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音2019-05-27 22:04:35

尘埃的颤音

 

 

    背影

 

    午间休息时, 你倚着窗, 浏览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参会者。 你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 在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低头读着什么。 George Babbitt 吗? 虽然 George Babbitt 不曾奠基过任何一个领域, 却有着某种魔法能后来居上, 拥有那个领域的发言权。 你走近几步, 果真是他。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通常他这个级别的在会议里总是被包围着的。 你的研究方向是非编码基因, 一个新的热点,而他极可能左右肺癌里非编码基因的研究方向和资源。   

 

    “Excuse me, Dr. Babbitt, I am Tao Ai from UT San Antonio. I had dinner with you when you gave a seminar at our institute.”

 

    “George. Great to see you again, Tao Have a seat.”

 

    George Babbitt 礼节性地握了你伸出的手。 你问起他对非编码基因的前瞻。 一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 一边等待着一个机会能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你自己的课题。 这时你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背影, 那个埋在心底的背影?  你想自己一定认错了, 可眼角的余光依然锁定了背影。 一身黑色职业裙装, 背影在走向会议中心的出口。 不可能的, 你再一次对自己说, 可你无法收回眼角的余光。 当背影就要从你的视野里消失的一刹那, 你毫不犹豫地起身, 撇下正在滔滔不绝的 George Babbitt 快步追了过去。

 

    你追出会议中心。 还好, 背影正沿着有轨电车线旁的林荫路漫步。 可是无论你走得有多快, 你都没能缩短与背影的距离。 背影始终在你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虽然橡树的林荫完全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你已是汗流浃背。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 终于你也到了街的尽头, 也右转, 搜寻着背影, 在莫名地感到亲切熟悉的街道上。 背影在你前面十几步远, 乳白色的衬衣, 靛蓝色的牛仔裤。 迎着夕阳, 背影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的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散开的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是她! 你确信。

 

    她到了街的尽头, 右转进了一个大门。 你追过去, 原来是你的高中。 她朝着教学楼走去。 你决定跑过去追上她。  可你抬不起自己的腿和脚, 好像被锁在了地上, 就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已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你想喊她的名字, 可你的嘴被封的严严实实。

 

    “艾韬! 艾韬!  是妻子关切的声音, 就在你的耳边。

 

    你的身体被猛烈地摇晃着, 摔倒在地。

 

    “艾韬, 醒醒! 做噩梦了吗? 终于把你摇醒了。 刚才你的腿一个劲儿地乱踢。  是妻子关切的眼神, 就在你的眼前。

 

    艾韬恍惚地看着妻子。

 

    “我梦见回到沈阳, 迷了路, 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不起, 把你吵醒了。

 

    艾韬迅速地镇静下来。

 

    “没事的, 睡吧, 明早我要赶回国的飞机, 还会吵醒你的。

 

    艾韬揽过妻子的肩膀, 歉疚地拥着她。 妻子熟睡时的呼吸是缓缓的, 柔柔的溪流, 穿过他的心田, 带走所有的烦忧。 可是不在今夜。 闭着眼, 艾韬清醒地停在梦里, 停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的背影也停在教学楼的台阶上。 这一刻, 艾韬才意识到她永远是一个不曾转过身来的背影, 即使在梦里。

 

 

        苏醒    

 

    四个月前艾韬才得知宸曦逝去的消息, 在她走了十年以后。 从那一刻起, 艾韬感到有什么被从他的心里抽走了, 虽然他不曾感到它的存在, 但现在心中那一片空白真实得让他无法遮掩。 艾韬同时又感到有什么从久远的过去飘来, 无形地, 如雾如烟地弥漫着, 包裹着他,  窒息着他。

 

    十个小时后飞机就会带着艾韬踏上故乡的土地。 父母都年事已高, 他几乎每年都回到故乡探望。 这一次不同, 他还要探访久远的过去。 艾韬想起昨夜的梦。 为何直到他启程的前夜宸曦才进入他的梦里, 准确地说是宸曦的背影。

 

    艾韬最后一次见到宸曦是二十五年前,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 那时她在热恋中, 而男友不是他。 那是个美丽的夏天, 因为艾韬看到了她最美丽的样子, 只有热恋中的女孩才有的美丽。 那也是个忧伤的夏天, 那种因绝望而生的忧伤。 艾韬要回到那个夏天。 因为淡季, 没有邻居。 他戴上眼罩和去噪耳机。 在黑暗的孤寂里, 他要回到那个夏天。 一次次的尝试, 一次次的失败。 在艾韬的眼前浮现的总是假如活到今天的宸曦, 她的美丽被覆盖上岁月和病魔的揉搓。 也许这是艾韬真心祈望的, 祈望从癌症逃生的她。 历经磨难的宸曦, 比那个夏天里的她更加真实, 更加美丽。       

