機關報的一個二十多歲的女記者提了第一個問題,夏部長答了三分鐘。

然後,第一排中間的一個三十出頭的女記者問了一個問題,以“謝謝”收尾。這時,夏部長突然伸直了肥胖墩實的上半身,右臂搭在講台上,右手朝向女記者:“你是中央電視台的記者吧?我多次接受過你們的採訪。”

女記者說,不是央視,我是XXX台的記者。後面倒有兩個學生竊笑了兩聲,原來他們沒有玩手機,倒真在看呢。

夏部長沒聽見一樣,眼觀鼻鼻觀心似的,雙眼虛虛,目光似乎落在教室後墻,自顧自的說了兩分鐘,靠回到座椅上,雙手又交疊在西裝第一個扣子下面。

看看沒有提問,辦公廳副主任便宣佈發佈會結束,請夏部長簽名贈書。

前排的三個記者都匆匆出門,辦公廳的一個副處長走到講台前,拿起一本書遞過去,夏部長接過來簽名。看這只手也曾簽過不少報給國務院的文件、部令、國際條約,據說還摸過東洋女人……,用了七十年了,還算有勁。那七八個學生群演都上去,排成一隊。老原猶豫了一下,還是排在學生們後面,也拿了一本,夏部長頭不抬的簽了。

此時不過九點四十多,好在部機關那幾個同事沒有認識的,不然有認識的人開了車,搭車回去也不過四十分鐘,有點早。並不是老原不忙,這兩年加班九點多成了風氣,左右不熬到那時候多半不能走,老原索性在校園裡散散步。這時兩節大課課間,可是眾多學生各奔各的下一節課,校園很快便空靜了。現在的學生和自己那時候有多少不同啊!可結局大概都一樣吧。誰知道?老原經過一個亭子,二十多年前在天下上京讀大學時,有個中學同學在這學阿拉伯語,他來找過他,還在這亭子坐下閒聊過——是哲學嗎?亭子還是那個亭子,旁邊的水池,水還是那麼不清不楚。老原想在亭子那坐一會,近前卻看見兩個黑人女人在交談,大概是留學生,她們聲音比較大,不是英文,也許是斯瓦西裡語,或者什麼馬里語佈基納法索語吧。

回到辦公室,也不過十一點零五,太晚了也不好,人世間,有幾個不是睜著一隻眼睛、豎著一隻耳朵,留神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別說什麼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大堆事,顧不得來管你那些破事,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很多人,很關心你呢?

老原把夏部長簽名的新書拿給女處長,也是在說他去過了。女處長順手把書放在一堆材料上。

老原站那兩秒鐘,女處長問:“老原,有事嗎?”

“沒事”,老原說著,就回到工位。你沒事就好,我哪有那麼多事,用不著沒事找事。老原自己去食堂吃飯。

吃完飯回來,拿著漱口杯去洗手間刷牙,正滿嘴牙膏沫時,一個30來歲的人在旁邊的洗手池,電動牙刷吱吱的響起來。老原在鏡子裡看看他,他在鏡子裡看看老原。老原回屋時無意間看見,夏部長的新書躺在了綠色的“待銷”文件口袋裡,《改革開放以來xx發展史》的書皮直直瞪著天花板的燈。

 

III

距離佘部長的記著會還有兩個多星期,辦公廳信息處通知,從本週開始,所有司局的聯絡員週末早七點到晚十點都要在崗,“工作要細緻,要做早、做好”,信息處處長在聯絡員預備會上說。

這就看出每個司局兩個聯絡員的必要了,可以兩班倒。另一個聯絡員、四處的韓處已經和老原商量過了,週六週日他孩子要上補習班和培訓班,老婆讓他負責上午接送。

所以老原一早就來辦公室了,打開外網電腦,把信息處給的鏈接都看了看。

忽然邵副司長半推開門,探了下頭,老原剛抬頭要打招呼,邵副司長就說“沒事沒事”,轉身回自己房間。老原習慣性看看錶,週六上午九點七分。

他們司所在的樓層,是連接一號樓和五號樓的過道,平時總有人來人往,嘴裡這個委那個部的,喜歡安靜的人在這上班,時間長了難免不堪其擾。這會秋副司長把門推開了,他也不好再關上。不一會,就有人聲、腳步聲從西邊傳來,經過門口時,有的人裡面探一眼,匆匆往東邊一號樓去。老原看見都是司局一級幹部,想來是部領導臨時召開開會。

樓道裡傳來李司長渾厚有力的聲音:“邵建華!小林!快點快點!”李司長本來是另一個司的副司長,聽說是佘部長一手把他扶正,從地方掛職回來,就調來當一把手的。

老原隔上十五二十分鐘,把那幾個網站點擊一遍,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隔著門,他能聽見李司長渾厚深沉的聲音,“ 來了沒有?趕緊,讓小呂他們快點過來!”邵副司長柔和的聲音說,他們已經出發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女處長剛進辦公室,劉副處長後腳也進來了。劉副處長徑直說:“前天聽說要換,’兩會’之前就換,原以為要開完’兩會’呢”。

女處長說,“可真快。老佘去哪?”

