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雅典访神仙
(一.)
我们这一代人,认识西方人是从四大伟人像开始的。说认识也不完全正确,因为除了高悬在学校和大礼堂上的照片,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过他们。而且,他们四个人的照片都是一个版本的,无论你在哪里看见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要想准确地说,只能说我们认识那四张照片。
那时候,我们家里订了《阿尔巴尼亚画报》,里面有头上裹着白色纱巾的阿尔巴尼亚人纺织女工,穿着皮夹克站在东方红火车头前面的英俊青年司机,古铜色皮肤、满脸皱纹、在田野里劳动的拖拉机手,他们的样子都很生动,给我留了极深刻的印象。再长大一点,看电影的时候前面有加演纪录片:《中国人民伟大的朋友恩维尔霍查访华》,里面除了霍查还有其他的阿尔巴尼亚人,他们应该是我的记忆里最先看到的活生生的外国人。
记得当时问过父亲,为什么他们和我们长得不一样,是不是他们比我们更好看。母亲抢在父亲前面说:“好看什么,抠鼻子剜眼睛的!鼻梁子那么老高,左眼看不见右眼,打这头看不见那头!”
当时我觉得妈妈说的太对了,那么高的鼻子挡在脸的中间是很碍事,可是后来我发现她老人家的这个理论纯粹就是谬论啊!我们的鼻子虽然没有他们的那么碍事,但是哪个人可以自己的左眼看见自己的右眼呢?而且,我还发现,母亲对于所有长着深眼窝、高鼻子的人的评价都是这句”抠鼻子剜眼睛“论,这只能说明她不喜欢这种立体感比较强的长相。
在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我和母亲说起这个话题。
我说:“您说外国人长得抠鼻子剜眼睛的自己的左眼看不见右眼,您的左眼能看见右眼吗?”
她按着自己的鼻子尖想了想,笑着说:“是哈!这个我倒没想过!”
然后我又逗她说:“咱家那谁也是抠鼻子剜眼睛!”
母亲马上很严肃认真地说:“那不一样,他鼻子没有那么大,眼睛也不像一般的外国人那么瞪瞪着。”
此时不能不让人想起那句俗话 —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我看我的母亲,往往有我是母亲她是孩子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成年的子女看到老年的父母都有这样的一种错觉,一种出于爱护的错觉。
按照母亲抠鼻子剜眼睛的说法,欧洲人当中这个特点最为突出的当属希腊人。希腊人的面部轮廓和立体感都非常的强,他们的鼻梁从眉骨中间就开始了,一直通到鼻子的前端。大部分的欧洲人的侧影还是可以看见另一侧的眼阔和睫毛的,但是希腊人则完全是看不见的,彻底的“打这头看不见那头”,这大概也是他们创造了很多雕塑的缘故。我们亚洲人的脸型比较平滑圆润,所以不太适合雕塑的表现形式,也可能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的人物画以仕女图最美,基本上是把三维立体的人画成二维的形式;而西方人则从一开始就把透视引入到素描和画作当中,让人在画中也是三维立体的。
对于雅典的向往当然不仅仅出于对于他们长相的好奇,更主要的来源在于年少时读希腊神话的困惑,他们有那么多的神,神和神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亲姻、恋爱、偷情、同父异母、同母异父、杀父之仇、弑兄之恨,人神交错无所不有。神的名字,除了宙斯以外都是又长又绕口,简直让人头痛。那么他们希腊人是怎么认识他们的神的,又是怎么创造出那么多关于神的想象和故事的?
在众多的神当中,我记住了雅典娜的名字,这不仅仅因为她是智慧女神和战神,更是因为觉得她的名字好听,所以我喜欢她。我喜欢她,还因为我当时有点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尽管名字是父亲从唐诗里选的字。当时,女孩的名字都是娟、红、芬、玲之类的,而我的名字不是这样的。我看见雅典娜的名字,心里就忽然得到了安慰,原来神的名字也是没有那些字的……
此时,在荷兰皇家航空 KL1575 航班上,有很多飞往雅典的希腊人。还是第一次集中看见这么多的希腊人,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但是很仔细地端详他们,把他们的样子和我想象中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做比对。我旁边坐着的年轻姑娘刚好是希腊人:高高耸起的鼻梁骨把整个面部精准地分割成两半,黑色的长发梳成一条松散的发辫垂在她的肩头;黑色的大眼睛,白眼球比较多,厚重的睫毛不需要睫毛膏。她涂了酱紫色的口红,把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对照得更加接近大理石的颜色,洁白的牙齿在她微笑和说话的时候一闪一闪地发亮,生生就是活动着的雕像。
航班准时起飞,从晴朗的天空里向下俯瞰,季节尚早,绵延不绝的郁金香花毯还没有开放,唯有那一片片翠绿的草地,一朵朵雪色的白云,一条条碧蓝的海水,还有一排排 Z字形的花房暖房,昭示着阿姆斯特丹的美好。
耀眼的阳光从舷窗照进来,眯起眼睛还能感觉到它的热度。一会儿,云朵浓密起来,遮住了太阳的光线,再看时,大地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了。雅典,欧洲文明的摇篮,我就来了,来自东方的我,怀着东方的心,用我东方的、左眼也是看不见自己右眼的眼睛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