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夫2019-02-10 08:47:44

有的时候,战火太激烈,或者是当天某一方吃了闷亏,便暗地里打量补充乌桕籽弹药,好整装再战。打树上自然落下来的种籽,就有些入不敷出的困难。孩子们便爬上树去,采摘那些尚未成熟的种籽。结果,兴致勃勃的上树,龇牙咧嘴哭哭啼啼的下树。原来,树上的毛毛虫特别的多。孩子们都叫它‘洋辣子’。到底是‘洋辣子’,抑或是‘痒辣子’,谁也没去认真考究。反正,那种一寸长短的肥嘟嘟的虫,蜡黄色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墨绿色的毛,十分中看,可是,应了一句老话:中看不中用。那毛,碰到老牛身上,牛都得起一身牛皮疙瘩,就别提孩子们那身细皮嫩肉了。那种肿痒疼,肿成连串泡,疼入骨髓,痒进心窝。而且还淌黄水。多少天都不见好。

 

村子里还有几户坚持下来没有迁走的吴姓人家,便骂骂咧咧的,说是攀不上这么闹折腾,改了‘吴’字换成‘乌’字,结果闹的鸡飞狗跳、大人小孩都不得安生。梁姓人家便觉得委屈,反唇相讥道,都是你们‘吴’哇‘乌’的坏的事情。话虽然这么说,也不过是打个口水仗,说说而已。毕竟都是亲戚,百十年前,都是打一个门洞里进出的一家人。不过,打梁润泰东家记事起,村子里就不再有吴姓人家。人们却再也懒得去更改村名。梁姓的祠堂,因为少了吴姓旁支败叶的,倒是修建的更加气派壮观,远近都相当闻名。

 

对于乡风民俗,大先生一直是非常留心,刻意收集,他有个不成愿望的愿望,就是等世道平定下来之后,能够安安静静的把就他所知道的有关乡风民俗乡规民约的事情,整理出来,也好传给后人。方圆百十里地,许许多多的祠堂,他都走动过拜望过,唯独这个梁氏祠堂,从来没有光临过,可能是跟梁东家走的太近,对他们梁氏,自认为知之甚多。便有意无意地就给落下了。用大先生一句口头禅:买回的书不看,借回的书先看。所以,这回,他欣然答应了梁东家的约请。

 

待得他们几个人拉拉杂杂的到了村口,就看见那几棵乌桕树,冬天里残枝败叶披头散发的样子,虽然不太中看,但那架势,那气派,令人颇有些感慨,像那病倒的狮子,可那余威,还是不减当年的。他们首先来到祠堂。那是一甩九大间开头的青砖瓦屋,从侧面看过去,该是三进两天井的格局,正门脸开阔,南向朝着那泱泱的焦湖,几棵苍松,宛若挺立的卫士守在屋角处,松树的两侧,簌簌落落的,是些古老的刺槐。老槐树干皴裂成大块大块的,像是用棕红色的鹅卵石垒叠而成,岁月的风霜,在树干上留下了刀刻斧錾般的痕迹。那几株榆树,树干倒是挺直,暗灰的皮色,有些泛白,就见得有些支离破碎,疤痕累累。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榆树皮,也能让苦难的乡民多苟活几日。

 

走得近了,还没有来得及登上那六整块青石板叠就的高高在上的台阶,首先映入大先生一行眼帘的,是那唐哉皇哉的祠堂大门,亮闪闪的黄铜炮钉,排列有致的,门上的虎头响环,有些耀武扬威的神态,又像是在注目凝视着大门左右那一对虎视眈眈的石狮子。大门两侧,自然是牌匾楹联,是用上好的黄杨木做的,几处拐角都镶嵌着贝壳,无非是蝙蝠蝴蝶。瞧那几个大字,笔锋淋漓,构架敦实,运笔畅酣一脉相承,一看就是正楷颜体:

 

敬忝明袖树发千枝根一本

昭穆列祖湖水源同流万家

 

这里的树,是指乌桕还是松柏,抑或是老槐老榆?不得而知。不过,下联的那个‘湖’字,应该是焦湖无疑。

 

二进的正堂,供着梁氏的祖宗牌位。自梁润泰起,进门的几位姓梁的,自然的献香祝颂,三叩九拜一番。大先生感兴趣的,是那骨骼情奇的柳体对联:

 

祖德流芳山高稼穑润

宗功浩淼水阔鱼蚕兴

 

心中就在琢磨,水倒是有的,哪里来的山。也许,他们梁氏祖上,是打山地迁徙过来的,也未可知。

 

就这两副楹联,事后大先生专门请教过梁东家。“大门两边用颜体,是取其敦厚缜密,为人如字,敦厚缜密为首要;再者,每每看到这字,就会讲述颜真卿的《劝学》,” 梁东家一边解释,一边就吟哦了出来:

 

“三更灯火五更,

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

白首方悔读书迟。”

 

“柳体讲究格式骨架,”梁润泰继续说下去,“光读书,光有品行还不成,还得有做人的架势,讲究做人的品格,不屈不阿不迎奉,才能不失大节。你说是吧?”梁润泰侧过身反问大先生。

 

“润泰得空过来啦?”门前听得有人在说话。原来是一个面貌清癯,身材矮小的老人。张大舅天还没放亮就领着老老小小的赶回村里,镇子上梁爷要回来拜祠堂,他得事先招呼支应一声才好。这不,梁门的老家长,得信便颤巍巍地赶过来。老家伙,人老精神不老。听话听音,就他随便打个闻讯,也是话里有话,鸡蛋里头夹骨头的,用了‘得空’二字。那便是在怪罪,意思是如果不‘得空’,你还就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