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岁的困惑
一不小心就到了五十多岁,年轻的时候觉得这个年龄的人已经是老头老太太了,而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就是打心眼里不觉得自己老。
虽然不觉得自己老,却时不时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年龄不上不下地有些尴尬。以前逛街的时候,似乎每一家商场的橱窗里展示的时装都是为自己准备的,而今就发现有些衣服是不再能够上身的。比如超短裙,虽然细腰和长腿依旧,但是超短裙的效果已经穿不出来了,因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斯人已老,青春不在。”此时如果一定要穿上超短裙,我担心会有背后看爱死人,转过身来吓死人的特效。所以,老老实实地把超短裙一栏划掉。
不再穿超短裙,还因为有一个日本惊悚和一个法国梦魇。
两千零一年,我们住在日本芦屋市。芦屋市位于大阪和神户之间,有日本 Beverly Hills 之称,很有些欧洲小城的味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喜欢沿着城里的街道随处走走,有时一直走到芦屋川河边,在那里看樱花,看在那里写生的人画画,也看在大桥下栖身、无家可归的日本人。他们是那么的整洁而有规矩,绝不把垃圾随意丢弃在任何地方,而是装到塑料袋里丢到垃圾桶去。就连他们的洗漱用水,也都装在塑料桶里倒到下水道里去。他们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彬彬有礼、干净整洁的流浪人。
有一天,我正在小城里闲逛,对面远远地走来一个穿着芭蕾舞小天鹅衣裙的人,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样子,但是依然看得出她身材偏胖,应该不是职业舞蹈演员,也许是一个芭蕾舞爱好者,此时正在去训练的路上,或者刚刚训练回来。我正忙着独自思量她的来头,感慨着一个人对自己喜好的执着,她忽然朝我的方向奔跑起来。我下意识地认为她是要赶火车,因为我当时就在日铁JR火车站附近。瞬间她已经跑到我的面前,小城的街道很窄,我来不及躲闪,而她就在几乎撞到我的一刹那,猛地停下来,距离我大概只有一尺远。她使劲地打量我,此时我也看清了她: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脸上画着墨黑的两道长眉毛,鲜红的嘴唇,通身是汗,气喘吁吁。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她已经旋风一样地转身,朝着她刚才来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后来的两年中,我多次看见过她,每次都是天鹅的打扮,或黑或白,头上戴着天鹅发饰,无论冬夏。有时候她安安静静地、悠闲地走过,有时候她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奔跑。这世上到底有多少灵魂与身体分散的人?如果这样的游走和奔跑能让她飘荡的精神有所倚偎,就随她吧。
二零一五年,我们在戛纳过冬,在超市的停车场遥见一位短裙美女,她束成马尾的金色长发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跳动,海蓝色柔质纱、无袖超短连衣裙也随着她婀娜多姿的脚步欢悦地飞舞,脚下踢踏作响的高跟鞋至少有三寸的高度。当时戛纳的天气在十八度左右,虽然不冷,但是也绝不需要穿戴得如此清凉。我们一面感慨着法国美女的特立独行,很快就走到金发美人的背后。
她大概是听见了有人在离她不远的背后说话,就会回转头来:我了个天!美人大概有八十岁了,满脸的皱褶比核桃皮上的纹路还要深,两只胳膊的上臂肌肉松弛地垂落着,充满褶皱的皮肤也随着她的脚步在抖动。我必须说,老人家精气神十足,加长的眼睫毛涂满了睫毛膏,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格外明亮,橘红色的口红也让她满是皱纹的脸焕发着光彩。而且,这样的年龄穿着如此的高跟鞋,走起路来依然风姿绰约,不能不让人佩服。但是我也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因为心理预期和现实的反差太大。当然,也许我的心理预期是有偏见的,没有人规定只有年轻的女子可以穿超短裙和高跟鞋。但是我自己因为胆子小,没有这样的勇气,所以我自认为服饰和生理年龄在一定程度上应该吻合。
这两位女士的情况当然并不一样。
那位日本妇人很明显精神有些失常,而她的心里有着深深的芭蕾情节。看到她,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好想自己是一位心理医生,能够聆听她的故事,帮她解开那个把她缠绕得紧紧的枷锁。可是谁又能证明失常的是她而不是我,世间万事万物正常与否不过是以什么为参照物罢了。
而法国戛纳的老太太是典型的不服老,不肯在年龄面前低头。不管她这样是出于倔强,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对她,我只怀着善意向她微笑;同时,心底里不免要有一点笑她太疯狂。当然,这样的疯狂不关我的事,只要她自己快乐也是无妨。
记得张爱玲曾经和她的朋友炎樱讨论等老了以后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说来说去发现各种服饰都不妥帖,得出的结论是应该穿中式袄裤。当然,这也许只是她们的笑谈,但是到了五十多岁的年龄,在穿衣打扮上是需要花费一点心思的。
五十多岁的人到底应该怎样穿戴应该没有一定之规,丰满的和苗条的,肥胖的和消瘦的,有腰的和没腰的,有双下巴和没有双下巴的都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很多与我同龄,或者比我年轻些,甚至还年长些的阿姨们迷恋上了各式色彩鲜艳,尺幅宽大的纱巾,而且越是成群结队出行的时候越是颜色耀眼的纱巾铺天盖地。所以,法国的卢浮宫门前、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旁、宗教圣地耶路撒冷……无处不见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中国纱巾团,都是一副能顶半边天的自信,一路兴高采烈、欢歌笑语、旁若无人。遇到热门的景点,要么单独、亦或三三两两、有时集体上阵;或拧成鸭子腿、或蹲或坐,或翩翩起舞、或展翅欲飞,摆出各种姿势大照特照,没完没了。有的甚至练上几套瑜伽动作,以展示自己的飒爽英姿。至于其他的游客是否也想在这里拍照,那完全不关她们的事,如果此时有不开眼的人胆敢上前劝阻,阿姨们的荷尔蒙立即全面大爆发,把这个不知道轻重好歹的人呵斥得狗血喷头。她们的道理很简单:“我们先来的,我们还没有拍完,他们后来的,必须得等我们拍完再说。先来后到,我们有理!”至于她们是不是要在那里拍上个一两个小时,那不用别人管。
现在五六十岁的这一代人,也许因为年轻的时候生活在社会环境比较禁锢的年代,许多少年轻狂的妄为没有在适当的年龄得以发挥,现在就有了要夺回第二春的念头,于是内心骚动不安,举止也就随之放肆了。
我不知道五十多岁的人应该怎样做才好,总的来说应该以不招惹人讨厌为宜吧。当然,如果您到了这把年纪还抱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态度,那就请君自便。不过这里要悄悄提示一下:上树拍照的时候小心不要掉下来摔了胳膊腿,大尺度扭转身体时小心别闪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