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说到现在了,累的慌。不妨听听你的高见,”裘同志这是在以退为进。
“既然说起‘道’,不妨先看看道家的老子和庄子。老子说:‘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不害不争,是为天道人道。由此,道家的庄子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不争不害,天道运行不积不滞,因而世间万物得以衍生发展。儒家孔子曰:‘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容让万物自然衍生发达,便为天道,容让业已发达的万物蓬勃繁茂,便为天道。
“《孟子·离娄上》有:‘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顺应天道,不柯不蔓,便得民心,因而天下可得。顺应天道而顺应民众,始可得民心。而真正民心所向者,凡百姓喜爱的,就得聚而广之;凡百姓厌恶者,废止施行。
“简而言之,要想取得天下,获得整个天下是有办法的,只要获得民众就可以得到天下了。要想获得民众也有办法,那就是获得民心就可以得到民众;要想获得民心有办法,民众所需要的,就给予他们,反对的不要给予。
“唐代魏徵也提出‘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就是水,而你要想的天下,就要让你的‘船’浮起来,也就要靠水,也就是民心。当你获得了百姓的心,那就等于你得到天下了。民心就等于天下!”
大先生滔滔不绝地倒腾着头脑里头的陈词滥调,裘眼镜似乎是饶有兴致地听着,嘴角露出不经意的浅笑。
“你说完了没有?”他毫不掩饰语气中戏谑的调门。“不妨就按照你的思路往下走。老百姓要地、要粮、要房子,这些,我们都给了他们。所以,我们就得了民心;所以,我们就得了天下。”他有些洋洋得意,为自己的机变沾沾自喜。
“你们哪里来的地、粮、房屋?”大先生有些气促,“你们这是在杀富济贫,在走昔日李闯王张献忠的老路,是在重蹈覆辙。天理天道不可容忍的!”大先生一生气急,全然没有顾及到后果。
裘眼镜倒是笑了,“不偷不抢不杀,我们从哪里来这么些东西?让你捐,让你献,让你跟贫民平分你的产业,你肯吗?真是咄咄怪事。腐儒之见。天下万物,当有万民拥有之。均贫富,让众多的穷人能够活下去,这就是天道。看看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看看支前的民工,川流不息,这就是民意,也就是你说的民心。就你还配跟我奢谈天道天理?说到天理,我们不妨加上‘良心’两个字,‘天理良心’。你得有良心,才配跟我谈论天理。多少年来,饥寒交迫之中的百姓,剜草根剥树皮充饥,卖儿卖女偷生。兵乱匪患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那时候,你们这些圣人的门生都在哪里?哦,对,没错,你们有的时候,也假仁假义装模作样地搞些赈灾,搭个粥蓬。可那是隔靴搔痒,杯水车薪。”他顿了顿,咂吧着嘴巴,觉得口干,却没有水喝,因为大先生家里的茶具炊具几乎都给分光了。
“其实,所谓的天道天理天意,都是他妈的胡扯蛋!”他终于掩盖不住痞子腔调,满口的粗话脏话,“这狗入的天,早就该变一变了。你就说这寒冬腊月的,打雷下雨发大水。这就是天意,就是在昭告天下,这个他妈的狗屎不如的天,得变了。”
大先生眨巴着眼睛,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发觉眼前的这个裘领导,言谈举止一会儿深奥莫测,一会儿粗俗不堪,情绪也是大起大伏的,就揣摩不透,这么个人物,怎么就有那么大的怨恨?到底是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才使得一个读书人蜕变成如此这般德行?他不由得联想到萎缩在墙角个那个盆景,自根须起到粗枝细干,都给人为地扭曲了,勉为其难地活着;他又联想到妇女的裹脚,三寸金莲,骨头都变了形,打开裹脚布,满屋子里臭不可闻。
其实,大先生是不幸之中万幸的。当时他是还不知道西乡许姓的父子,惨遭毒打致死的悲惨结局。应该说,他今天,实在是逃过了一难。本来,差不多是相同的命运在等待着他。阎王爷的死魂幡,勾命索,早就在伺候着他了。那本《周易》,里头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但结结实实的是救了他一条性命。其实,生与死,对他来讲,也的确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的,特别是在今后的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里。
