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退休之前最后一天整理教室的时候,发现了压在厚厚的书中的一张纸条,这张纸条上写着,“我最喜欢的老师是孙老师,因为她回答我问的所有问题。” 笔迹认真而幼稚。
写这个纸条的是一个叫考特的男孩,这是他四年前的纸条。记得当时我看到这张纸条的时候,觉得很好笑:我回答他什么问题了?他又问我什么问题了?
那时考特上九年级,是我中文初级班的一个学生。有一天在我讲课的时候,他又突然举手,我问他有什么问题,他用英文说,“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考特已经问过这类与当天的课毫无关联的问题,我本想说,“以后请问与课上有关的问题。” 想了一下,我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蓝色,” 我没加思索。
“你不是喜欢棕色吗?”
他还记得我上次的回答!我想笑,想想我以前确实喜欢过棕色。后来一年年变老,发现穿棕色的衣服显得脸色很暗,就排斥棕色了。
“嗯,变了” 我只好回答。
“你为什么喜欢蓝色?” 他更加认真。
“因为天是蓝色的,海也是蓝色的。天很高,海很深。”
“啊,我也最喜欢蓝色”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这就是考特,上课举手认真地打断我的讲课,然后问的是这些幼稚的和课上毫无关联的问题。
记得有一次考特又在课堂上问起这类孩子气的问题,坐在他前边的一个叫查理的男孩子说,“你为什么不闭嘴!总是问些愚蠢的问题!”
“没有问题是愚蠢的问题,”考特说。
“你为什么不去地狱!” 查理说。
考特:“老师,他骂人!”
我说,“课堂上要注意语言,不要骂人。”
“我没有骂人。我说让他去地狱,地狱就是一个地方。就像中国也是一个地方一样。比如,可以说,你为什么不去地狱,也可以说你为什么不去中国?” 查理说。
“你的比喻很不好,地狱和中国怎么比起来了?” 我说。
全班大笑起来,查理不好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考特和查理似乎总是在课上争吵,一般都是考特先说,“老师,查理看手机了。查理不听讲“ 然后查理大声地喊,”你去地狱去吧,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吊死!“之类的。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跟考特的爸爸提起了这事儿。我说,“考特好像和一个叫查理的男生有些矛盾啊。比如,上课的时候,如果查理发言,考特就在底下私笑,有时还有些嘲弄的意思。这样查理就会反抗,会说些不合适的话。有时会影响我的课堂。”
考特的爸爸非常生气,说,“他就是这么讨厌。在家也常常嘲弄他弟弟,还嘲笑他的继母!”
看到考特爸爸真生气了,我就缓和着说,“考特还是很善良的孩子。他也聪明,中文也不错。他很幽默… …”
考特爸爸:“幽默!他对别人毫无尊重。他那是什么幽默!“
觉得和考特爸爸的谈话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也不想再提起考特应该如何进步的事儿了。他爸爸好像对他很有些偏见。
第二年考特和查理都选了中文课。他们的矛盾好像少了些。我发现考特有时会主动和查理打招呼。查理呢,爱理不理的,可是没再喊“为什么不把你自己吊死”之类的话。
有一次我让学生写他们的家庭成员,并配图,然后在课堂展示他们制作的图书。考特问我,“如果我有两个家庭,该怎么写呢?“
我说,“你就选一个写吧!“
“我和我爸爸家住在一起,可是我不喜欢我的继母,我写不写她呢?“
“你自己决定,自己喜欢谁就写谁。不喜欢可以不写。“
后来我注意到考特还是写了他继母,他提到,“我的继母叫罗丝,她是一个职员。“ 画书中也没有提到他不喜欢继母的事儿。
第三年,考特又选了中文。不止一次,他自言自语地说,“这门课是一直支持我每天来学校上课的原因。“
“真的吗?谢谢! “我按耐不住心中个喜悦,觉得考特的话是我当老师以来学生所给的最高评语。
自从考特说“中文课是我每天来学校的动力”以后,我就很注意他。每天考特进教室时,目光永远是似聚似散的,也就是说,他似乎在耵住一个什么地方,又似乎是眼光散去,没看到任何事物,可是他分明又是注意到什么了,“安琪,你今天换头型了! 为什么?” 他进教室时总会挑一个人评论。每次看到考特的神情和问话,我都想笑。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考特仍然选了中文。
考特开始频频旷课,我问考特,“你为什么几天没来上课呢?”
他说,“我现在常住在我妈妈家,开车到这里要40 多分钟。”
“那你为什么不转学呢?”
“那边没有中文课。我想把中文课上完。再说,还有不到一年我就毕业了。”
后来,考特旷课越来越严重。又一天我说,“你这样旷课,你的中文也会不及格的!”
他说,“我会把功课补上。孙老师,我不来上课, 你想我吗?”
“我当然想啦!不过,我更担心你的学业!”
我当时的口气一定很不真诚,因为这一年我的学生突然增多。我每天教六节课,四个不同的等级,要开车走两个学校。有几个学生在课上几乎不能集中精力听课,我用了大量的时间在放学后给他们辅导。我一直在想办法让不听课的学生能对中文感兴趣,每天我都感觉精疲力竭,并没有想到考特大概是在一个特殊的时期,他也很需要老师的帮助。
后来考特就不来学校了。我问学校,“考特是要转学吗?为什么这么久不来上课?”
学校回答,“我们正在和他的家长联系。他下个星期会来上课。”
后来我又收到学校的邮件,说他们给考特写过信,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回音。学校决定去他家家访。
再后来就没在学校见过考特。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我突然又记起了考特的“这门课是一直支持我每天来学校上课的原因“ 这句话。就决定给考特的父母打电话。我想,如果有机会能和考特谈谈,也许我会说服他来学校把最后的半年读完。我打了电话,考特家的电话全都停用了。不是打不通,是电话号码撤销了。
后来就是疫情了,突然学校就停了课。考特也就再无消息。结果是考特以高中没有毕业结束了他的高中生活。
想来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老师。我从来没把我的工作看成是教育下一代培养人才等等。我对我的学生是否能够出人头地,我是否桃李满天下等观念很少关注。我认真教学,不过是觉得应该对得起一份工作,任何一份工作。
可是考特不同,他是向我呼唤过的。当他问我,“孙老师,我不来上课,你会想我吗?” 他是在向我呼唤,向我寻求帮助的。我本来是可以帮助的。我可以和他好好谈谈。我也可以早一点儿给他家长打电话。也许我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也许会有什么效果,也许我能说服他来上课,也许他来了,他高中就毕业了, 也许。
望着考特的这张条子,“孙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因为他回答我所有问过的问题。” 我忍不住喉咙哽咽,眼睛湿润。考特,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因为你总是给我最高的评语,一直鼓励着我成为一名好老师。可是我却没能尽同样的努力帮你度过难关 ---- 非常惭愧。
老师今年退休了,可是考特,你会回学校完成你的学业吗?祝你一切安好。生活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