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妈要我好好保护你
从十月初到十二月底,在高静怡的眼里,整个中原大地都是金黄色的。
中原理工分南北两院,一条“学院路”横亘在南北两院之间。在“学院路”的两边,是两排一眼望不到头的法国梧桐。高大的梧桐树繁茂的枝叶延伸到了路中央,竟然奇迹般地与对面的梧桐树枝条交叉错杂,逐渐地拥抱在一起,形成教堂似的穹窿。金秋恬静的暖阳,凉爽的轻风,催得梧桐泛黄。每天,“六朵花”结伴奔波于南北两院上课,行走在金黄色的穹隆长廊里,时不时爆出的欢笑声,震落零星黄叶,叶儿轻舞飞扬。
校园内,小花园里的金菊绽放,桂花落了一层又一层,依然扑鼻的清香。女孩子们虽然错过了1993年春天里国色天香的牡丹,可是在这样“香与韵、两清洁” 的桂花丛中“在幽愈馨”,也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第一学期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在大学英语的精泛读,高数,大学物理,画法几何与机械制图中滑过,柔软而温情。
远离了高中时代的清规戒律和父母的严厉监控,对陌生的环境渐渐适应、特别是与来自各地的陌生同窗变得熟络起来之后,对于“六朵花”来说,“家”则渐变成了一个天高皇帝远的符号。想家的感伤,很快就被如小鸟冲破牢笼般的自由和解放的快乐冲淡了。
被班级29名男生捧在了手心里的“六朵花”,她们的绘图铅笔是不用削的,自有男生轮流给削好了,整齐地排列在女生的课桌上;买饭是不用站队的,很多次其他系女孩狼狈地踮着高跟鞋,在男生:躲了!躲了!油啦油啦!的惊呼声中惊叫抱怨的时候,“六朵花”从容地接过男生给打的饭菜,优雅地跟男生结账,款款地走人。
除了对素素的情感世界比较难猜测,或者说对于她的“情史”还没有摸透情况,其余的“五姐妹”都拍胸脯保证,全都是连情书不曾写过一封的情场小白。对于班级男生的全方位呵护,她们不得不承认是享受着的。就是这份摇摆朦胧的情感,是支撑她们每天梳妆打扮,神采奕奕地走向教室,在枯燥的,淬火,锻点,弹性,零件的横切面这些专业术语中坚持着的唯一动力。
从联欢晚会的相识到每天上课在一起积累起来的信任, “六朵花”应五个男生寝室的轮流盛情邀请,与他们在空间上游走在这个有着现代化魅影的“十三朝”古都里,更在时间上沉浮于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化里,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指点着江山。
“206号牢房”的女孩们除了素素,都是第一次踏上中原这块神秘的土地。在来到这所院校之前,她们对中原的印象各不相同。琳琳脑海里的中原是浩浩汤汤浑黄如浆的九曲黄河;芳芳认为是万壑争奇的黄土高坡;“东北大粮仓”来的梅梅认为中原更应该是深厚肥沃的冲积平原上的风吹麦浪;静静的脑子里,都是上古遗址,贵族墓葬,车马坑和玉器青铜器;而菲菲只知道中原是没有湿润的空气和老火靓汤的……现在她们脚踏在“河出图,洛出书”的华夏文明之滥觞,不经意间从脚底擦过的一块岩石,或者垮过的一条壕沟,也许都承载着辉煌的历史或者上古的一段神秘传说,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片土地。
虽然被冠以“理工男”,男生在联欢会上已经用实力打破了“呆板”“憨直”这个偏见,更是利用看历史古迹这样的好机会展现其“博古通今”。当“采花大盗”在洛水河畔,随口说出《洛神赋》里的一句“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的时候,老大琳琳感觉惊为天人,对其刮目相看。
董昌健在中原理工转悠了一下午,已经是第三次传呼206寝室了,依然没有人回应。气鼓鼓的他正要离开,突然呼啦啦的一队人马,从他身边飞速闪过。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后面,刚从东周王城公园划船回来的“六朵花”,被他碰了个正着。
男孩女孩似乎玩疯了,把车铃按得震天响,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一齐大声地唱着Beyond的《真的爱你》,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路边站着的董昌健。可是,他却注意到,静静正坐在“小安子”的自行车后面,也跟着扯着嗓子附和,笑得如此开心和肆意。这在他六岁时就认识了静静的记忆里,都不曾有过的。他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莫名地疼痛。
女生寝室大门口,“男生止步”的牌子,终于让这群疯丫头清醒了过来。她们跳下男生的车子,道谢道别,目送着他们的车轮碾过落叶,鼓鼓的被风兜起的白衬衫消失在视线里,才意犹未尽地向寝室回去。
“高粱饴——!高粱饴——!”她们刚一进寝室,楼下就响起了静静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
“太会掐点儿了!咱们刚回来,他就来了!”梅梅慢悠悠地说。
好心情立即被毁,静静皱起了眉头,“不理他!”。
“高粱饴,我知道你回来啦!快下来,没做亏心事,干嘛不敢下来?” 董建昌一想到她刚刚坐在男生自行车上笑得那么开心的一幕,心就如针扎。
果然,静静又上了他“激将法”的当。她“咣当”一脚踢开阳台门,看到楼下一脸坏笑的贱贱,心情的巨大落差,仿佛从云端跌落到泥土里。
她冲董昌健喊:“死贱贱,又是你喊我外号!你来干嘛?我做啥亏心事了?我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今天我就是不想下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上次说发了补助就回请我,合着你想赖账呀?”董昌健不甘示弱。
“哦,你可真有出息!”静怡恍然大悟,忿忿地说:“不就是一顿饭嘛,我请你!但请你吃完后,咱俩就两讫了,你没事别来找我啦!”