 

    艾韬是通过微信才和高中的同学重新联系上的, 在失联了二十五年后。 艾韬从同学那里得知了一些宸曦的消息。 原来两人都选择了赴美留学的路。 她比他早来一年。 拿到博士学位后又都做了博士后。 然后宸曦选择了考 Board 做医师, 而艾韬选择了在大学做研究当老师。 幸运的是两人都如愿以偿。 艾韬觉得两人走在两条完美的平行线上, 没有任何交结地走了十五年。 这样没有交结地走到各自的终点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束。 然而生命终归被命运捉弄。 宸曦的那条线在十年前嘎然而止。 而命运也捉弄了艾韬, 在十年后才把毁灭活生生地演示给他, 夺走他任何停止或延缓这毁灭的机会, 只留下悲伤和感叹。 生命只是一粒尘埃, 随着命运的风或游荡或舞蹈, 不知会在哪一刻就飘落在风不再吹得到的角落。 这般的感叹让艾韬想起了自己那个笨拙的, 没能把宸曦逗笑的笑话。

 

    “你叫宸曦, 我叫艾韬。 我们两个的姓都少见, 不过合在一起就到处都是了, 叫尘埃。

 

    艾韬觉得自己对宸曦的单恋也如这尘埃, 卑微地, 无声地睡在他心里的一角,  直到被宸曦的死讯唤醒。

 

    

        早春

 

    在家时, 虽然知道宸曦逝去的消息已有四个月, 经过短暂的震惊后, 生活工作的琐碎, 和为夫为父的责任都让艾韬没有时间去回忆。 而现在, 他任由回忆来填充飞机上漫长的寂静和黑暗。 可是记忆已被突来的噩耗击成了碎片,  散落在心底, 等着他去搜寻, 去拾起, 去拼接。 二十五年前绝望的艾韬结束了对宸曦的单恋, 抹去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痕迹, 也告别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人和事, 成为高中同学圈里失联的一个。

 

    记忆只给了艾韬一个早春的傍晚, 晚自习, 走廊里。 宸曦双肘倚靠着窗台, 双手撑着下颌, 望着窗外。 东北的早春, 傍晚已是夜一样的黑, 没有晚霞可望。 那是与宸曦单独交谈的好时机。 那时他直觉很灵, 能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谈话时艾韬竭力扮作轻松自如。 走廊里灯光昏暗, 即使他的脸出卖了自己, 她也看不出来。 艾韬专心控制着讲话的腔调和速度, 不让声音随着加速的心跳而颤抖。 这倒不难, 他曾是朗读的好手, 常在学校的比赛拿奖。 朗读也让艾韬获得她对自己唯一一次的赞美, 虽然是无意中听到的。 那是语文课学到《雷雨》时, 角色朗读, 艾韬不幸被选中读周朴园的台词,  深刻揭露周朴园的虚伪残忍的那一段。 想来他很成功地演绎了曹禺笔下的资本家。 在女孩儿们课间的唧唧喳喳中, 艾韬清晰地听到她的感叹和赞美。 那是他高中时最快乐的一刻, 虽然她的赞美只有一句, 虽然他朗读的不是一首情诗。

 

    无论艾韬怎样努力, 记忆依旧是一桢桢模糊的画面,时间抹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光彩。 他肩膀抵着墙, 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明知故问宸曦的报考志愿。 艾韬的话很少, 只为了能多听到她的话语, 能让时间走得慢点儿。 望着窗外, 他怯怯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黑夜里最明亮的眼睛, 最甜美的微笑。 她笑的时候两个深深的酒窝就浮出来, 深得能盛下艾韬的心。

 

    艾韬和宸曦交换着迎接高考的鼓励和祝福, 惊讶她因为真地喜欢做医生才报考医学院。 艾韬只是无奈的选择。 虽然数理化难不倒他, 但对理工科培养不出丁点儿兴趣。 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维持着父母能接受的分数, 其他时间都在读学校图书馆里的各种杂书, 黑格尔, 沈从文, 还有很多他现在都未必读得懂的书。 那时琼瑶和金庸统治着少女少男的书单。 艾韬依赖这些古旧的书来掩饰年少的骚动, 来标签自己的与众不同。 想来很成功, 因为在微信群里, 同学们说他高中时看着和他读的书一样的老。 艾韬无法接受自己的未来和数字或机器打交道。 他曾迷上了心理学, 想破解自己头脑里的疯癫。 可父母很委婉坚决地否定, 于是艾韬报考了医学院, 让未来和人打交道, 让自己可以和宸曦畅谈共同的理想

