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夫2019-05-18 18:36:55

花专员也似乎是觉得言辞之间有些太过,便缓和了语气,开导他昔日的同事:“还是节哀顺变吧。待局势缓和一些,我亲自过江到庐江走一趟,替你尽一份孝心。”见何启明仍然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样子,便进一步宽慰他,“那个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工作组长,我这就下文把他调走,这样,多少也就挽回一些局面,对你的面子上,也有些交代。希望你老兄体谅我的苦衷。好不好?先去洗把脸,稍微休息一下,我们到食堂吃饭。”

 

那时候,他们实行的还是供给制,按当地的土话,就是‘平拿米,赌吃饭’。也就是后来的大办食堂时的‘放开肚皮吃饭’。

 

午饭他们依然是八个人一桌,随便什么人,官兵一体,凑齐了八个人就开饭。红稻米饭,大白菜烧肉,外加一碟红豆腐卤,也就是北方人说的‘酱豆腐’。

 

“不去庐江了,去一趟巢县,该不妨碍你这个大父母官了吧!”何启明语气中带着嘲讽与调侃的味道。

 

花和尚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双手用力地按在老战友的双肩上。两人四目对视,什么也没有再说。

 

何启明问花和尚借了一辆吉普车,带上司机和随行的两个警卫员,先搭乘轮渡,连车带人的过了长江,然后便打算驱车北上,想赶在夜色降临之际,赶往烔炀河。吉普车在坎坷泥涅的道上急驶。说是急驶,其实时速也不过四十公里,因为那个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太难走车。何启明本来打算把警卫员留在芜湖,兴师动众的终究不好。可花和尚不答应,说是局势初定,世面上还是不太安宁,安全第一,不得不防。好不容易革命成功了,在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让反革命给抹了脖子,太不划算。何启明见说的也是,便没再固执己见。

 

刚过了江,到达阿坝。何启明突然临时起意,吩咐司机把车往左拐,开到一个地势有些高的一个岔路口。那里有三间茅草土墙房子。何启明下了车,步履沉重地朝那茅屋走去。里面稻草麦秸遍地都是,糟蹋的像猪窝一样。看来是支前民工把这里当成了临时的落脚地。他信步走到茅屋的后院,就看见靠土墙的屋檐下,堆积着许许多多的破碎的陶片,一片狼藉的,人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当年,烔炀的梁润泰,送给了他们部队上十大坛高粱酒,何启明就势在这里开了个小酒肆,作为部队的联络站。如今,那些酒缸,都成了碎陶片,一口完整的都没留下来。

 

造孽呀!何启明在心里想。多少人送儿送女上前方,多少人家捐资输难,就……他没敢往下想。前面的一口酒缸,拦腰去掉了一半,他好奇地往前跨了一步。就看见那缸底的积水里,漂浮着两只死老鼠,一大一小的,也不知道泡了多久,都肿的变了形,散发着奇臭。

 

他抬起了头,朝河口方向看去,已经是傍晚时分,裕溪河口和长江的交界处,一片迷雾莽莽的。记得几年前,他跟水芹执行任务,中途受到鬼子的伏击,两人差点儿命归黄泉。总算是命大,侥幸冲出了重围。水芹胳臂上中了枪,就在河口的船上,得到了梁润初和罗大先生的热情接待和精心治疗。

 

时间过的太快了。他面色凝重地朝西边看去,太阳摇摇欲坠地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淡淡的火烧云,将西天染成了浅浅的橘红色。那红,倒映在水面上,就反射出猩红的血色。血光返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哇。看到了殷红殷红的血色,让他联想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岁月来。多少战友,多少好同志,都倒了下去。他思念旧日的同志。他思念水芹。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哇。豁达随和,作风淋漓,敢说敢想敢干。真正是革命队伍中不可多得的一员精兵悍将。

 

遗憾的是,当年东进北上,没有安排她随军,却命令她前往上海,说是加强地下组织建设。打那时候起,便断了音讯。攻克上海之后,他多次通过组织上查找她的下落,甚至还派人到香港调查,因为风传她背叛了革命,当了逃兵。可派出去的调查人员,都无功而返。但愿她还活着。这种腥风血雨的年代,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可对许许多多的人来说,活着,也是极大的不幸。何启明在想,假如当年水芹能够同他一道东进北上,再一道挥师南下,如果她福大命大,能够活过来的话,如今至少也是师长一级的干部了。

 

“首长,路上得几个小时,要不要准备一些干粮?”矮个子的警卫员倒也细心,在一旁轻声地小心翼翼地问,打断了他的深思。他折身朝茅屋右侧看去,那里好像有个路旁小吃店,便带头走过去。夜里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路,得在夜色降临之前打个尖。见三个年轻人手脚麻利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他却在自己的面前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蚊虫的样子,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回到吉普车里。

 

“首长,给你带回来两个馒头,滚热的,要不要趁热吃了?”小个子警卫问。何启明闭目仰头靠在后座的椅背上,没有搭理他。矮个子又问:“首长这是回故乡?”