那天晌午时分,小琪照例去给梁东家送牢饭。因为他们不让她送早饭,说是要饿得他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政府的专政,所以她尽量早一些的把中饭做好送过去。还没到门口,打老远的,就看见关押梁润泰的牢门大开着。小琪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过去,牢房里头哪里还有人影,墙角处,几只老鼠正挤成一堆,在舔食她昨天晚间送过来的瓦罐。看来,梁东家昨天就没有吃下晚饭。
小琪手中的饭罐跌落在祠堂门前的青石板上,双眼愣愣地瞪着用作临时牢房的祠堂门前那一对石头狮子。狮子上全让给黄泥巴给糊了起来。她用双手捂着嘴巴,下嘴唇上咬出来一排血印。她没哭,她不能哭,也不敢哭,更是不敢哭出声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夺眶而出,合着鲜血,流淌着,呛着了她,便不能自已地大声地咳嗽起来,她用双手按在自己起伏不已的胸膛上。
一群大小不齐的鸡,扑剪着翅膀冲过来,拼命地有节奏地啄食。一只狗瘦毛长的丧门犬,夹着细长的尾巴,小心翼翼地蹑脚过来,不全自至,加入到抢食的畜生中。鸡们‘噗’的散开,然后再一次地围将上去。
平时看管这祠堂里临时牢房的民兵,闻声走了过来。看到小琪姑娘,先是愣了愣,后悔自己腿太快,生怕让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给黏糊住了,万一嘴巴不牢,脱口说出了什么,给自己惹一身的骚。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没看见周围有什么人,便带脚走过来,悄悄地说道:“赶快招呼人,到区政府后面的乱葬岗去。别迟了,让狗给糟蹋了。”又回过头看了看,“先让个人给盯住了,防狗。到晚上,再抬走。千万张扬不得。”他说那个‘狗’字,咬牙切齿的,看得出来,那是在说狗,也是在骂人,更是提醒小琪咬提防猪狗不如的,披着人皮的狼。究竟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倒是没仔细想过。不过,在小琪看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老实巴交的,倒是个好人。
老姑奶奶刚好在唐老三的店里打酱油,看到双脚还没踏进店门口就放声大哭的小琪,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赶紧的把哭成泪人儿似的姑娘搀扶到后房。从姑娘那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听到了前前后后的经过。跟凤子低声耳语了几句,转身就回了家,抄起一只篾质的猪头篮子,手中握住一把长柄铁铲,头也不回地往区政府所在地北头岗急匆匆地走去。
凤子略略安顿了小琪,便脚下生风似的沿着烔河往娘家乌梁村奔去。半道上她没忘记敲了敲罗大先生的门,泽柱一听得噩耗,就一头栽倒在地,大先生手脚忙乱地又是掐他人中又是往他脸上喷冷水,总算让他回过气来。也是难怪,梁润泰与梁泽柱,恩亲同父与子,老人突遭横祸,怎能不叫他泣血悲伤。大先生不放心凤子一个人上路,就吩咐小弟陪着她到乌梁村去。小家伙腿脚快,遇上什么事情,也好同通个消息什么的。
小萝卜头一路小跑来到富春楼。罗奶奶正跪坐在卧室的神龛的蒲团上,嘴巴里在咕噜着《往生咒》什么的,闻讯,摊在了地上,闭紧双目。罗守志一时就张皇失措,瞻前不顾后的。见萝卜头急抽身要走,连忙一把拉住,从大襟小褂的前胸衣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也来不及点个数,就横竖塞给萝卜头,一边大喘着气,说道:“让凤子给上下打点打点,我一时这里也走不开,到晚上,我这里准备一些吃的,先上这里打个尖。”幸好,霞姑此时不在家,上斜对面的吴漆匠家玩去了。
一路上,凤子在耽心,生怕那个蒲包嘴的老姑奶奶逢人到处乱说,又闹出什么一波三折来。其实,事后证明,凤子是错怪了老姑奶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姑奶奶还是能够拿捏个准的。
凄风苦雨之中,老姑奶奶双手拄着那长柄菜铲,守候在梁东家的尸首前。老头子卷缩在几个荒坟之间,幸好还没被野狗发现。她表情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尸体,抿了抿嘴唇,眨巴着眼,极力想忍住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她勾下腰,轻轻地把老人的双腿拉直。腿脚还是柔软的很,看来他们是在天快放亮的时辰才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