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 第六章 武汉-1937年 可能成功的P2022-08-26 16:07:21
青莲的舅爹爹钱光庭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实则让大家都觉得有点特别的人。他早出晚归，很快在电信公司找到了职位，说是要先立足，同时帮助家里寻找商业发展的可能性。他也自己在法租界租了房子，打算就搬出去了。
在何家的这些时日，何耀武找到了可以彻夜畅谈的人。他们从战事的可能性谈到武汉商界的变化；从国际局势，谈到经商持家之道。钱光庭还鼓励孩子们要上洋学堂，最好将来出国留洋，开拓眼界。看着这个年轻人，何耀武不由得感叹，要是自己的儿子能有这样的眼界和担当就好了。
何凤珍与婆婆、老太私下嘀咕，这个看起来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怎么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个亲？他对女眷的彬彬有礼和平等姿态也是令这几个传统礼教熏陶出来的女人很是惊奇。后来听说他去欧洲和日本留过洋，她们几个才找到了一点点答案。
对于青莲和擎坤来讲，舅爹爹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他走过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他在洋学堂学到的科技知识，他对于女性独立的观点，都是孩子们从来没听说过的。他对青莲说：“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都可以成大业，都可以当家作主。”
看到吴先生总是跑过来给老太看病抓药，舅爹爹就给孩子们讲西医西药。什么消毒剂、麻醉针、手术、解剖、传染......等等的新名词让青莲着迷。她悄悄对开淼说：“我将来要当个医生，一个西洋医生，一个外科医生。”
他还和孩子们讲一二八事件，讲日本人如何挑衅，如何借机会攻入上海。1932年的淞沪战役，十九路军抗敌的故事，还有“八百壮士”死守上海苏州河畔四行仓库的英勇事迹，都是青莲和擎坤从来没有听大人提起过的。舅爹爹把他们的认知带出了汉口，带出了湖北，带到东北抗日联军的战场，带到了列强角力的上海...... 两个孩子对舅爹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但是他很快搬了出去，只是偶尔会回来探望。这个让青莲崇敬的父辈慢慢地从她生活里淡出了。青莲很想念舅爹爹，她甚至偷偷地想，要是自己的爸爸像舅爹爹这样就好了，每天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有趣东西，身上有一种讲不出的力量和责任感。而且他是那么平和，那么有耐心。才短短几日就让青莲享受了男性长辈陪伴童年的福分。
可是舅爹爹还是走了，而家里来了另一个男人，是他们家新来的长工老刘。何耀武每天在洋行忙碌，还要照顾生意和房产，何保城要么出公差，要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擎坤还小，家里需要一个壮劳力。于是舅爹爹就介绍了他朋友以前的长工老刘。
随着闹饥荒的地区扩大和东北日渐恶化的局势，越来越多的北方人开始南下，有的是逃荒，有的是寻找更安全的发展。而老刘看起来都不是。
他说自己是河北人，光棍儿一个，中等个子，估计有四十多岁，半驮着背，很是粗犷的脸上还有一条伤疤，人看起来也有把子力气。何耀武在杂货铺旁边开了一个老虎灶，也就是烧开水的灶房。每天给邻里供应开水。有的人来自己取，也可以预定好，老刘送过去。虽然不是大买卖，但是可以贴补家用，抵消一点日益飞涨的物价。
老刘每日打扫庭院店铺，上货码货，挑水烧水，很是勤力。不像舅爹爹，老刘几乎不说话。他住在灶房旁边的小屋里，晚上收工以后，人会消失，第二天一早却最先起床，默默地开始一天的忙碌。青莲和擎坤看着，却不敢上前攀谈。而何耀武根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何家人善良本分，对下人都很好。不过，还是有一种气氛：那些人是不同的，没必要交往。
青莲在学堂里一早发现了人的等级不同。汉口的女子洋学堂不多，所以学生成分比较多样化。有像青莲这样的中下层家庭出来的孩子，也有官宦和资本家的子弟。学校要求女孩子们青褂黑裙，黑鞋子，白袜子，算是整齐划一。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褂子有土布的，也有有蚕丝的；青莲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布裙，但有些女孩的裙子有夏天的细麻纱和冬季的软呢子。青莲穿姆妈做的布鞋，大小姐们穿光亮的皮鞋。而巷子口的乞丐伢则衣不蔽体，没有鞋穿。青莲小小的心灵比较着，思忖着。
