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兰丫2022-10-16 12:04:53

那年火车上的故事(下集)(八)

郝文回到家,司机陪她一起上楼到了她家的门口,她用钥匙开了门,看见李子林坐在沙发上,就跟司机道谢让他回去了。

            儿子李牧晨看见了爸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跟着妈妈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李子林用无神的眼睛向他们望了望,似乎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郝文看见李子林还穿着她三天前离开家时的衣服,脖子、手臂和衣袖上有斑斑点点干了的血迹。他面前的茶几上有几个吃过的方便面碗,大概他这几天就是吃这个过来的。李牧晨笑嘻嘻地围着妈妈,郝文的心像发过劲儿的面团软绵绵地失去了弹性。她想和李子林好好谈谈,她还爱着他, 并且为了儿子她准备在原则面前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郝文拿了酒精和药棉在李子林旁边坐下,她用药棉沾了一点酒精在李子林的手上轻轻地擦拭,伤口的刺痛让李子林身子抖了一下,但是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表情。郝文有些害怕,她怕李子林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额,接着又摸摸他的脸,这时他把眼睛看向了郝文:“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怎么能让郝文来回答,即便她回答了,又怎么能保证会是李子林想要的答案。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郝文,期待的眼神清澈而单纯,郝文不能想象面前这个自己认识了快二十年的人会是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他对她是空气和水,是再自然不过的无处不在。她看着李子林,看着儿子,看着家中这些年他们一起制备起来的零零总总,从东北老家带来的拼花靠垫,十年前新婚旅行在桂林买的竹质小屏风,哥哥嫂子寄给李牧晨的学步车,墙上还挂着他们结婚时的婚纱照,郝文在绝望里又看见了希望。

            世界上的女人,当她们觉得自己将要失去丈夫时的恐惧其实远不及她们觉得自己的孩子将要失去父亲时那么真切可怕。此时的郝文,看见儿子李牧晨,她就决定要把对李子林的怨恨层层叠叠地裹起来,用厚厚的耐心和自我欺骗裹起来,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她暗自思量:“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就这样完了?再说,我们还有儿子!”

            郝文站起来,把儿子抱过来递给李子林,李子林想要接,可是李牧晨死死搂住妈妈的脖子不肯放手。李子林无奈,只在他的小腿上摸了摸,郝文说:“你不是天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吗?这不是爸爸回来了!”

            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时而看看彼此,两个人都不说话,李牧晨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郝文起身把他放到床上,又回来坐到李子林旁边,她按耐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你和那个本杰明怎样了?”

            “我和本杰明怎样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重复郝文的话,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本杰明肌肉结实的身躯,棕色的皮肤,明亮照人的眼睛,还有他那头性感迷人的卷发都出现在李子林的面前。他想起本杰明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姿势,还有他在自己耳边说的情话。李子林想起他和本杰明骑车去郊游,两个人一路上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话题,他们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在情之所至的时候淋漓尽致地彼此爱抚毫无顾忌,和本杰明在一起他感到轻松愉快,他感到作为人的幸福。

            可是他又想起和郝文的第一次约会,是他给郝文写的信。郝文学习好,在班级里也只有郝文的成绩能和他并驾齐驱,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给郝文写,信里也没有写他对郝文的爱慕,他只是想和郝文单独在一起呆一会儿,他的潜意识里想在郝文那得到保护。保护他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老师和父母从来没有责备过他,因为他从来都是最优秀的孩子,无数的家长在教训孩子的时候常常会说一句:“你看看人家李子林!”或者“你要是有李子林的一半我就念阿弥陀佛了!”

            那天他把信偷偷放在郝文的书包里,可是却不知道郝文会不会来,也不知道郝文能不能及时看见他的信,那个冬天的傍晚他在离学校不远的嫩河边等她。郝文来了,她骑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车链子噶啦噶啦地响着,然而她是那么年轻而有活力,随着车链子的响声她箭一般地来到他的面前,他在黑暗中清楚地看见她青春洋溢、被风吹得通红的笑脸。郝文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一瞬李子林被她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感染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她这样年轻过,他觉得自己爱上了她,因为她让自己感到生命的存在。

            他们的恋爱要躲过老师和家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这个在众人眼中不越雷池半步的好孩子典范正在犯着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大错”,他就兴奋得几乎要颤抖。可是随着毕业的到来,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两个人的关系被视作理所当然,他在青春期时感受到的压抑又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自己买了很多心理学的书籍来看,但是没有哪一段书中叙述的理论能够解答他的烦闷。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扪心自问,郝文有哪里不和他的心意,他想不出来,但他就是不快乐,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上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一样令人呼吸困难,而这一切都在他遇到本杰明之后得到了答案。

            李子林抬起头来看着郝文,内疚而绝望。

            “我和本杰明怎么样了?”李子林说,“还能怎么样呢,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郝文哭了,她绝望地大叫了一声,叫声凄惨仿佛有一把匕首刺进她的胸膛,她开朗豁达的心胸再也容不下这么多迎面而来的风雨泥沙。儿子李牧晨的小脑袋探出来,孩子想过来,可是他害怕地躲在那里,他的小眼睛盯着妈妈,要哭又不敢哭,他吓坏了,郝文冲过去抱起儿子。该怎么办?再去找小青吗?逃避还有意义吗?她关上房门,抱着儿子无声地哭了。

 

注:文章配图是我这次旅行中拍摄的(Mykonos, Griek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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