 

大个子的警卫员便有些不耐烦,打断矮子的话:“首长这是回当年革命的地方,是故地重游。就你多话!”

 

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大概在晚上十点左右,吉普车来到了麒麟桥头。何启明吩咐驾驶员把车停在桥头的老槐树下,叮嘱车上的三个年轻人别动窝,便自顾自地轻手轻脚地下了车。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曾经的梁府的大门口,刚伸手要叩那沉甸甸的门环,就听得猛可里自门旁败落的花丛中传来一阵悉率的声响,他本能地将手探到了腰间的手枪柄上,见是一只野猫,见到了生人,落荒逃走了。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同他的警卫员说话,便警惕地回过头来。昏淡的月色下,一个中等身材的妇道人家,围着吉普车,在好奇地问这问那。也难怪,乡下人,平时都是与驴车牛车打交道,哪里就看见过这铁壳的庞然大物。

 

何启明停住了脚步,觉得不妨跟眼前的这个妇人打听一下梁府的情况,免得一头雾水的,造成被动。

 

待走近一看,却原来是路对面孙家竹棚的内当家的,也就是孙老大的老婆。打日本人的时候,何启明常在这一带走动,领导过孙老大他们,跟眼前的这个女人,自然熟悉。

 

道过了几句寒暄,得知孙存志带领着支前的民工下江南了,还没回来。“应该快回来了,”何启明宽慰孙大嫂,“一般来说,支前的民工不跨省,也就是不出安徽的省界。估计就在这几天就会回来的。”他说着,仿佛是随意地问了句,“这对面姓梁的人家,怎么黑灯瞎火的?”

 

“领导你还不晓得呀,”那女人有些夸张地说道。“梁家主事的,给那个,那个,”她四下里神张乱望,见四处漆黑的没有人影,这才继续说下去,“给那个刘秃子给枪嘣了。哎呀呀,头脑壳给打了个稀巴烂,太惨了!”

 

“死了?枪毙了?谁?哪个刘秃子?”何启明有些语无伦次。

 

“就是你手下那个刘秃子呗,有事没事的就拿手搭在盒子炮上,满脸横肉,净拿眼睛往女人腿裆里瞧的,怪吓人的那个。”刘秃子跟她男人尿不到一个尿盆里,孙大嫂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往他秃头上泼脏水,上烂药(落井下石,中伤)。

 

“那,罗大先生呢?”何启明调整了一下气息,尽量语气平缓地问。

 

“他呀,好日子也到了头,嗐,”女人突然觉得自己话太多。她记得她男人说过的话,‘言多必失’,便收住话头,又有些余兴未尽似的,“领导你过去看看,反正他家也不远,就在桥那头,我领你过去。”一边说一边就要在前头领路。何启明谢绝了她的一番好意。罗大先生的家,他走动过,认识。

 

两个警卫就要下车,何启明拦住了他们:“这里是老区,群众基础坚实的很,你们就原地待命。”

 

大先生刚熄灯,坐在被窝里。萝卜头点亮了灯,把当年的船老大领到他的床前。大先生依然原地不动地坐着,蜡黄的脸上,滚出两颗老大的泪珠。

 

“我回来,是去老家奔丧的,家父没了。可没去成,便转道上你们这儿看看。旧地重游。嗨!不堪回首哇!”

 

“令尊也是……”大先生欲言又止,胆怯地朝大门的方向觑了一眼。

 

何启明沉默不语,低下了头。不是回答却更是回答。

 

“梁府的小少爷吶?”话头一转,何启明问。

 

“走啦,”他还是朝大门的方向看了看,呶了呶嘴,地方上大门的朝向,一般都向南。“一年前的事情了。润初出去做生意,就一直杳如黄鹤,一去不回,兵荒马乱的,也不晓得是死是活。”几年没见,毕竟还是外人,大先生嘴巴里也没有吐出实话。“东家领着那孩子去芜湖看什么亲戚,就没带回来,丢在那边了。唉!”他咳嗽了起来。

 

泽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小萝卜头的屋子里走出来。看着何启明,强忍住泪水,没哭出声来。这百十天来,人人见到他梁家的人和罗家的人,都好像是见到了瘟神恶魔,唯恐避之不及。难得今晚有个故人来访。昏黄的灯光下,何启明看见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颧骨高挑,双眼空洞无神,头发都白了许多。

 

“说说你的情况吧,”何启明故作轻松地问梁泽柱。

 

“他们给我定了成分,叫‘无业游民’,何同志你瞧我这腿,还能游吗?”梁泽柱故意在自我挖苦,强作欢颜,想让气氛活跃一些。“东家的大屋都分了,要住进去十来家,也在里头划了一间半给我。可街坊都还在硬撑着,不太想搬进去。‘鸠占鹊巢’这句成语他们不一定晓得,但是拿人钱财,分人物产,却不能给人消灾折祸,他们心里头觉得凄惶。的确,尽管乡邻们都出了力,想保住梁东家一条老命。可事与愿违,竟然就害了他。”

 

“怎么反倒就害了他呢?”何启明有些不解的问。

 

 “这,”梁泽柱有些迟疑不决的看了看大先生,“大伙儿都在这么传说,你还是去问你的刘同志吧。杀人不眨眼,大家都叫他‘刘阎王’。”

 

“领导你认识项嫂吧?”梁泽柱满肚子的苦楚,倒将起来就收束不住:“就是那个笑眯眯的,一声不吭给你倒茶续水的,死啦!”