“还两讫呢!”见静静认真的样子,董昌健心里觉得好笑,气不知不觉地就消了一半,表面上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不用担心,我吃不过你的。”
看着周围寝室的女生探着脑袋,捂着嘴偷笑看热闹,静静更是被火上浇油。
“死贱贱,你怎么那么烦人呢!你有能耐别动,等着我下去削你!”
“又‘削’?”菲菲看着风一样“噔噔噔”往楼下跑的静静,一脸茫然地望着其他女生,说:“我记得她刚刚发誓说不下去的……”引得其他人又是一阵大笑。
董昌健一边跑,一边冲在后面追他的静静挑衅地喊:“一二一,加——油!”,气得静怡顺手从花坛里拣起一块鹅卵石,照着他扔过去。不偏不倚,鹅卵石正好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呀”地一声大叫。
“活该!自找的!”静静也不追了,累得弯着腰喘粗气。
“下手真狠!” 见静怡不追了,董昌健也停下脚步不跑了,试图拿手够后背被打的地方,却够不着,恨恨地说道。
见他狼狈的样子,静静感觉很解气,终于笑了:“算了,还有三拳就免了吧!”
“真的?”接收到偃旗息鼓的信号,董昌健忘记了疼,放心地走过来,在静怡的旁边坐下。
“高粱饴,想什么呢?” 见静怡半天没说话,董昌健好奇地问。
“我在想……”静静转过身来,端详着董昌健。
董昌健被看得发毛,嘴上却说:“看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静怡恨得牙根痒痒,她控制自己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在想,你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就能做到这么讨人嫌呢?你是不是希望我告诉你妈,说你欺负我,然后让你妈好好管教你?”
“告诉呗!我才不怕!”董昌健胸有成竹地说:“现在不比小时候,你一告状,我妈就教训我。现在是你妈要我好好保护你。”
“啊呸!我妈啥时候说过?”静静被他气得直翻白眼。
“你忘了临走的时候,火车都开了,阿姨还在窗口嘱咐我说,你俩在外面,一定要互相照应,健健哪,你是男孩子,要好好保护静怡啊!”
看着贱贱在惟妙惟肖地学着自己妈妈唠唠叨叨的样子,静静哭笑不得,知道跟他讲道理是说不通的,于是站起身来,说:“快点,你想吃什么快说,吃完饭请你立即消失!”
“你记得上次买随身听,还赠两节充电电池,当时赠品送完了吗?我今天去,凭收据要了两节电池给你。”说着,董昌健从兜里掏出两节电池,递给静静:“我从下午就一直等你,等到现在,你不应该请我吃顿饭吗?”
“啊?你怎么不早说?”静静又惊讶又觉得正常。惊讶的是自己错怪了他,还害得他挨了一记石头;正常是因为从小到大,贱贱的性格她太了解了,非要先把她惹得像一只毛都竖起来的猫,再给她点小感动去捋顺她炸起来的毛。更可气的是,静静觉得一点都不好玩,董昌健却乐此不疲。
吃饭的时候,董昌健问静怡最近都去哪里玩了。静怡如数家珍,骄傲地把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董昌健一听急了:“都去过了?至少留一个地方让我陪你去啊!”
“龙门石窟没去呢,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到放假,别来找我。”静怡突然想到了一个可以摆脱董昌健的好主意。
“这哪行?你妈嘱咐我……”
“行还是不行?”
“行!”
等静怡回到寝室,见素素正在往门上贴一张纸条:English Only! 并加粗加重了那个巨大的惊叹号。
“闹什么妖儿呢?”静静奇怪地问。
“老公说为考四级做准备!”芳芳替素素回答。
“不会吧,考四级早着呢!”静静把脸转向素素,素素一脸认真地点着头,说:“你们从小就学英语,基础好,过四级没问题。我们老家,女孩子能念书就不错了,哪有时间在英语上下功夫?所以英语是我最差的学科,从现在我要下功夫学英语了。你们几个夫人听着,”素素把脑袋探向屋内:“从我贴上这张纸开始,在寝室一律不许说汉语,只能说英语。要说汉语就被赶出寝室说去,听见了吗?”
“听见啦,老公!”这样一本正经瞎起哄的事情,“五朵花”常常配合得很好。
颁布规定的第一个夜晚,平日里嘻嘻哈哈笑声不断的寝室出奇地安静。大家总想寻觅点话题说点什么,就是不知从何说起,最多就是“Ok”,“Give me some xxx, please.” “ Thank you ”之类,然后就是沉默。
等到第二天早上,早已经迫不及待的素素地第一个跳出寝室,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可憋死我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