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2022-07-19 21:45:47

近代无锡城遭过两次屠,一次是咸丰年间,闹长毛那年,太平军诛杀妖民,另一次是同治年间清兵靖乱,见人就砍。两次屠城,无锡城人口殆尽,十室九空。后来的无锡人,自同治三年起,要么是外地迁徙来的,要么是从周边乡下移居来的。无锡人往上查,出了三代,或早或晚都是乡下人,或远或近都有几个乡下亲戚。

 

我家住沙巷的时候,一栋木楼上五户人家,四户有乡下亲戚,还很近,都是父辈的叔伯兄弟。剩下一户是知识分子,在南京读完书,分配工作来无锡定居。

 

四户人家的乡下亲戚,把城里亲眷的住房当作自家屋子来去。木楼上四镇八乡的方言不绝于耳,人来人往,语笑喧呼。

 

我老家在硕放,父系的支脉散布在东南乡硕放、梅村、鸿声、荡口几个村子里。母亲娘家虽不能说是乡下,但也是在护城河外面了。母亲早年在缫丝厂做童工,与一起做工的小姊妹结成金兰之好,如同亲姐妹一般的关系,保持到彼此成家立业拖儿带女,直至第二代,成为世交。在这些我喊阿姨的小姊妹中有几个六十年代下放回农村,于是我在查桥、石塘湾也有了经常走动的异姓亲戚。

 

乡下人以城里亲眷为贵。有城里亲眷的人家,在村里有脸面,说话办事人家都得敬着点。城里亲眷去乡下走亲,常会引起全村人的骚动,男女老少聚拢过来,自报名号,递水让烟。东家送来鸡蛋,西家借来碗筷。村里人厚道好客,不见外,一家的亲眷也就是大家的亲眷,一个村子就两姓,较起真来,出了五服,拐弯抹角的谁不沾亲带点故?村子有那么一两户城里亲眷,就成了全村人的骄傲。村里人有事去城里走动,也不生分,甭管亲疏远近,直奔这些亲眷家落脚。他们在城里的家天然的成了这个村子的“驻城办事处”。

 

   水城农船(取自网络)

 

小时候,我家差不多就是无锡县乡好几个村子的驻城办事处。村里的乡邻三天两头摸上门来,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络绎不绝,少则一人单行的,多则三五成群,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非但我不认识,连我爹娘也不认识。但无一例外,来人都自称是自家人。 不会有错,他们至少都能报出我家在某个村庄上的某位亲戚的名字。

 

情景经常是这样的相似,来人在我家门口站定,一拍掌一拍腿:啊呀呀——大婶子,我是那谁谁谁。

我娘一脸疑惑:你是?

来人:记不起来了?好吧我给你提个醒。我是你乡下巧宝屋里村东头数第二间水莲家的老三啊。我爹是五狗子,想起来了吧?

娘:……

那年你去村里的时候,是我去田里叫的巧宝,那时我还挺着大肚皮,想起来了吧?

啊,你是那谁吧,是……

真是真是,我就是那谁。

来人说完,一步跨进,要一碗凉水咕嘟咕嘟的喝。赶上饭点,正好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的拿起碗筷,有啥吃啥,如同进了自己家门。

可是我娘还是想不起这人是谁,反正这位已经上了我家饭桌的应该是某村庄上的人没有错。乡音为证,来的都是客。我们一概称之“庄上人”。(吴语“庄”读hang的音)

 

村里人进城,走水路坐客船。如果赶巧,搭生产队去城里下粪肥的农船,省了来回的船票。出门的时候,手里不忘拎一只小公鸡小公鸭,或者小半袋子新轧的麦面,或者一竹篮沾着新鲜土块的山芋。农家日子逼,没有贵重的东西拿的出手,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

 

在我家眼中,这些人来来往往,见多不怪。但对他们每一次上城都是逼不得已,要筹谋很久,算好日子才动身的。村里人出一趟门不容易,耽了田里的工分活,都是有事来办的。事分大小,总与生机活路有关。城里有人就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歇上一会,喘口气喝口水,吃顿便饭。要是事情办不完,打个地铺,投宿一夜,讨个方便,这是一种。另一种就是直接上门找城里亲眷来求助问事的。在村民眼中,城里亲眷个个手眼通天,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哪怕这门亲眷可能只是个在城里帮人看大门,或者在街梢头炸油条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五狗子背着他的女人来城里看病,医生说要住院,正遇到病床紧缺排不开,要等。五狗子上门找到我家,让我爹娘出面找医院院长写条子。

 

癞痢老六的小儿子读完小学,辍学在家。老六找上门来,让在城里帮忙找份管饭的临时工做,顺带着学点手艺最好。

 

队里的农船让水上派出所扣了,队长阿龙掮着两桶菜籽油上门问,能否出面找个关系疏通,把船先撑回去。

 

黑皮阿福,挑来了一担山芋干,要在城里跟人换点粮票买点米面回家去。媳妇快要生产,家里青黄不接,灶头已经断了柴火。

 

连村里的四类分子也打听好了我家地址,摸上门来,说要见见小阿弟。四类分子的历史问题没有解决,找我爹打听落实政策的消息。我爹就是他口中的“小阿弟”。

 

姑姑的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男的是独眼瞎,女的是哑巴。小时候在村里,一听到哑巴朝我“呜呜”的叫,我就逃跑。哑巴儿子从乡下赶来,是为他父亲治病的事,瞎子肝癌,做完手术,躺在医院里。医院离我家不远,哑巴儿子来我家,白天炖粥,送去医院,夜里就睡在病床边的水泥地上。哑巴儿子在我家炖了半个月的米粥,半个月后,瞎子死了。哑巴儿子上门的时候,喊我母亲“寄娘”。至今我还记得的这孩子叫建国,那年上初中一年级。

 

  运河石拱桥(取自网络)

 

小时候,我有个毛病,从记事起就有失眠症,缘起怕鬼。夜里天黑以后,浮想联翩,常常感觉屋子里影影绰绰的鬼影在飘忽。这毛病直到一次乡下来人,给彻底治愈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我半夜如常惊醒,想到鬼的故事,不敢入睡,躺在暗中向外张望,紧张异动的出现。就那当口,我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的地板上正躺满了人。木地板铺就的草席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庄上人”,就在我床前地上,打鼾磨牙,睡梦深沉。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从我意识深处涌起,所有的鬼影从我的眼前飞散而去。那么多人——我的父老乡亲,身子散发着泥土的腥味,胼手胝足,蓬首墨面,青筋虬结的乡亲,一个个钟馗一样,在我身边咫尺之距,与我同在,天底下还有什么鬼怪可近得我身?那一刻黑夜在我面前霎然变得透明敞亮,如同白昼。我心中有了托底,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传遍全身。那天夜里我安然入眠,一觉睡到天亮。从此以后,仿佛乡亲们就在身边,我变得有恃无恐无论境况怎样都能安之若素,再也没有因怕鬼而睡不着。

 

那天夜里在我家地板上打地铺的“庄上人”来自两个不同的村庄,从戴家坝来的那几个是来挑煤渣的,回去做成煤饼烧火;从查家桥来的几个是去城周边斫草,再用船运回村去晒草干,为羊和兔子准备秋后的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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