 

“怎么回事?”

 

“死在后院的水井里。他们把她捞出来,又给倒提起一只脚给扔回到水井里,胡乱的把水井给填平了。结果,结果搬到后院的人又都搬了出来。谁愿意跟死人住在一起吶?”泽柱说完,蹲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罗大先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咳嗽了一声。

 

“那,开饭店的罗家呢?”何启明的记忆力真不简单,早年的事情都没忘,“记得他府上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好像是许配给了梁家的少爷。”

 

“罗家都还好,没受到多大的冲击。好像是划成‘工商业’成分,跟‘富农’成分差不多,家里很多的财产都充公了。还好的是他们家的房子没给分了。通前到后的共五进四个天井。本来也是要分的,可他家老年弟兄有五个,五家人拖儿带女的,往屋子里一站,像满塘的青蛙,都满了。所以也就作罢了。其实,听说是他们家在外面有人在做大官,就跟你何同志一样。”可能是这么多天来没有人听他说话,梁泽柱一下子变的有些碎嘴,说起话来婆婆妈妈的。“哦,他们家的霞姑姑娘,出落的花一样。”

 

床榻上,大先生又咳嗽了一声。何启明会心地笑了。也难怪,世道变成这么一个鬼样子,夫妻父子兄弟反目成仇的,多了去。知人知面不知心啦。难怪大先生对他心怀芥蒂,有些防备着他。

 

“他家的饭店还在开门吗?”他问。

 

“开门营业的,起先是不敢开,现在是不敢不开。”梁泽柱说。

 

何启明对这个倒是非常理解。在上海,工商业资本家,也是一样的心态。他们也是不敢继续开业,耽心会罪上加罪,新政权会对他们课以沉重的刑罚。后来,他们又不敢不开,前方在炮火连天的,枪支炮弹,粮草马料,那可都是用黄金白银摞起来的。再说,老百姓不生产,经济不发展,新政权也难以为继。

 

谁家的鸡,开始‘喔喔’叫起来。何启明用双手揉了揉面颊,说,“这样吧,赶早我们一起去他的富春楼吃早点。那里的臭豆腐干千张麻油凉拌小菜,可是名气大的很啦。”

 

“跟我们—一道?”大先生有些将信将疑的。如今这光景,人们都把他罗大先生当成了一只跳蚤,避之唯恐不及,逮到就巴不得一指甲给掐死,哪里敢跟他去下馆子。

 

“你我他在座的三位,里屋的二先生如果肯赏光,也去。哦,麒麟桥头我还有几位同志,这一夜,也该把他们冷坏了,刚好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二先生躺在里屋的床上,一直没有吭声,他只是屏声静气地听着。

 

天刚蒙蒙亮,几个人就踩着露水,沿着麒麟桥下了河埂,经过孙家竹棚,朝富春楼走去。昔日里算是繁荣昌盛的竹蓬,也就剩下一片狼亢之地,两只野狗在茅草丛生的围墙旮旯处忙乎着,瞧它们兴奋的神态,也许是觅到了一大泡入夜时分由谁拉下的臭屎。何启明回头看了一眼尾随在身后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警卫,没吭一声。那两人,露出满脸的无辜,回望着自己的首长。

 

竹蓬靠河边的人家的烟囱上,冒出淡淡的炊烟,估计是孙大嫂在做早饭。炊烟顺着北边吹过来的冷风,极不情愿地向南飘去。南边的河床上,那棵粗大的柳树,依然不弃不离不屈不挠地横在当中。水害还没清除,河道还没来得及清理,梁润泰就遭受到无妄之灾,命归黄泉。那棵老柳树,仿佛是对这不平的世道,须眉倒竖,表示出无言的愤懑。

 

罗家的后院门打开着,是小萝卜头先一路小跑过去报的信。罗奶奶身子不太利索,就让女婿罗守志代她守在门口的田埂上,朝这边张望着。小萝卜头按照吩咐,领着司机警卫们到前面大堂里吃茶用点心。油炸狮子头刚出的油锅,还有糍糕麻花油条,当然少不了罗家出名的凉拌小菜。小菜上淋着足足的小磨麻油和沉缸酱油,因为时令不济,没有青红辣椒丝,便撒了些糕饼坊里做糕点的青红丝。瓦青色的臭豆腐干,乳色的千张,鹅黄色的生姜丝,酱色的五香豆腐干,鲜红的豆瓣酱辣椒片,再撒上几颗砂炒花生米,五香十色十八味。光拿眼看着,就解馋填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