 

        晨曦

 

    假如艾韬按照自己当时的喜好选择文理科, 他是不会认识宸曦的。 高中时的他喜欢感悟文字, 但厌恶记忆文字, 对学文科考取大学没有信心。 所以高中二年级文理科分班, 父母说理科未来升学和就业面广, 也就顺从了。 当时大多数父母都这样计划着孩子的未来。 他的年级, 八个班, 只成立了一个文科班。 宸曦的班被打散改成文科班收留文艺少年, 她就这样流落到艾韬的班上。 想来是很荒谬, 让十六七岁的少年在父母的指导下决定自己的职业范围。 与荒谬的妥协让他没有与宸曦擦肩而过。

 

    那是高二的第一天早上, 班主任介绍四位新同学。 因为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自然不是学霸或体育棒子那样的风云人物。 艾韬的高中是全市招生的重点, 他们这些考进来的把文艺体育特招生戏称棒子。 宸曦原来在一班, 艾韬在八班, 教室分别坐在一层楼的两个尽头, 两个班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 介绍到宸曦时, 她羞涩地一笑, 脸上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没有让人惊艳的美丽, 也不在艾韬所知的各种花的名单上。 虽然自己埋在人堆里找不到, 艾韬还是尽职尽责地关心着校花, 级花, 和班花的。 可是宸曦给他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在课间看到她的背影后。 那时艾韬的脑子里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 也许是青春期荷尔蒙的骚动。 他很少费心去搞懂, 而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多年后, 艾韬在外教的英语课上读到了 Henry Longfellow 的两句诗, 准确的诗化了那时他头脑里的疯癫。

 

"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

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男孩的心愿是风的心愿,

少年的心思是长长的梦想。

 

    第二天早晨, 父亲需要骑自行车办事, 艾韬只好乘公交上学。 从车站到学校, 得穿过远近闻名的百货批发早市。 秋高气爽的清晨, 迎着朝阳, 艾韬穿梭在市场的车水马龙和买卖的喧嚣里。 这条街东西走向, 学校就在街的东头。 他的脑子像往常一样云游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 他看到了那个印在心里的背影。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看到, 艾韬却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上一次是四个月前。 初夏的傍晚, 放学路上, 喧嚣的早市早已散去, 小街也找回了它的宁静。 迎着夕阳, 艾韬走向公交站。 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不, 是十几步远的背影让他慢了下来, 一个少女的背影。 还有什么能让他的脚步慢下来哪? 艾韬被迷住了, 在夕阳的柔光里。 艾韬和背影保持着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的字典里虽然有亭亭玉立和摇曳生姿这样的美词, 虽然也是对背影再贴切不过的描述, 可那不是他痴迷的原因。 他感到清纯, 自然, 充满生力的流水, 无声无息地从背影流入他的心里。     

 

    背影留着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带着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散开的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透过舞动的发丝, 艾韬第一次看到了夕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夕阳的温柔。 虽然隔着十几步, 他仿佛能触摸到发丝的柔软, 闻到发丝的芬芳。 背影已到了街的尽头, 左转。 而右转才是艾韬回家的路。 那些文体棒子这时一定会继续, 发展个什么故事, 再向同学们吹嘘的。 而他没有文体棒子们的勇气和本钱, 只好悻悻地右转, 走向回家的公交车站。                

 

    清晨里的背影依然是十几步的距离, 艾韬依然迷失在背影里, 在早市的喧嚣里。 透过舞动的发丝, 他第一次看到了朝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朝阳的温柔。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进了街角艾韬的高中的大门, 原来和他同一个学校。 依旧是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跟着背影一前一后穿过校园, 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一级级的台阶, 一波波背影的起伏, 一席席发丝的舞动, 艾韬仰视着, 迷失着。 背影在二楼停下, 左转而去, 背影和他竟然同一个年级, 可教室的方向是相反的。 艾韬只好沿着楼梯右侧的扶手上到二楼。 正当他悻悻地右转去自己的教室时, 背影折了回来, 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过来。 原来是新转到他班上的宸曦。 艾韬愣在那里, 脸热热的, 红红的, 就像被她察觉到一样。 她风一样地飘过, 留下发丝的芬芳。    

 

    那个早晨后, 艾韬心中的背影有了羞涩的微笑, 有了深深的酒窝。 宸曦坐第三排, 而艾韬坐第五排。 上课时, 他可以不被察觉地瞥几眼她的乌发, 绕着纤柔润白的脖颈儿。 那短短的几秒就让艾韬领会了曲线的美妙, 黑白的和谐。