劉軍說,“可能是政協哪個委員會當個主任吧”。

原來,剛才開了司局級以上幹部會議,組織部的位領導也來了,宣佈謝XX同志任黨組書記、部長。

這時只有他們三人在房間裡,那兩人倒都不避他,女處長說:“喂,劉軍你說,這個謝部長從西南調來咱們這,能再進步嗎?”

“進步嘛……”劉副處長笑笑,“咱們部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現在在國務院序列里都排倒第幾了。”他蕩開一句:“不過,聽說他靠山挺硬”。

女處長說,“我去邵司那問問,什麼指示”。

老原這一年一個重大變化,是對這些事不再感興趣了。原來人真是什麼歲數干什麼事。他就拿著保溫杯去水房。打水回來,小于也到了,正在開電腦,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王副處長也是剛到,她一邊脫Bur的外套一邊說,“那個誰誰的司機,把他家車停我家車庫門口了,要不是打電話等他回來,早來了”。

換部長的直接後果,就是原來準備給佘部長的稿子要重來一遍,調整後給龍部長重報一遍,還要看謝部長有沒有新的指示。原來給佘部長的稿子已經基本定型,如今要不要推到重來,誰都心裡沒數。

那還要不要繼續盯著外網,不要有佘部長的負面消息呢?老原只是這麼一想,不問了,該幹什麼自然有人告訴你,混退休,就是領導說什麼都是嗯嗯嗯、是是是、好好好,哪那麼多話呢。

女處長從對面辦公室回來,把情況說了一遍。

 

 III

訂的是下午六點,依照經驗,人到齊開飯總得六點半。秋處長說分批過去。老原不願意在辦公室多耗著,寧願到飯店去耗著,是第一個到的,五點四十七。服務員問他先生點菜嗎?他說等會。先生喝點什麼?他說等會。服務員看各種食客多了,就出去了。

六點過一點,呂參到了。她一邊落座一邊吩咐服務員倒點熱水上來。

呂參說,“老原你說,我一個女的,當六處這個處處長當了四年,我容易嗎?”老原撇撇嘴,呂參接著說,“人家別的司,這個處處長都是男的當,你比方說綜合司。”

老原笑笑,“能者多勞。再說,咱們司不是女幹部多嗎?”

呂參說,“我現在一聽見什麼……部、……委,頭就大。”

老原倒是說了句心裡話,“一年不如一年啦。就咱們這,也管不了什麼事,倒是整天挺忙”。

“得壯士斷腕,才能上啊。”

“女兒找工作都得托央企的關係,還讓人那麼搞,有意思嗎?”

呂參看看他,“他女兒能力也實在有限”。

這時劉軍也到了,他兩周前剛辦完辭職手續,按說今天送呂參,劉軍雖然去國企,也算體制內的,不過和公務員畢竟不一樣,秋處、呂參和劉軍都熟,就一起叫上了他。

呂參說,“劉軍,今天你買單啊?現在你發財了。”

劉軍笑嘻嘻的說,“發什麼財?我買單可不合適”。

“你正式上班了嗎?”

“去了一星期”,劉軍看著老原,“你也找個地方掙錢去吧。”

“我?就這養老送終了。”

這時王副處長到了,掃視一眼,和呂參說,“哎呀親愛的,你真漂亮,氣色真好!”

呂參說,“”

服務員引著秋處等三人進來。這個飯吃的,難聽點說,表面上一派和氣,個個暗懷鬼胎。都盼著早點結束回家,都要表達對領導的敬意,或者對同事的關心。

倒是辭職的劉軍,也許喝了三杯啤酒,說:

“聽說佘部長開會前,還有好多司局長巴巴等著他接見呢?一宣佈謝部長,會一開完,沒人理他了!”

眾人都不接話,呂參忽然說,“小雷,你去叫服務員,結賬!”

 

(2021初冬——2022年5月 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