毕竟是孩子们的世界，有的富贵家庭出来的孩子很和善，教养一流，对聪明漂亮的青莲很好。青莲手巧，经常会做漂亮的布盘扣，或者小荷包送给朋友们。但是青莲知道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她不接受她们随意却昂贵的礼物，也不去她们在高尚地区的生日宴。她就一门心思地想学知识，长本事，将来去当一个西洋医生。
1937年7月，武汉又进入了新的一轮火炉天气。世道不好，家里收入吃紧，何耀武给女眷的用度也减少了。何保城这份薪水反倒是显得比较可贵了。舅爹爹偶尔来看大家，会带着孩子们去喝酸梅汤。长江边上热浪滚滚，出现了以前很少看到的军舰。天空的飞机也比以往多了一些。
“舅爹爹，那些军舰是做么斯的？”擎坤问。
“我想是准备应付日本人的。也有大船是把重要物资运走的。一路逆水而上，到重庆。也许有一天，日本人会打过来。武汉是个重要的城市，我们不能丢了她。”
“为什么说武汉重要？”青莲搞不明白。
“武汉在中国的心脏啊，铁路和水路的大枢纽，还有大机场。汉阳很多工厂，尤其是兵工厂。文化商业都很发达。”钱光庭试着跟孩子们解释。
“那舅爹爹家要从上海搬过来吗？”青莲问。
钱光庭看了看青莲，笑了：“不一定啊。也许很快，全中国安静的城市就不多了。”
“日本人会占领全中国？不是就是在东北吗？我们学校的师兄师姐有游行的，说是要让他们把东北还给我们。”青莲皱起了眉头，一脸认真。
“希望不会失去全中国。中国人会战斗到底的。”
“我也要战斗。要是那些叫花子闯入我家，我一定把他们打出去，放狗咬他们！”擎坤的世界里，最大的侵略者就是巷子口的乞丐了。
舅爹爹笑了。他拍了拍擎坤的脑袋说：“嗯，保卫家园，是个男子汉。但是日本人真的很厉害，他们的军队和武器比我们先进多了，他们都有航空母舰了。唉，中国这些年落后了啊。”
“那舅爹爹会去打日本人吗？”青莲着实有些担心。
“战斗不一定上战场。我是中国人，就不会不抗争。”
青莲看到舅爹爹的目光落在远处江面的军舰上，深远而坚定，似乎还有一丝向往。
那次江边谈话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见到舅爹爹。不久，叫卖号外的小孩带来了北平和天津沦陷的消息。8月份，上海又开战了。更多的军舰、飞机、难民涌向武汉。何耀武、何保城在家忧心忡忡。
“听说国民政府要迁都重庆。”何耀武说。
“是这个趋势啊。看看汉口有多少军队在街上就知道了。火车站都要挤爆了。好多军用物资。这是迁都的必经之地。据说委员长也要来。”何保城最近对局势很是关心。
“日本人还是挺远的吧？”
“国军抵抗还是很顽强的。我想他们不会放弃武汉。”其实何保城自己也没把握。
“很久不见光庭了。他看局势很准的。不知道他家在上海怎么样。”何耀武很想和钱光庭谈谈。
“不晓得呀。唉，我明天要出门了。还好我的路线是去西南。”何保城真的不想去，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薪水现在很重要。政府部门的差使还不能轻易丢掉。
“唉，小心。”
谁也没料到何保城这次出公差，就没再回来。等到八年以后他再次出现在汉口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
1937年，武汉成为最为繁忙焦躁的一个都市。大量的物资和国民政府的官员从南京撤往重庆，积压滞留在武汉。武汉周围重兵结集，听说还有从苏联来的航空志愿队。青莲和擎坤已经不去学堂了，也不被允许自己跑到江边看军舰。街市上人多车多，尘土飞扬。两个孩子经常坐在院子里数天空出现的飞机。
有时候飞机在低空掠过，震耳欲聋的声音让青莲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她看到没完全盛开的桂花被震得从树上飘落，坠入大战之前已经焦灼的尘土里。
8月20日，武汉上空响起了第一次防空警报。没有训练过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何耀武出门在外，家里只有老少妇孺。老刘只得把孩子们都拉回屋内，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躲避。
第一次日本人的轰炸在城市周边，也有国军和苏联航空志愿队的飞机升空对抗。大量市民开始向武汉西南边的其它城市和乡下逃亡。
钱光庭跑回来，给何耀武留下一点银元，敦促他们赶紧往乡下撤离。商量下来，他们决定和吴先生一家一起逃往吴凤珍的娘家，位于武汉西边离汉川市不远的马口镇。
“光庭，你一起走吧？”何耀武问。
“你们先去。我还有事情要做。”他在青莲和擎坤失望而担忧的目光里消失了。
老刘也不走，他说自己留下看家。
于是何耀武花了大价钱找来一辆马车，一家人开始了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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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的战机
逃离武汉的民众
被称为"东方芝加哥"的武汉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