 

    一个月后艾韬才第一次读到宸曦的眼睛。 倆人在教室里狭窄的过道迎面, 鬼使神差, 都闪到同一侧给对方让路而几乎撞个满怀。 她的脸上是羞红和歉意的微笑。 艾韬像被烫到一样闪开自己的眼睛, 憨憨地原地不动, 让宸曦走过。 这个短短的瞬间给了他长长的梦想。 晚上, 艾韬早早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凝视着宸曦黑亮的眼睛。 宸曦的眼睛并不大, 可有种说不清的吸引, 让他痴迷。 艾韬一边盯着宸曦的眼睛, 一边琢磨着。 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想通了。 原来宸曦的眼珠不仅乌黑明亮, 而且超过通常比例的大一些, 而眼白相对少些。 这黑与白打破常规比例的和谐正是吸引艾韬的魔力, 把他牢牢地吸进她乌亮的眼珠, 吸进温柔的梦乡。  

 

        长夜

 

    你穿过一节节墨绿的车厢, 一排排漆已斑驳的木座椅。 你要到那笑声传来的地方去。 这夜行的慢车载着你, 也载着她的笑声。            

 

    “你怎么在这儿?

 

    她清脆的声音。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们就在尽头的那一节车厢。 整节车厢都是我们的。 班上一半的同学都来了。

 

    你随她来到笑声中, 歌声中。 你看到易拉罐里的啤酒在碰撞, 吉他的琴弦在舞蹈。 那是高考后解放的一刻, 狂野的一刻, 约定在暴雨中攀上千米高的凤凰山的一刻。 同学们分成几桌玩着不同的游戏。 你和她都在在拱猪的一桌, 输的要被赢的打手板。 昏黄的灯光下, 你看到她的手指和脚趾都涂上了鲜红的指甲油, 她的头发也烫起了俏皮的碎波浪。 她的酒窝依然溢着欢悦, 依然盛着你的心。                

 

    “哈哈, 终于轮到我了!

 

    她开心地叫着, 而你是要挨手板的猪。 你乖乖地伸出手, 等待着。 她笑着扬起手, 迟疑了一瞬, 落下, 拿起一张牌, 拍了你的掌心。   

 

    夜行的慢车终于在清晨来到山峰脚下。 磅礴大雨中, 你听到她的召唤。

 

    “走, 我们爬山去!

 

    艾韬睁开眼, 附身拾起滑落到脚边的手机。 他用食指触了一下指纹识别, 手机又弹出那张扫描的照片, 一群少年, 在岩石下, 雨雾中, 灿烂地笑着。 艾韬数了一遍, 十九位同学, 加上照相的那一位, 刚好二十个, 真是班上一半的同学。 只是照相的不是艾韬。 那一刻他在哪里?  艾韬不要去想。 他再一次放大照片, 聚焦到宸曦, 凝视着照片里的她, 深深的酒窝, 和碎波浪般的乌发。 宸曦在高中的日子里留着齐颈的短发和刘海, 薄薄的, 轻盈的刘海。 在刘海飘起来的瞬间, 艾韬能瞥到她雪白圆润的额头。 而照片里, 雨水浸透的头发乖乖地伏在宸曦的额头。  她的双臂正紧裹着身体, 抵抗着寒意。 艾韬不禁用食指轻柔地摩挲着照片里的宸曦, 仿佛他的体温在由指尖穿透光滑的屏幕, 拥抱她, 温暖她。

 

    飞机还有两个小时才落地, 可乘客们已经开始活动筋骨, 谈笑风声。  舷窗也被陆续地拉起, 深秋的朝阳洒在艾韬的身上, 带来的却是寒意和孤单。 这一刻艾韬才领会了 Emily Dickinson 的两句诗:

 

Let no Sunrise’ yellow noise

Interrupt this ground.

 

莫让朝阳黄色的喧嚣

惊扰这静土

 

    艾韬也宁愿被永远地留在长夜里。      

 

 

    颤音

 

    窄窄的深巷, 尽头是孤零零的老茶坊。 陷在椅子里的艾韬和不曾碰过的茶对望。 早秋的残阳, 透过斑驳的木窗, 在眼前的清茶洒下一抹粼光。 一席清风拂过, 艾韬抬起头, 循着光, 迷失在窗前那一束舞动的尘埃里。

    

    熟悉的琴声飘到艾韬坐着的角落, 把他从迷失中唤醒。 是肖邦的 Nocturne in c-sharp minor 没有钢琴, Joshua Bell 的小提琴协奏。 过去的几个月里, 艾韬曾一遍遍听这夜曲, 也曾一遍遍把它从手机上删去。 那一串串凄美的颤音又再飘起, 是一颗颗从琴弦滚落的泪滴。 艾韬挣扎着, 想站起来。  而飘渺的颤音牢牢地捆绑着他的手, 他的脚, 他的心。 这一刻, 他不愿听肖邦的夜曲, 更愿听尘埃无声的低语。

 

    艾韬等待的同学是位妇产科医师。 高考那一年, 医学忽然成了很多家长的首选, 也许因为当时的经济形势和就业政策。 班上的四十个同学, 十个考取了医学院, 包括艾韬, 包括宸曦,  也包括这位同学。 她俩竟去了同一个医学院, 同一个班。 他想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报考和宸曦同样的学校。 也许冥冥之中他参透了命运, 把这注定没有结果的单恋交给距离和时间来慢慢熄灭。

 

    艾韬焦急地等着解放, 读作谢放的。 猜她的父亲煞费苦心才想出这个革命的名字, 因为他们出生在在那个解放台湾, 解放亚非拉, 解放全世界的年代。 艾韬想解放也许察觉到他对宸曦的单恋, 才答应和他会面的。  艾韬和解放在高中时只讲过数得清的几次话。 那时艾韬每周给宸曦写一封信, 每封信都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好朋友的范围内, 呵护着好朋友的关系, 因为他曾经失败的表白。

    

    那是高二时早春的某一天, 艾韬交给了宸曦一张只有两行字的纸条。 在他耗尽全部记忆去遗忘后, 艾韬现在能确信自己写在纸条上的, 只有四个字, 纯真和喜欢, 纯真是宸曦给他的感觉, 喜欢是他对宸曦的感觉。 他相信宸曦对纸条是有预感的,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那么多的巧合之后。

 

    宸曦有运动天赋, 是长跑好手, 还喜欢游泳和滑冰。 那个秋天艾韬也竭力自然地加入爱好运动的同学的圈子。 每个周五的晚上他都去市游泳馆游泳。 宸曦穿着一件红色的泳衣, 映红了艾韬眼里的泳池。

 

    游泳对艾韬还是相对容易的, 而滑冰才是一个真正的挑战。 那个冬天, 在滑冰场上, 每轮到他的班级, 艾韬一定去。 寒假, 也是如此。 虽然初级滑冰的水平让他无法分心去瞥冰场上的宸曦, 但他慢慢地滑, 耐心地等着宸曦从他的身边掠过的欢乐时刻。

 

    因为滑冰艾韬才有了第一次单独和宸曦一起的时刻。 寒假里一次滑冰后, 艾韬终于能够计算好, 很自然地和宸曦同时离开校门。 艾韬记得和宸曦上了回她家的环路车, 说自己坐两站以后再换乘可以少走些路。 当然艾韬坐过了站, 直到宸曦提醒才下车。   

 

    

    交错

 

    “艾韬 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是宸曦的声音, 艾韬茫然地四处张望。

 

    “一个人愣神呢?解放已走到他的面前。

 

    “解放, 你好! 对不起, 还在 jet lag 下午是最 miserable 的时候。  艾韬连忙起身, 握手,  掩饰着自己的恍惚, 让洋插队的经典语病脱口而出。

 

    “我定了个包间, 品茶叙旧, 赶跑你的时差。  解放边说边走向前台。 好在解放曾是英语课代表, 还在美国进修过, 没有挑艾韬的毛病。

 

    艾韬随着解放移到到一个僻静的小包间。 解放看出艾韬的拘谨, 就先挑起话题。

 

    “你可没啥变化, 大街上碰到也认得出来。

 

    艾韬附和地笑着, 只等着解放提起他们见面的真正目的。

 

    从解放那里艾韬才知道宸曦工作后不久就结婚了, 和她大学时的恋人, 他不认识的。 婚姻没过多久就进入勉强维持阶段。 而后宸曦申请到美国读博士, 她的前夫作为陪读来了, 婚姻也进入名存实亡的阶段。 就这样直到绿卡办好, 前夫也安顿下来后, 两人才和平分手。 因为没有资产和孩子, 离婚进行地很顺利。 宸曦博士毕业, 做了博士后, 然后考上了住院医。 没多久宸曦查出患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癌症, 鼻腔鼻窦未分化癌 sinonasal undifferentiated carcinoma), 然后是两年的挣扎。 宸曦在美国的情况解放也就知道这么多。

 

    艾韬踌躇了一下, 还是提出了这四个月里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在大学第三年开学的时候, 宸曦出了什么事, 需要钱打点老师吗?

 

    “可能吧。